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家的热闹才叫众人看了半月,就在江宁城中的富绅都开始好奇那位因为“貌丑不能见人”的姜雪究竟是何等惊人容貌时,河间府就传来一则举国震惊的消息
大衹王庭的大可汗呼延骨都遭遇刺杀,生死不明,大宗与大衹和谈陷入僵持,北境与西域陷入混乱。
世家的政治嗅觉一贯比百姓敏锐,从中闻到再度掀起战火的可能性,由于北地十六城的割让,导致中原与大衹的地理位置失去缓冲带,想到先前王庭铁骑南下中原的恐怖,宸极殿上,一干江南世家的领头人集体进谏皇帝,请求迁都。
沈景明大发雷霆,怒斥他们皆是一群软骨头,先帝开国距今不过十数载,他们就已忘了中原男儿的血性
他怒目扫过朝堂之上这群文人。
后知后觉地。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清洗朝堂的速度实在太快,正因为没有沈惊澜一脉的武将在前方,这群文人迫不及待把武将的位置占据、要用唇舌建功立业,所以才会在大衹一事上竭力主和。
主和,才有他们交涉发挥立功的余地。
天子之怒,令朝臣无法直视天颜,宸极殿上的人都垂下脑袋,似乎明了他的意思,良久,王旭尧上前,拱手道,“请陛下召岐王回都。”
既然大衹的可汗遭到刺杀,那么和谈的内容就需要重新商定,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王庭生乱、还是北境的势力生乱趁机侵袭中原,西宁到莫定府一带皆需有守城之将,否则无屏障可挡的永安则危矣。
岐王之前自请在江宁的城郊为侧妃守灵,虽然皇帝并未允准,但她将折子往政事堂一送,就带着家仆府卫出了永安城,沈景明在朝堂上当着许多大臣的面,骂过她几句,但也没有下敕令不准她南下。
于是一众朝臣也微妙地意识到,岐王和陛下之间虽生嫌隙,终究也是一家人,尤其是在外有大衹虎视眈眈的情况下,大宗绝不能失此战将。
有枢密使开头,其他人在皇帝怒意暂歇的间隙里,似乎也明了帝心,陆陆续续,有不少臣子出列请奏。
“请陛下召岐王回都。”
“请陛下召岐王回都。”
他们替皇帝开口、给皇帝补足了台阶。
沈景明起初还拂袖而去,问道这偌大朝宗,难道除了岐王,就没有愿意为我大宗守国的有志之士
直到第二次大朝会,群臣请命,沈景明才遂然同意,命扶摇带他的十道金令,务必去江宁把岐王请回永安。
江宁城。
城中未央楼前。
姜家马车的标志停在门前,马车车帘拉开的时刻,二楼雅座凭栏外,忽然有人倒下一盆水,兜头往马车车头的方向淋下,恰好将其中走出的一位戴面纱的女子从头淋到脚。
附近路过的百姓纷纷倒吸一口凉气,看了眼二楼做出这事的桓家庶出大公子,又看那姜家马车,倒退了好几步,悄悄睁大了眼睛看这出大水冲了龙王庙,有钱人打
有钱人的好戏
却见站在马车上,还没走下去的女人很平静地抬头看了眼上方。
遮住脸面的薄纱已经全被水给打湿,漂亮的鬓发、逐浪般的裙纱都贴身变湿,明明是姣好的身躯,可惜那面纱也挡不住她面上、眼边的斑点。
明明是个皮肤挺好的小姑娘,但她摘下覆水的面纱时,再度让周围人倒吸一口凉气。
横亘在鼻梁上、几乎将整张脸一分为二的红色晒斑,还有那粗犷、破坏秀气面庞的眉毛,以及唇边似伤疤一样的蔓延痕迹,都完全将这张脸的轮廓与美感破坏殆尽,比起最初只露出那双灵动双眸的模样,此刻可谓将那些对姜家名利心动的人幻想破坏得一干二净。
“我的眼睛”
“我先前听在姜家做工的表姐说这位雪小姐貌丑无比,还当是她妒忌,谁知竟是真这般丑”
“是啊,没看桓家那位大公子都傻眼了吗据说这个雪小姐的铺子生意太好、她本人很有头脑,桓家想和姜家亲上加亲呢,但对这样一张脸,恐怕”
“你们懂什么她这身材倒是也不错,夜里只要熄了烛火,也是一样的”
最后挤进来的那句下流话的话事者,立即被周遭刚买了菜的婶子们折了烂菜叶子丢到身上,让他闭嘴。
而摘下面纱的女子仿佛听不到那些议论,只相当淡然地将湿漉漉的面纱递给自己身边的丫鬟,顶着那张往下滴水、丑陋得十分有特色的面庞去看桓家庶出的大公子。
“不知桓公子这是唱的哪出啊”她拱手问。
站在楼上的桓弘启早就悔青了肠子。
他在这江宁城阅美人无数,无论是素净的、娇艳的、内敛的还是火辣的,他很少看走眼,直觉告诉他这个姜雪其实就是个美人坯子,在故意扮丑,恰好家中有与姜家联姻的想法,他便借着邀约试探一二。
谁知
其他姑娘挨了这一出妆容都会花的澡豆水,放在姜雪这里,却完全没用。
他之前也买通过姜家的一些丫鬟,想让她们试探这姜雪是不是戴了,答案是没有,而且姜小姐也知自己貌丑,很努力想用胭脂水粉遮掩尊荣,结果么,不提也罢。
现在好了,他就是遇到了这种万中无一的,身材肌肤样样都好,偏偏长相见不得人的中君。
他站在楼上,露出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抬脚就把身边“不小心”倒了一盆水下去、跪着请罪的下人踢翻,出声道,“都怪我这不长眼的小厮,如今毁了姑娘的一身好衣裳,倘若不介意的话,在下替姑娘再买一身送来”
“不必。”
姜雪目光在周围人吃瓜群众身上扫过,冷漠道,“桓公子既无意交我这朋友,我倒也懒得上赶着讨没趣,看来今日不宜出行,告辞。”
姜家的马车一路哒哒回府。
八卦似乎比车更快回来,姜雪下车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就听见有人来请,说老太太让她过去一趟,她应了声
好,换了衣裳便往充满药草味的主屋方向走。
灰袍的普通道士正在给老太太施针,视线在她身上扫了一圈,说了声时间差不多了,便依次将老人后背、后颈上的针取下来,然后拎着药箱出去。
姜雪在老太太的床榻边坐下,替她将衣衫披上,又将床帷放下来挡风,笑着问,“祖母有何事唤我”
“我听说桓家那小子,方才在街市上当众让你难堪。”老太太被她扶着翻了个身,额上一条带宝石的头带横亘,褶皱眼皮下,一双带精光的眼睛里泛出和蔼的笑意,看向坐在床边的小姑娘。
“桓公子年少,顽劣心强,对我有些好奇,也是常事。”姜雪笑着应,“此事倒也不值当祖母特意为我出头。”
握着她手的老太太很仔细地看着她,好像想从她这幅陌生的容貌轮廓里找出一些熟悉的蛛丝马迹。
片刻后,她拍了拍小姑娘的手,“你是个懂事的,不知你娘当年是否也像你这般懂事。”
这话倒是让姜雪没办法回答了。
姜雪,或者说是叶浮光,她仔细思考过原著,却找不出任何写姜钰的内容,毕竟连她都只是个炮灰中的炮灰,若不是跟沈惊澜有关系、又是叶神医的废物姐姐,作者大概连只言片语的水都懒得用她来凑字数。
不过
姜钰有这样的出身,后来却不肯向家中低头、与姜家联系,或许,她在跟叶荣相处的那些时光里,也有妥协。
但懂事放在这里,却未必是好事。
叶浮光思索了很久,不知该如何回答老太太的话,便只能笑,出声道,“祖母说笑了,我自幼跟着师父们待在山上,不知双亲是何模样。”
姜老太太沉默着,后来闭上了眼睛,只拍了拍她的手,“倒是我在胡言乱语了,也罢,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天下,你们便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罢。”
从老太太的屋里出来之后。
叶浮光在原地站了会儿,又听见有丫鬟过来同她禀报,说她的二叔跑到铺子里要找掌柜的查她的账,她回过神来,很淡然地应,“由他去查,他若能看懂账本也无妨,只是要掌柜的仔细看好账本。”
她往自己的院子走,直到进了一间栽满桂树、全是浓郁芬芳的院子里,就见刚才给老太太问诊的灰袍道士笔直地坐在厅堂里,听见她的脚步声,回头来看她,第一句却是
“你换了衣裳。”
“嗯。”她点头,也无意说起在未央楼的事情,毕竟那也是她设计里的一部分,倘若她这个姜家养女总是闭门不出,倒是容易让有心人多想,人们越好奇,就越喜欢用暗地里的阴私手段来窥探,令人防不胜防,不如落落大方走上这么一遭,届时这些传闻自有八卦的群众替她去圆。
反正她独创的防水妆容,无所畏惧。
比叶渔歌的都好用,甚至可以持妆好几天都不用卸,省事。
见她没有多的话要说,叶渔歌就转了话题,提及老太太的病情,“如今
老人家心事放下许多,虽然比往日精神,但毕竟沉疴已久,无牵无挂,也并非全是好事。”
她怔了怔,“多谢师父提醒,看来日后我得多在府中待着,抓紧时间尽孝才是。”
叶渔歌又瞥了她一眼。
明明她妆容很厚、却也能一眼看出来她眼底那层层覆盖下的青色,想到她自打入了姜府,对内忙着照顾老人、与那些庶出的叔伯同辈们相斗,对外还得主理部分姜家事务,忙得觉都睡得少了。
灰袍道士出声道,“又瘦了。从今日起,我二餐来你院里用。”
叶浮光“”
她踟蹰道,“我常常外出,时间不定,恐怕二餐时间不准。”
叶渔歌不动如风地接,“我过来了,你的二餐时间就准了。”
“”
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姜家小姐试探着问,“这是威胁吗”
叶渔歌睨着她,“你再瘦一些,就是了。”
叶浮光愁眉苦脸jg
是夜。
有鹧鸪在窗前发出叫声,姜雪打开窗户,发现灯旁多了一道影子,她转头去看,发觉是抱着一柄黑色长伞的少年,少年低垂着眉眼,同她默不作声行礼,带来一则讯息。
她接过纸张,看到里面写的关于北地诸事的进展,包括贵霜如今被大宗的人留在河间府,而王庭内部因为可汗生死不明、她的诸多兄弟开始觊觎王位,似乎一切都在往大宗的方向倾斜。
上面额外提到一则
苏挽秋失去下落,不见踪影。
她若有所思,将这张纸折起来,递到烛火下燃烧。
少年看见放在桌案上的冷茶,抬手在其中一个杯底蘸了蘸,写了个“桓”字,然后在脖颈间比了个动作,眼神冷酷地等她下令。
叶浮光扬了扬眉头,缓缓摇头。
就见对方眼中露出几分遗憾,似乎想要她二思、再仔细决定要不要收拾一下那个姓桓的。
叶浮光仍是摇头。
沈四没办法,一改刚才酷哥的武林高手风范,郁闷地鼓起腮帮子,感觉等会跟沈六汇合时,又要被她念叨自己没有保护好王妃、连这种事都办不好。
不过叶浮光没有在意他的神色,想到这些日子自己名下的铺子通过各种“定制”、“限量”的方式售卖造型漂亮且清洁力度很强的皂角,在江宁富绅里割到的韭菜金额,还有一些普通款式在平民百姓里薄利多销的金额,折返到屋里,在妆奁里取出一沓千两的银票递给沈四。
而后折返桌上,提笔写了一封信,示意他把钱和信通过内部的情报网发往北地,然后就开始思考怎么样能赚到更多的钱。
沈惊澜总是需要很多钱的
倘若是招兵买马,那这就更像无底洞了,即便先前靠着卖酒,许乐遥为她运来了西域的一箱箱珠宝黄金,但想要再打造一支如从前的沈家军那样的王者之师,还是难上加难。
她甚至都开始异想天
开让姜家在海上的船开到倭寇岛上,去抢他们的黄金这种事了,倭寇岛上金矿、铜矿资源都十分丰富,年开采量在旧时代也相当可观,倘若能抢他们的钱
那、真、是、太、富、了。
因为叶浮光渴望钱财的表情实在太诡异,沈四以为她在想什么棘手的事,难得没有离开,在屋里又等了会儿。
直到叶浮光因为如今姜家货船上家丁战力太低、船舶规模也不足以远征,甚至常常会被海上流窜的寇匪打劫的现实而低头,才发现少年居然还在屋里。
她迟疑地对他投去目光。
沈四“”
他沉默着转身就想走,充当人行信鸽,即将远飞的时候,又被叫住。
“等等。”
叶浮光忽然开口说话,“你知不知她最擅长哪种兵器”
抽空还在应付永安那边书稿连载的小王妃现在身边没了如意伺候,很多故事细节都只能在沈四和沈六见缝插针来见面的时候打听。
她快写到主人公第九次重生了。
前面很多次的人生经历,她都是靠如意讲述的沈惊澜故事,然后进行一定的文学艺术加工来渲染,总之现在她偶尔进入书肆的时候,都能听见一些对她书的评论,还有民间对岐王风评的部分好转。
叶浮光见过沈惊澜用很多兵器,在她训练偷懒的时候会用长鞭圈住她的手腕,将她瞬间拉到自己身边,捏着身上肉多的地方,笑着威胁她再不继续跑起来,就用其他方式帮她锻炼体力。
在岐王府中,她见过沈惊澜百发百中的箭术,甚至蒙着眼,她也能打中移动的飞靶。
后来到江宁城,她又用一柄黑色的玄铁长刀在大衹人的追击下,将叶浮光救了下来。
然后是在那间别院时心情激荡的舞剑,君子之剑,在她掌中如游龙、如惊鸿,翩然间让落叶萧萧,庭院里的花落都不及那剑光在眼中拂过的痕迹。
但是。
沈惊澜究竟最擅长什么兵器呢
烛光晃动。
发出噼啪的响声。
叶浮光回过神来,发现屋里已经没有沈四的身影,而桌上多了个用茶水留下来的字枪。
那天晚上。
叶浮光做了个梦。
梦里有个红衣年少的英姿女将,坐在黑色的战马上,银色长枪动乾坤,挑破天边云霞,在永安都城两旁百姓夹道相迎,欢呼喝彩的时候,对着站在人群里的她露出朝气蓬勃的笑。
凤眸不似记忆中的凛冽孤寒,如朝露、如初阳。
眼尾也没有那道浅色的疤。
她好像站在人生的巅峰,还不曾坠入低谷,故而少年自有少年狂。
叶浮光站在街边,看她骑着战马朝自己走来,道旁似翰林宴时那般百花盛开,团团簇簇,实际上张扬的、低垂的,都是山茶花,红与白,潋滟与清纯,全都是她。
在战马停歇,红衣女将朝她伸出手时,她低头去看
那双手上也没有很多旧伤。
不过缠着纱布,也看不清掌纹。
叶浮光忽然就被吵醒了。
在门外婢女采着院子里的桂花、低声说着要给她蒸桂花糕的簌簌叶动里,已经醒来的叶浮光睁开眼睛看着帷床顶的松鹤白云纹,很轻地叹出一口气。
“好想”
好想看沈惊澜使枪的模样。
后续想看的不是她使枪,是因为想她了,所以不管她现在在做什么,叶浮光都很想知道。
想见她。
想去到她的身边。
屋里的动静让婢女听见,有人敲了敲门,问“小姐起了吗”
她收起眼中滔天的情意,坐起来平静地回答,“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