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浮光眨了眨眼睛,她还以为沈景明平叛西南的事情会让沈惊澜去呢,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西南盘踞已久的悍匪,跟沈惊澜那时候去打的燕城战,可不是一个概念。
正因为后者是朝中人默认的简单模式,所以军队里才会被偷偷塞那么多想蹭军功的二世祖,连押运粮草的中间都被人伸进了手,前线有内鬼给对面送情报、后方又只能给将士吃掺着砂石的粮草,以有心算无心,能赢才怪。
而西南自然是更加险恶。
所以沈景明不肯让沈惊澜再去刷军功
因为彼时的歧王,已封无可封。
沈泽坤长出一口气,目光看着床榻周围的蛟纱,视线定在了虚空的蛟纱凤蝶图案上,被封存在心中的旧事画面浮现,随他的讲述徐徐展开。
“西南之地偏远,中原力所不逮,即便附近的州县有重兵屯守,依然难以将朝廷的影响力渗入当地,因为自前朝起,对那边的政策就是以夷制夷,语言难通、路也难通,只能当他们当地人自己管自己,所以容易养出一些土皇帝,每回隔个十来年,就会有拥兵自重的家伙跳出来。
多年前,朝中正是新旧交替时,西南又蠢蠢欲动,我领了景帝的旨意,往那边去,因为那边有州县的长官和土番勾结,附近的兵都不动,我心知此行凶险,将身边的护卫家丁都带上,又有朝廷给的三千禁军,哪知还是低估了状况。
土番对朝廷的大军早有防备,将主干道都毁了,将我与那三千禁军困在山林里,春夏多雾气,我们在林子里困了三个月,为了探路,不少人有去无回。
结果找到的路也险之又险,那是一条凶险的大峡谷,抬头不见天,低头脚下的路崎岖不平,最窄处不足一掌宽,我在林中染了瘴气,一时不察,跌下了山崖”
待到沈泽坤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在一处深寨中,而且周围人说的话他都听不懂,因不知晓自己究竟落在哪里,怕惊动土番的势力,他只好装失忆,并且装作不会说话。
他是被一个上山去采药的小伙给救了,说是小伙其实也不合适,那青年瘦瘦高高,一身蓝裳衬得他笑起来的酒窝格外秀气。
两人连手带脚比划半天,反正沈泽坤什么也没懂。
他与禁军分开,担心那些人群龙无首、下了山进入敌人埋伏,又担心跟在自己身边的家仆做出什么惊动敌人的事情,心焦地想要赶紧离开此地。
然后半夜出门差点吓死在门口。
无数的细蛇游走在他的门前草地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扭动,沈泽坤本来是想抹黑离开,无奈听见奇怪的动静,于是吹亮了手中的火折子
呼。
这口气差点直接将他送去见阎王。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被吓得动弹不得,还是那小伙想起来他晚上喝完药、碗还没拿,来看他,见到他魂不守舍的样子,笑着拿出根笛子,当着他的面让那些蛇都离开,然后用他听不懂的话半蹲在他跟
前,安慰了他半天。
“”
沈泽坤只庆幸自己是被吓得够厉害,否则一嗓子叫出来,他白日的装哑巴行为就会很可疑,而在这些摆弄毒虫的人手里,恐怕自己半刻都不用,就再也不必考虑“找回记忆”这条路了。
那小伙也知道他被吓到了,想来想去以为是白天的沟通没让他听懂,索性次日去找了村里的祭司,因为这祭司早年去中原行走过,会说官话,捡到沈泽坤的时候他就穿着中原的衣裳,于是让祭司过来安抚他。
顺便看看能不能给他治治病。
沈泽坤跑又跑不掉,只能使劲装病,好在他够狼狈。
但祭司却比他更紧张,来了时候,鹰隼般的眼睛盯着他看,“中原人,来我们这黑山做什么”
沈泽坤茫然。
虽然他受到沈家人的熏陶很久,记住这些地形和勘舆图的能力很强,耐不住这西南多山啊,而且十万大山座座有名,倘若是分散些的村落,更会出现不同人给一座山起不同名的状况。
祭司手腕上忽然爬出一条黑色蜈蚣,朝着沈泽坤竖起上身,“究竟是真失忆,还是装失忆,实则在觊觎我们苗寨的药方,让我试试便知”
她想把这蜈蚣直接喂进沈泽坤嘴里。
沈泽坤快吓疯了。
还是救他的人,用他临时补的苗语发音仿佛是「蝴蝶」的那小伙,拦住了祭司的行为,叽里咕噜说了一堆,很有一副护着他的意思。
祭司跟他吵了几句,然后扭头盯着沈泽坤,改口道“装聋作哑的家伙我见多了,索性最近那些部落也不安分,要和中原叫板,不如就把你送给他们,当作他们祭旗的贡品。”
蝶说什么也不肯,张开手固执地站在沈泽坤面前。
沈泽坤快要吓死了
在永安刚过几天好日子,不必跟着沈家军东奔西跑,攻克一座又一座城的沈泽坤非常心灰意冷,蔫巴地在蝶家里待着,感觉这鬼地方恐怖得很,自己连回到永安的希望也没有,还搞什么为朝廷平叛
身体本来就不好,还带着伤跟大部队走丢的小皇叔忽然摆了。
实在不行等他侄女来接好了。
反正阿澜,厉害得很。
他静静地在蝶家里那个屋子里住了半个月。
连摔下山崖时脑袋上的伤都治好了,至于本来就没事的嗓子更是在蝶各种草药鼓捣里,慢吞吞地也跟着“恢复”了。
他自小就闻药味,还和二侄子一起天天在墙根倒药,实在不想多喝一口。
直到某天,蓝裳上坠着繁复银饰、脖颈上也带着同样的宽环项链的蝶走进来,手头拿着块木板,上头歪歪扭扭写着汉字你叫什么
跟杞人忧天、讨厌外来者的祭司不同,他似乎对自己捡回来的人很感兴趣。
沈泽坤懒懒地写了自己的名字“坤。”
“坤”跟着祭司偷偷学了大半月官话的青年再度露出那好看的酒
窝,然后指了指自己,在木板上写了个“飞廉”。
什么嘛,蜚蠊,不还是蝴蝶。
沈泽坤动了动鼻子,从他身上那些混合的药草味里,辨出一点属于乾元的信香味道,不知道这苗人都怎么起名
不过后来,他见到了那漫天飞的黑蓝色凤蝶。
才搞明白原因。
原来这苗寨里,拥有天赋的养蛊人,继承的都是这些象征物的名字,他们没有自己的姓名,死了之后,也不留自己的身体,而是分解成这些蛊虫,四散在天地间。
他后来见过此生所见最壮阔美丽的蝴蝶飞舞。
总之,在飞廉对官话学习的热情里,沈泽坤再度生起跟禁军汇合的想法,而不曾出过山的秀气小乾元好哄得很,又有谁能抗拒沈家最温柔的地坤这样柔声哄呢
当年沈惊澜她娘都没扛住,每次听见小叔的哭,必是要抄鸡毛掸子和棍子的。
他们二人一同出了山寨,一路遇到各种凶险,都靠飞廉这小伙子解决,而最难解决的危险,却来自沈泽坤。
他到了信期。
本来小伙还惊慌不已,知道他身上有其他人的印,怕他死在这还没走出的黑山里,谁知沈泽坤虽然潮热红了脸,却咬牙切齿地把单纯不已、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情的青年衣领拽过
“咬我。”
他说,“用你的信香,把之前的盖下去,倘若你不想我死在这里。”
青年震惊地看着他。
然后听见了沈泽坤的下一句,“咬重一些,我需要很多,你懂吗”
再后来的故事。
难免重蹈世间的悲剧覆辙,毕竟日光之下,哪有新事
一生没有走出过大山、也并不知道这个眉目总是含情,漂亮得不得了的中原人养了满后院的门客,单纯不已的小蝴蝶,自此就认为他们俩已是情人关系了。
沈泽坤没吭声。
因为他觉得这小蝴蝶挺好用的。
那些乱七八糟的毒虫只要不是爬到他身上,他都觉得挺威武霸气的当然,也不光是这方面的好用。
总之,小蝴蝶就被他一路连哄带骗,拐着成了他的保镖,将他送到了大宗禁军可能在的城市里。
沈泽坤那时候想,等自己和大家汇合了,一定会和他解释清楚,他会道歉、会满足对方提出的所有要求,因为这个人是他的救命恩人,而他形势所迫利用且欺骗了对方。
不过他没有等到那个道歉的机会。
刚和禁军汇合,就遭遇了土番人的围城,而且对方不知从哪里收拢了一位实力很强的苗人,让城中寸草不生,遍地毒虫,连他也没逃过。
那只小蝴蝶很生气,用苗语骂了些什么,又摸着他的手腕,打量了很久他的脉,走之前眼神不舍、像是有千言万语,却只跟他说了很奇怪的两个字“别生。”
后来沈泽坤在病中被人扶上城墙,想看看外头究竟如何了,是否能等到附近州县驰援的厢军。
他确实等到了。
是在漫天如飞雪,漂亮的黑蓝色凤蝶掠过里,看见的行军影子。
沈泽坤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蝴蝶,不过他很恍惚地想,自己曾经在出黑山时,见过总是从山谷深处飞过来,停在飞廉指尖的蝴蝶。
可是没有这么多。
太多了。
多得他看都看不过来,眼睛里装也装不下,看着看着,就落下泪来。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痊愈、平叛又回到永安的,后来他总是在梦里见到那大片大片的蝴蝶,没有一只能让他抓住,等他再回到国公府,莫名懒散的休养中,某一日,他发现自己的肚子大了起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