马夫和家仆都知道赵凛是荆州淮阳县的县令,这个时候出现在这极有可能是来救他们的。听他喝止的话都齐齐禁声,不敢再喊他的名字▇,以免暴漏了。
赵凛吓住了众人,走到顾山长面前,伸手要去扶他。顾山长避开他的动作,没给他好脸色。赵凛讪讪,示意家仆把人扶起来,然后带着三人走到远离恭桶的东南角坐下。原本聚在周围的工人立刻让开一圈距离,缩到别处。
等顾山长重新坐下后,他递了馒头过去。
顾山长依旧臭着脸不搭理他,赵凛知道这老头子倔脾气又犯了,无奈的摇头,小声道“吃点吧,不吃会饿。”
家仆也跟着小声劝“老爷,吃点吧,夫人还在家等着你呢。”
顾山长依旧不接,受了几天苦的马夫有点无语了,气恼道“有骨气也不是这个时候有骨气,死这儿了别人也不会说您英勇,只会觉得您傻”
“你”顾山长气得胸口起伏,脏乱的发都跟着乱颤。家仆连忙小声呵斥“富贵,怎么说话的”
马夫不说话,嘴还是不服气的动来动去。
赵凛觉得这马夫不错,简直就是他的嘴替
见顾山长实在不肯接,他也不勉强,靠在一边自顾自的吃起来。两个大馒头嚼的嘎嘎香,吃完馒头又开始喝粥,那吃饭的劲儿看得人肚子越发的饿。
顾老头咽了咽口水,干脆扭头不看他,靠在石壁上假寐。
赵凛在心里发笑倒是要看看顾老头能忍到什么时候。
他吃饱喝足又从怀里摸了一个瓷瓶递给家仆,然后小声道“涂完了药就先睡,有什么事明日一早再说。”
这个时候很多人都没睡,实在不宜说话。
他说完就靠着墙壁睡了。
顾山长其实有一肚子话想问赵凛,扭过头见他真的睡了,心里头气得不行,冷哼一声也只能靠着石壁休息。
睡到半夜,顾山长肚子开始咕噜噜叫,胃部一阵阵抽痛。他从峡谷进入荆州后,恰巧碰见战事,就绕到走了南边,没想到遇到了马匪。当时他被打昏了,折腾了两天才被卖到矿场,到矿场除了第一日吃了两个馒头,这两天一直没怎么吃。
平生还是第一次体验到饥饿的感觉。
他开始有些后悔嘴硬了,饿得太狠,他一整个晚上也没怎么睡好。次日又被拉出去干活,好不容易等到早饭发馒头,没想到小头目让先前那壮汉帮忙发,硬是漏掉了他们主仆三个。
他此时已经饿得头晕眼花了,偏偏马夫还在旁边发牢骚“先前老爷不吃也可把馒头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啊,现下好了,什么都没得吃。”
家仆不悦“是那人针对我们,你怎么能怪在老爷头上。”
“他怎么就针对我们不针对别人”马夫气恼“还不是老爷现嘴硬说不吃,那人才过来抢”
“老爷是富贵人家出生,不知道为了一口吃的能有多难,你倒是成全了自己的骨气,可苦了我们
”
顾山长从前确实不知道为了一口吃的能有多难,但他现在知道了。午餐,别说馒头,他连口水都没喝上。
他胃里空空,那小头目还故意针对他,让他清洗完矿石粉又去拉熔金的风箱。他老胳膊老腿又饿着,哪里拉得动。挨了几鞭子不说头发还被火嘶了一半去,蓬头垢面连个乞丐都不如。
临近下工已经支撑不住了,整个人虚脱的往后倒。摇晃的视线里,他看见了远远瞧着他的赵凛。此刻他多希望赵凛能走过来再给他一个馒头
恍惚中他突然忆起多年前骂赵凛爱钻研,赵宝丫那丫头哭着反击他的话。她质问他有没有想过她爹为什么爱钻营
他当时不太理解小宝丫说的话,现在突然有些理解了。
当人饿到极致的时候,什么气节都是鬼话
他被抬了回去丢到了岩洞里,捂住胃蜷缩成一团,不过几日就瘦得脱了形。黑暗里,有东西掉落的声音,然后咕噜噜滚到了他手边,他伸手摸到了一个有些软的东西。
是馒头
他莫不是饿出幻觉了
尝试着把馒头塞在嘴里咬了一口,是真的
他胃更疼了,嘴里疯狂分泌口水,一个声音叫嚣着,快吃了吧。
周围是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应该没人会看到吧。他捏起馒头慢慢的咬了起来,一阵淅淅索索后,最后一口馒头把他噎住了。他用力捶着胸口,喉咙里发出赫赫声,木门外微弱的火光跳进他眼里。他双眼发白,像是要死掉。
旁边突然伸来一只碗,碗里头是稀捞捞的米汤。他想也没想,端起来就往喉咙里灌,一口饮尽。等终于缓过来,他端着碗的手僵住。
所有人都缺食物的情况下,半夜怎么正好有个馒头掉在了他手边。他被噎住,哪来的米汤
他端碗的手缓缓下移,昏暗里,对上眼神炯炯的赵凛。
隔了两息,他几不可查的叹了口气,问“你可有贪”
赵凛语气坚定“没有”他是拿了许多钱,但那是从皇帝手中抠出来的,还有就是从几个主事那抢的。
但他不承认贪
顾山长显然是不相信他的,不然也不会因为一封信气不可遏的跑来质问。
他蹙眉继续问“那你入荆州可有为百姓伸冤干实事”
荆州的形式一时半会也同这个老顽固说不清楚,赵凛只道“老师,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我们先不说这些,等我把您救出去,您且自己看。”
顾山长也觉得这个时候说这个不合适,忽而转移话题问“你什么时候会的武”
赵凛“”这要从何说起呢
“怎么,这个也不能讲”顾山长冷哼一声,不再继续问了,歪在石壁上闭眼睡觉。
赵凛暗自嘲讽了两声,也闭眼继续睡。睡到天将将明时,灵敏的捕捉到有股臭味朝这边靠近。在钝器砸过来的一刹那,他睁眼歪头躲过了。
昨夜
被他扣了恭桶的壮汉惊愕,显然没料到他这么明锐。捏紧手上的铁钉又狠狠朝他胸口扎来,这两下是要置他于死地了。
这边动静颇大,靠这么近的人已然惊醒,全都吓得后退。家仆拉着刚醒的顾山长也跟着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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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壮汉手扎过来的一瞬间,赵凛就势扣住他手腕,卡卡就是两下。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他翻身而起,一脚踩在对方的脑袋上。夺过壮汉手里的铁钉,猛的往他太阳穴里戳。
这一下,这壮汉只怕会脑浆迸裂
不少人吓得转过头去,顾山长蹙眉,突然出声“住手”
铁钉在壮汉太阳穴一寸处堪堪停下,赵凛抬头疑惑的盯着顾山长。顾山长咬牙“别杀人,他纵有错但罪不至死”
赵凛拧眉,陈述事实“他想杀我。”
都这个环境了,妇人之仁只会后患无穷。
顾山长咬牙坚持“你这双手不是用来杀人的”
赵凛呵了声,松手“好吧,但你会后悔的。”说着他又用力碾了一脚,喝道“今后老子就是一号,再敢动手就等死吧,滚”
壮汉努力爬起来刚走两步,又被赵凛一脚踹进恭桶里。他挣扎间,恭桶砰咚又裂开了,顿时味道四散。
周围的矿工吓得齐齐后退,捂住口鼻不敢吱声。
这都是造得什么孽啊,每天来一次。
顾山长对赵凛的暴脾气频频蹙眉,也不认为他会后悔,读书人本就不该造杀虐。对于赵凛身上表现出来的匪气,他很不满意。
外头渐渐亮了起来,砰咚一声,木门开了。两个小头目站在门口捂住口鼻,骂道“什么味啊一晚上的又全掉粪坑里了”
“妈的,说你们是驴还真是驴,臭死了”
“一号,一号,找人把碗收一收,再把岩洞里清扫清扫”
壮汉抱着手腕缩在墙角不敢动,赵凛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朝那两个小头目点头哈腰“大人,小的是一号,小的马上让人去办。”
那两人上下打量赵凛,继而笑道“哎呦,不错嘛,才来多久就成一号了。快让人把岩洞收拾一下,然后出来干活”想来昨晚上是有一番打斗了。
这种事在这暗无天日的矿场屡见不鲜,只要别打到他们眼皮子底下,他们是不管的。
不管谁是一号,只要能管好这群驴子,又能帮他们做事,他们不介意给两分脸面。
两个小头目下去了,赵凛走到瑟缩的壮汉面前就是一脚“你,收拾一下岩洞,其余人都先出来。”
两百多号人陆陆续续的出来,开始按部就班的重复每日干的工作。干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两个小头目又抬着两大筐馒头过去,让赵凛把馒头挨个发下去,弄了一大缸水在岩洞边上,渴的人自己过去喝。
这次顾老头倒是没拒绝吃馒头,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原先在岩洞里打扫的壮汉也出来了,拿了两个最小最硬的馒头坐在角落里,眼神凶狠的看着赵凛。
赵凛只当不知,等再次上工时,他开始四下观察矿场的屋子。
这矿场是个天然的坑洞,呈圆形把众人圈在里面,除了天上能照进来阳光的天然出口,就只有来时狭窄的矿道了。
所有的矿工住一间岩洞,十八个小头目分三组,脸上分别戴着半边金、银、铜三色面具,不同颜色面具的头目分工不同。比如每次给他们分食物的小头目就属于铜面具头目,干的活多也杂一些,住的矿洞待遇也有细微的差别。矿场里总共有一百二十位精兵还有监工算账的齐州判。
这一百二十位精兵倒是住在矿场外的玉石场,但会分两批日夜在这值守,夜里岩洞的门反锁,站岗值守的精兵就有六十个。
等下次入了夜,他需要摸清楚这里还有多少岩洞,分别用来做什么的。齐州判住在哪,还有提炼出来的金子被运到了哪里。
这一刻,他想,要是丫丫在就好了。都不用他挨个去探,很快就能把这矿场了解得一清二楚。
他们两百个人住一个岩洞,要是晚上要行动,两百双眼睛势必有人是睁着的。看来想方便行动,最好还得说服这些工人跟着他反抗。
他正想着,突然瞥见那壮汉在和一个小头目交头接耳。那小头目先是蹙眉,继而朝在洗矿石粉的顾老头看去,眼里都是兴奋。
赵凛暗道不好,紧了紧手里的铁锤,又看了看守在边上的小头目。到底是没动,罢了,那老头子是该吃点亏,才知道人心险恶
果然下一刻,那小头目走到顾老头身边,让人摁住他就开始搜身。在顾老头惊慌、怒骂声中把他藏在怀里的玉刻印章给搜了出来。
顾老头扑过去抱住小头目的腿,声音激愤哽咽“你们这群土匪,把印章还给我,还给我”
小头目一脚把顾老头踢翻,一口啐在他鼻梁上呸,还什么还,进了这所有的东西都是公家的,下次再敢私藏就把你扒光了,掉在旁边的木柱子上”
众人哄笑,他的自尊、高高在上被踩得粉碎
那印章就是他的命啊,顾老头趴在地上嚎啕大哭。朦胧的视线里瞧见站在小头目身后的壮汉,心里在这一刻突然无比后悔人心怎么就能这么恶呢
他明明救了对方,对方不知感恩,不知悔过,还要抢走他最珍视的东西。
在这一刻,他跪在地上环顾四周这里不是青山书院,不是长溪,他不在是人人尊重的青山书院山长。
环境不同,他从前以为的行事准则统统都不同。
人性本恶,在这里,自保自私活着是一切准则
他抬头,形容狼狈的看向赵凛,赵凛站在那也看着他。那双眼睛看透世事,经历万般悲凉,似乎还在嘲讽他。
看吧,这就是我的世界,和你们世家截然不同
他以前训斥赵凛的种种变得可笑起来
赵凛错开眼,盯着那抢印章的小头目看了两眼,然后坚定的抡锤。
砰,砰,砰
金矿石在他的铁锤
之下裂开,迸溅、碎成无数块
日头东升西落,矿场重新陷入昏暗。众人又被驱赶进岩洞里,顾山长变得异常沉默,颓废的靠在石壁上。
马夫不满的小声嘀咕“天没亮那会儿把那人杀了就好了,都在这种地方了,菩萨心肠就是傻,迟早死了”
家仆蹙眉,拉住马夫示意他别说了。马夫不吐不快“我又没说错,赵大人更没错”
家仆一把捂住他嘴,四处看看提醒他“是一号”
马夫咬咬牙终于不说了。
赵凛只当没听见,黑沉沉的眼眸在岩洞里圈巡,那个告密的壮汉跟在一个小头目后面,提着两大篮子馒头进来了。
然后从小头目手里领了两个热乎乎的包子,见赵凛一直盯着。那小头目一甩马鞭喝道“最近矿场缺人手,上头说了,不准闹出人命,不准打架斗殴,被逮到了仔细你们的皮”
这是在给对方撑腰,警告赵凛了。
赵凛唇角翘起,盯着示威般的壮汉,用力嚼着馒头
那壮汉被他看得直发毛,继而又努力给自己壮胆大人都说了,今晚只要一号敢动手,绝对要他好看。
他边咬着香喷喷的肉包子,边得意的仰头,等吃完东西,解决小便挨着门口就睡了。
半夜,一阵阴风直往脸上吹,他总觉得有股强烈的视线在盯着他。那一瞬间想起赵凛的眼睛,他惊得睁开眼,却发现岩洞里的火把不知何时被熄灭了。他惊慌想爬起来,就被人一拳打到了太阳穴。
黑暗里,壮汉惊惧大喊“杀人了,大人,大人”他用尽全身力气去拍门。
然而,先前说好只要赵凛动手就会进来的小头目压根不理会他的求救,他一时间有些绝望,怎么就信了这群畜生的话
岩洞里黑漆漆的,惊叫声过后,就是一阵脑袋砰砰砰砸门的声音,哀嚎声求饶声越来越小,直到没了声响
众人心惊胆战。
这次,缩在角落里的顾山长再也没有出声。
过了两息,木门外的锁突然一阵响动,门被打开。先前警告赵凛的小头目举着火把,提着鞭子进来了。火光照亮了赵凛冷冰冰的脸,以及他左脸上丑陋的疤痕,还有地上头破血流已然没了气息的壮汉。
小头目眼睛里丝毫没有意外,甚至有种看蠢东西的嘲讽。他跨过壮汉的尸体,盯着赵凛,喝骂“耳朵聋了吗,说了不准打死人,当老子的话是屁啊”
见赵凛不说话,他甩手就是一鞭子。方才还像个木头一样杵着的赵凛突然动了,勒住鞭子,踢上门,旋身,一把勒住对方的脖子。用力一扭,对方悄无声息的倒下,他反手接住了掉落的火把,速度快到让人眼花。
然后把火把递给旁边一个吓得不轻的工人,三下五除二换上小头目的衣服,朝众人嘘了声。
恰在此时,外头又有人敲门,问“怎么了”
赵凛把火把弄灭,把门打开,学着那小头目的声音骂道“没什么,两头蠢驴斗殴,都死了。真晦气,快过来帮忙把人抬走丢了”
天太昏暗,另一个小头目也没注意,跟着骂了起来。然后喊来两个值夜的精兵把人一起抬了出去。
门重新被关上,岩洞里的两百个人这才从一系列变故中回神。继而又无措起来一号身手怎么这么好
他逃出去了吗
那他们怎么办
岩洞里响起议论声
有胆子大的垫着脚透过仅有的木门空隙往外看
原先靠在石壁上一动不动的顾山长终于有些慌了,扶着石壁起身。马夫惊慌得口不择言“老爷,赵大人,赵大人不会嫌我们麻烦,自己跑了吧”
“赵大人还会不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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