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 整个御花园便是一静。
旋即君后快步走下凉亭,领着众人行礼。
余昀本随意拨弄着一盆迎春花,被那唱名的公公惊到, 一朵鹅黄色的花朵便被他掐了下来。好在左右人的注意都不在这儿,倒不怕给余家丢人。
他随着众人起身, 又藏在人群里行礼,只是余正君到底熟悉自己儿子, 趁着人群往下走便挤了过来抓住了他的手。
瞧那模样,似乎他是什么3岁稚子,还会冲撞了陛下似的。
余昀心底郁闷, 却也知道爹是对自己不放心, 便没挣脱,而是就着这个姿势与众人一道行礼。
他想,既然爹担心,那么他便看都不要看那陛下一眼,免得眼光都“冒犯” 了她。
哼, 又没诚心、还没点大女子风度的陛下。
像余昀这么犟、脾气还古怪的人是很少的。陛下守孝三年,宫中宴饮极少, 便是大多诰命正君们也鲜少见过这位新任女帝的模样。
借着这赏花宴的机会,还行着礼呢,便有人借着人群遮掩悄悄抬头,打量起这岚朝最尊贵的女子来。
待看清后,倒吸冷气的不在少数。
“起来吧。”
女帝上前一步,亲自扶起君后,盛怀景便也与她轻轻一笑,方才那沉稳贤德的君后,看见自己的妻主后竟也变了副模样。
“陛下怎的过来赏花了那人、那人身子可还好”
君后毕竟是君后, 方才甜蜜一瞬,便又站在女帝的立场为她考虑起来。
苏宝恬知晓他说的是那刀人,沉默一瞬,她摇了摇头“还在修养,别担心。”
拍了拍君后的手,她安慰道“让你担心了,怀景。”
怀景。
这般轻飘飘的两个字,君后脸上那贤德的笑容,便差点消失。
并非不喜,而是喜悦太过。
云绸候在一旁,看着这帝后情深的模样心底也难免动容,主子真的等到了,陛下从来都没忘记过主子。
他刻意扫过那林侧君与臻公子,林侧君笑意未变,臻公子脸上的神情就有些勉强了,云绸看在眼底,只觉得解气极了。
说到底,这些都是插足主子与陛下感情的小侍
诰命正君们看在眼底,心底想着陛下果真宠幸盛家,只可惜盛家那唯一的女儿,下一任继承人早已战死沙场
可若非那盛小将军战死沙场,陛下恐怕也不能这般安心地宠幸盛家吧至于兵权,更是早就从盛将军手里收回了。
说到底,如今的盛家只能彻彻底底地依附于女帝,也是她手中最为锐利的那支箭。
有盛家在,君后便永远不会失宠。
心思颇多的诰命正君们又在心底感叹了一番帝王权术。不愧是长在皇家的女子,便是从小被娇养着,真正继位后也能扛起大任。
这大抵,便是耳濡目染的原因了,想来太上皇泉下有知也能安心。
比起成熟得、满心都考虑家族的正君们,年轻的闺阁男子们反应则要不同。
陛下与君后情深,也忘了喊众人起身,他们便也大着胆子抬头看去,入目的便是那道明黄色的身影。
不是正式的场合,女帝并未戴着冕旒,她眉眼精巧宛若流墨,华贵的面容不失威严,可却那般仔细地握着君后的手,凝着他的目光那般温和动人。
这般立在权势顶端的人,便连举手投足间都带着高不可攀的威势,她若对某位男子有几分纵容,那人便成了权势中心开出的花儿,冠绝所有男子。
还求什么花神呢若能被这般女子护着,日子与神仙又有何区别
起初觉得君后性情稳重宽和的,现下望着那对璧人,心底也忍不住挑剔起来。
君后身形过于高大,体态一点也不风流;陛下握着他的手,他竟就那般受着也不先请陛下坐下;还有,君后的神情未免太过小家子气,哪里有皇家的威严
挑剔到最后,却是在心底轻轻想道若是自己、若是自己站在陛下身旁,必定不是这番模样。
可事实就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连进宫的资格都没有。而今真正看见女帝,不过多添几分悔意罢了。
寒暄几句,女帝便牵着君后的手,一步步朝着凉亭走去。抬眸间她望见神情似是委屈的裘荀生,到底是新宠,便也给了个眼神。
也就一个眼神,虽说心底还是晦涩,少年唇角的笑意总归是自然顺畅了许多。
盛怀景瞧着,也不阻拦。他被身旁的女子牵着,只觉得脚下踩的每一块熟悉的青砖,都添了几分陌生。
陌生到,他生怕自己会摔倒,当众给她丢脸。
他便一步步的,走得极稳,直到坐在她身旁。
这君后之位便是如此。
余昀心底有气,他又倔得很,便是觉得那女帝的声音好听极了,也死撑着不抬一下头。
余正君在旁看着,一眼便看出小儿子又犯病了,他只恨现在人多,否则不如立刻拉着他回府,省的如现在这般,时刻提着一颗心
等到女帝与君后坐下,各宫侍君也重新在凉亭坐稳后,诰命正君们和其余人也才跟着落座。
余正君直到此刻方才抬眸,看见那小皇帝。几乎一眼,他便觉得头皮发麻。
过于优秀的陛下,再想起自己儿子在闺阁时的那些诋毁,他便生出一种荒谬之感。
还有什么“强迫”,强迫什么,人家圣人后宫不缺德才兼备的男子,非得把你这祖宗抢进宫么
若非亲生的,余正君自己都受不了这小儿子的脾气
那种现实与想象的割裂感,骤然摆在他的面前,便是头皮发麻的缘由。
余昀乖乖坐在父亲身旁,望着自己长衫遮掩着的鞋,那刺绣似乎极为吸引他似的。回神后第一时间去看他的余正君反倒松了口气。
当个傻子,总比当个疯子好。
“这便是佳栎”
女帝望着那怯懦的孩童,语气放低了一些,显出几分温和。盛怀景适时递过一块手帕包着的糕点,那小孩儿便又放松下来,愿意被盛怀景抱着。
望着女帝,怯怯地唤道“小姨。”
这一声,便是苏宝恬也生出几分怜爱。
她与皇姐差了许多岁,虽未相处多久,幼时却对其极为仰慕,在她心中,除了母皇外,皇姐便是那最顶天立地的大女子。
可惜上天薄待皇姐几分,早早便仙逝,与母皇一道狠心地将这岚朝江山交与她。
现下看着这稚子,眉眼间几分皇姐的模样让她忍不住心软,便接过君后手中的糕点,亲自抱在怀里喂他。
余下的人看在眼底,心中暗暗惊讶。
陛下守孝三年,宫中鲜少宴饮,传出去的消息便很有限了。这先太女庶子的事儿论理该由君后、戚君后、福太贵君这些男子负责,众人见那先太女遗孀住在西街,又多闭门不出、鲜少主动进宫,便先入为主地认为,这对父子没什么脸面
谁知陛下竟这般喜欢这个孩子
且不论陛下是年纪大了想要自己的孩子,还是爱屋及乌,总归事实摆在面前,那对父子便容不得旁人欺凌。
已经有那机灵的正君,主动笑道“瑾公子将这孩子带得真好。”
躲在一旁、尽力减少自己存在感的柳絮瑾,便不得不站出来了。
他垂眸安静行礼,声音虽不似儿子那般低低的,却也带着几分拘谨“絮瑾见过陛下,见过君后。”
女帝打量了他几眼,片刻,竟是起身,亲自将他扶了起来。
为了避嫌,她并未拍他的手,而是隔着衣衫拍了拍他的手臂,刻意放缓了声音。
“辛苦你了。”
不论此人原先是什么身份,他为皇姐诞下子嗣,又受了养育之苦,她们苏家便不能薄待了他。
柳絮瑾头皮一阵发麻,只觉得那女子的声音仿若钻入了耳蜗,只恨不得去挠一挠。
先太女在世时,他也不过是旁人赠的一个乐伶罢了,先太女酒后荒唐、与他一度,侥幸便怀上了佳栎。除此以外,二人再无亲密接触。
而先太女去世后的这三四年,身为鳏夫,为了避嫌、也为了将佳栎拉扯大,他一直深居简出,便连府中仆从也都是男子。
乍然被女子触碰,便是隔着衣衫,他也觉得小臂那块肌肤发麻。分明是冬日,却带来一阵可怕的战栗,这样濒临失控的感觉让他的脸色愈发苍白。
苏宝恬不明所以,只当那人身子太差,便叮嘱宫侍多拿个软垫给他。
她尚未离开,声音自是又在柳絮瑾耳畔响起。直到被宫侍扶着坐下,他仍旧没回过神。
大约是得了陛下青眼,他的位置并非原先那躲在后面的清净角落,几乎只在她的身后。也因着太多人看向他,柳絮瑾只觉得,他的心跳久久无法停歇。
因着位置,又不能太过出格、失了礼仪,他的目光便只能落在前方。
他便眼睁睁地瞧着那华贵威严的天下之主,耐心温和地哄着佳栎,佳栎起初是怕的,后来知道小姨对他好,也自在起来,还央着她与他一道赏花。
他指,她便温声应答,告知那花与树的名讳。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和乐融融。
柳絮瑾呆呆地望着,他从未见过佳栎笑得这般开朗的模样。住在西街的宅子时,他总是很乖,从不让他多操一份心。
从前柳絮瑾只觉得儿子体贴他,可现在他却忍不住反思几分与他在一起的过往几年,佳栎是否一点也不快乐
又或者孩子离不得年长女子的教导,离不得母亲这个角色
这个念头乍一出现,他的脸色便愈发苍白,只恨不得将头埋在怀里。
他、他不过一个鳏夫罢了,府中招个女性下人便足够引人非议,更遑论给佳栎找个母亲的角色
柳絮瑾觉得更可怕的是,想到母亲的角色,他脑海里第一时间出现的竟是那道明黄色的身影
大约他真是魔障了。
余昀只觉得耳畔宛若捅了马蜂窝一般,无数细微的嗡嗡声响起,将他的耐性逐渐削薄。
小孩子果真是最讨人厌的,起初还装一装乖,靠山来了便这般肆意。还叫什么赏花宴呢不若都捧着那姓苏的小孩儿好了
余昀气鼓鼓的,若是身旁的余正君得知他的想法必定会觉得好笑。
那姓苏的小孩儿如此,他这姓余的小孩儿不是一样的么
他与妻主,还有四个女儿,整日里不就将这小少爷当小孩儿宠着么仅许自己当个小孩儿,倒是看不惯真正的小孩儿了,怎的这般霸道。
若是旁的,余昀还能忍一忍。可更难受的,是夹杂在那嗡嗡声里,极好听的声音。
“佳栎喜欢小姨送你便是。”
“你皇姨夫脾性好,素来喜好孩童,佳栎往后多进宫陪陪他才好。”
“这花这花唤作迎春,满园的花与树独它开得最早。”
这女帝怎的一点威严也不顾
许是那嗡嗡声扰了他的心神,余昀的注意力全都凝在了那极好听的声音上面,若是听见了,眉眼便舒展几分。
若是那小孩儿声音太大、旁人声音太杂,扰了他几分,他便又觉得烦躁。
想着那声音,便也下意识好奇起那人来。他在心底暗自勾勒出对那捡了便宜的小皇帝的印象。
喜欢小孩儿、脾气不错、声音好听、尊重君后等等,这条划掉。尊重君后也可能是在逢场作戏,做不得真。
听着那对话,便仿若看一册话本,从中捕捉到只言片语后,这骄纵的小少爷便凭着自己的喜好给那女帝贴上标签,末了心底还挑剔几句。
可他到底是心思浅薄了几分,竟全然忘了,无论印象好坏,一个男子心底全神贯注地想着异性时便不大妙了。
等余正君轻拍他的肩,想说什么时,便震惊地发现,小儿子怎的脸都晒红了
余昀不耐道“有事”
余正君心底那个气,看着他的模样,毕竟是过来人,他大约也猜出了几分,想压一压儿子的气焰,他便刻意压低声音问道“怎么,后悔了”
他完全没想过,这气性颇大的小儿子,竟真的一眼都没看那女帝。
要知道,远些地方年轻男子三三两两地聚着,避开贵人们后,眼底早就只剩那陛下了
也是离得远了,不会犯了忌讳,否则谁不想近些望着陛下
他想着小儿子一直没挪窝,便是舍不得陛下。
余昀一脸茫然,下意识问道“什么”
待余正君用眼神示意,他没多想,便也顺着目光看了过去。
然后便望见了那道明黄色的身影。
女帝毕竟积了一堆的奏折,昨晚那遇刺之事也尚且需要处理,她特意赶来赴这赏花宴,便是想着这是孝期满后的第一次聚会。
便是朝臣们没来,来的都是些男眷,她也想为盛怀景做些脸面。
她并不在意他的年龄大上许多,也不在意他曾被人非议嫁不出去,她只知道,在盛怀意战死之后的那段时间,盛大人难得的流了眼泪。
这位为岚朝鞠躬尽瘁一辈子的老将军在她面前长跪不起,她说“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另一个便绝不能让他了此残生。”
“陛下,便让怀景代替怀意,陪在您身边吧。”
盛将军还说,太上皇与先太女去世后,她意外得知两人定情,也劝过怀意。让他恢复男儿身,只当盛家的大小姐死了,他是从小走丢的另一个嫡子,如此也好光明正大地嫁她为后。
盛怀意却拒了,他说“怀意自幼被当做女子教养,学的是礼仪、治国之道。只是时常也会产生恍惚之感,觉得自己是个男子。”
“可直到遇见她,怀意方才庆幸自己是个女子,可以光明正大地护在她的身旁。”
后来,他果真为了护着她,战死在了南疆的沙场,去世时仅仅16岁。
那般鲜衣怒马的少年。她知道,他临死前放不下的便是她与盛家,既如此,她便替他守护住他的家人。
自答应盛将军请求的那一刻,盛怀景便是她的君后,是她苏宝恬一辈子都会给体面的人。
不提那些旧事,盛怀景也的确恭谨贤良。有他的协助,这后宫便井井有条,无须她忧心。
这样的男子,她或许不爱,却决计不能让任何人踩了他的脸面。
女帝给自己的君后做足脸面,又看顾了几分皇姐的孩子,便脚步匆匆地离开了这御花园。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余正君方才脱力一般松手,他擦了把汗,看着小儿子那被捏皱的衣袖,便是脾气再好也忍不住喝道“余昀”
“你心底还有余家吗,还有我与你母亲,还有那四个一直护着你的姐姐吗”
方才若非他手快,猛地拉住了小儿子的袖子,恐怕他便要在众目睽睽下朝陛下追去了。
不提僭越之事,若是他跑得太快、太匆忙,被旁边的宫侍误认为行刺怎么办要知道昨夜陛下的乾清宫才遇了刺
这关键时刻凑上去,他余昀是嫌自己的脑袋和身子粘的太牢么
余昀却怔怔地望着那身影消失的地方,他失神地捂着自己胸口,不知怎的,竟觉得这里疼得厉害,眼眶中不知不觉便蔓上了泪花。
好熟悉,好熟悉的人。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啊。
余正君身心俱疲,可看着那闹绝食、投河自尽,却从不会哭的混小子眼底冒出泪花,到底还是慌乱了一瞬。
他匆忙用身子挡住其余诰命正君们的视线,用袖子擦拭掉他眼底的泪花,低低哄道“哭什么,没出息”
“你若喜欢,你、你若实在想嫁那人,我与你娘想法子就是了,哭有什么用没得被人看了笑话”
闻听此言,余昀便真的不哭了,泪水止住的速度之快,让余正君险些怀疑小儿子算计了他。
他今日也着实是累到了,便摆了摆手“行了,回府再说吧。”
花朝节并未结束。
戌时太阳落山后,将那精心裁出的彩笺择一处花树、以红绳结着,便是拜了花神。
辛言忱回到延珍宫,方才知晓秋鱼精心择的花树竟是院内的那棵老梨树。
春鱼得知后轻嗤“就知道说大话。”
辛言忱倒也没嫌弃,那梨树枝干虬曲,又是在自个儿院里,看久了也有几分顺眼。
他将那彩笺挂于枝上,稳稳当当后几条鱼也过来挂彩笺,秋鱼笑着将那花神模样的彩笺挂在与他同一枝干后,后退几步满意打量。
继而双手合十,喃喃道“求花神殿下保佑主子盛宠不眷。”
夏鱼低低骂道“马屁精”
冬鱼也有些懊恼,自己当时怎么就嫌麻烦了呢,早知道也替主子求一个了
辛言忱目光软了几分,可却无人知晓,在秋鱼挂上彩笺的那一刻,便已在心底低低地求了。
花神在上,倘若您真的有灵,便保佑我秋鱼得到陛下青眼罢。
我与主子同住这延珍宫,荣耀便是一体。既主子无意争宠,便让我来吧,今日借他几丝福分,他日若真的得宠,秋鱼也愿保主子无虞。
秋鱼知晓自己只是下人,配不上那般尊贵的陛下,可秋鱼也是人,也有一颗凡心,旁人可以,秋鱼为什么不行
若您觉得为难秋鱼便是能与陛下一度,此生便也了无遗憾。
至于旁的,便下辈子再说吧。
二月十二花朝节,延珍宫内,那下人打扮的年轻男子双手合十,极为虔诚。
和神明,祈求着他的姻缘。
今夜花朝节,按理说若能侍寝,也算是博了个好兆头。
求的便是妻主的宠爱,若前脚刚求,后脚陛下便翻了牌子,岂不证明花神真的显灵了
可惜今晚,后宫没有一人有那脸面让花神显灵,或许是求的人太多,花神干脆撂挑子不干了。
今夜女帝一个牌子也没翻。
回到乾清宫,那刀人仍旧未醒。那刺客的剑上抹了毒药,若非御医来得及时、以银针封住了几处穴位,刀人便未必能保住命了。
现下只是昏迷,已经算是个好兆头,御医说,那便是他的身子在与那毒药厮杀,再等等便好了,无需忧心。
女帝批阅奏折后,坐在床畔定定地注视了他许久,片刻方才道“今日朕在侧殿休息。”
他伤的重,伤口处的包扎换了几次,现下那布带上虽是干干净净,她却仍旧记得凌晨时那一盆盆端出去的血水。
在哪里休息,只是件小事罢了。他到底救了她的性命,何必忌讳那么多,万一因着挪位伤口裂开便不好了。
女帝想得随意,乾清宫伺候的宫人们却忍不住面面相觑。
陛下对此人,情谊倒颇为深厚。
虽外界都传言,此人乃是乾清宫做粗使活计的下人,但乾清宫上上下下的人都知晓,自己从未见过这位“下人”。
他们不会忤逆陛下,可也忍不住有些为难,便有人问道“陛下,不知这位主子该如何称呼”
刀人是没有名字的。
起码母皇领她去挑人时,未曾告知她此人的名字。
那时她不过6岁,又是最无知无畏的年纪,只想着探索皇宫外面的世界,哪里会记得随手指下的一个小男孩
若非昨日那事,她便连他的存在都忘了。可也不得不感叹几句,此人当真武艺高超,竟在她身旁呆了十来年,都未曾被人察觉。
“等他醒来,问一问他罢。”
女帝便只这么吩咐了一句。若更早些知晓他的存在,或许她会凭着自己主子的身份,给他取一个自己喜欢的名儿。
可经了昨晚,她便觉得他是不同的,这样的男子,又怎是她幼时轻蔑随意、瞧不起的那种男子
他该有给自己取名的权利。
旁的事,便等他醒来再说吧。
皇宫暂且安定下来。
而那位于西街的尚书右丞府,却热闹了起来。
余大人今日本就忧心陛下身子,起了个大早,之后与同僚小聚,更是疲乏不堪。
回家前,她还想着,累便罢了,左右昀儿的事不必她再操心。
余大人与正君早已沟通过,她也想明白了,到底嫁谁、何时嫁人,都由小儿子自个儿决定吧。
他们当爹娘的,只需把好最后一道关便好。只要昀儿喜欢,便是家境清贫些也无妨,倘若品行足够好,她这当岳母的自会提携拉拔一二,让昀儿的日子好过些。
舒展着的眉眼,在回府看见迎在门外的正君时,微微停顿。
都是老夫老妻了,虽说感情甚好,可这都戌时了,今日又是花朝节,正君没必要特意来接她吧
估摸着,便是有什么事了。
余大人的直觉很准,可她到底存着几分侥幸心思。今日下午昀儿与正君一同去宫中赴宴,都过去好几个时辰了,他也没听到什么风声,大约这关便过了。
他想,这次的事儿大约不是昀儿搞出来的既然不是昀儿搞出来的,那么便应当不是什么大事。
走至正厅,看见那道跪在门口、腰身挺直的身影,余大人的心蓦的一跳,他便知晓,事情大发了。
余大人将小儿子宠大,自然知道他是个什么德行。
满脑子诡计,偏偏都上不了什么台面,属于宅斗中随便就能被搞死的那种,最常用的是闹、绝食、上吊,专克自家人。
脾气么,也大得不得了,只是和小孩儿似的,尊严感强得要命,便是撞得鼻青脸肿,也得捏着他那颗自尊心不放。
而现在,自尊心最重的小儿子,竟堂而皇之地在门口跪了下来。
周围下人来来往往,他却毫不在意,只昂着头,望着正厅上首那悬着的空位。
正君特意到门口迎她,大约便是求助了。而现在,那烫人的高位,正等着她坐上去呢。
余大人纵横官场多年,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她顿住脚步,便问道“那几个呢”
这便是指的余家四位小姐了。
余正君低眉顺眼道“老大尚在萸州外放,老二仍在谢家陪正君,老三上午便回书院了。”
“至于老四,老四在外吃酒,已经使下人去叫她回来了。”
一一数下来,余大人发现,今天是难保住自个儿了。
她低叹一声,儿女都是债啊。便也坦然地走入正厅,在高位坐下。
“说吧,余昀,你想干嘛。”
那娇养大的少年,昳丽精致的眉眼间,竟罕见地多了几丝坚定,都不大像她的儿子了。
他并非撒娇卖痴,而是平静道“娘,我想进宫。”
“我想嫁给陛下。”
余大人便知道,今天别说保不住自个儿了,大概连余家都保不住了。
余家素来女子生得多,姻亲关系也颇为复杂,可那些关系能够成为余家这棵大树下盘根错节的一节、撑着余家这棵树,便意味着这姻亲关系是成功的。
或者说,起码大多数姻亲关系是成功的。
若论秘诀,不外乎“与人为善”“以柔克刚”几个字。
余大人深得母亲真传,官位虽不高,人缘关系却颇好,谁也不能小瞧了她,她也能将自己这一大家子护得极好。
她甚至敢说,便是此刻岚朝突然改朝换代,她也能在那战火下给余家留下一些苗苗。
唯独现在,她有一种余家保不住的感觉了。
改朝换代,那前提是新朝足够强大,或者旧朝足够昏庸,那么改朝换代便是民心所向,她们余家便不打眼了。
可现在呢新帝继位三年,身为二皇女时虽不显山露水,可真成了女帝,这整个岚朝都是井井有条的便连赋税都降了那百姓还能不爱戴么
这样的,便连老臣也能夸一句守成之君的女帝,却被他们余家这般玩弄。
装病逃避选秀、选秀时暗箱操作、装病逃避宴会,现在选秀结束,又强硬地要进宫了。
这是喜欢陛下吗是想嫁给陛下吗这简直是在愚弄陛下
余昀不顾老母亲的心情,他只是梗着脖子,重复道“我要嫁给陛下。”
“想”字直接换成了“要”,更坚定了这是。
余大人气极反笑“所以呢你有什么资格就凭你这张脸”
“对。”
“就凭我这张脸。”
余正君都忍不住擦眼泪了,他觉得儿子疯了,又疯又傻。赏花宴时是为了稳住他,可没想到他竟真的打定主意、非陛下不嫁了
他担忧地看了眼妻主,到底没说什么。
余大人喝了口茶“若是你当初不绝食、不投河,正儿八经地参加选秀,便是我们余家不为你上下打点,凭你这张脸,也的确能够入选。”
“可现在么晚了。”
见余昀想说话,她轻飘飘地抬起手“昀儿,我是你娘,更是一个女子。便是不提这个,我日日上朝,与陛下处了三年,当然比你了解地多。”
“若陛下知晓你曾经的所作所为,便是你生得再好看,她也绝不会多看你一眼,更遑论宫中从不缺少美人呢”
一边泼冷水,余大人一边在心底扼腕叹息。
当初昀儿绝食逃避选秀的时候,她就该给他看看陛下的画像,或者悄悄带他在宫门外瞄上一眼,那不就没这么多事儿了吗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余家多个贵人是小事,重要的是,儿子也不至于这么疯。折腾来折腾去,心疼的不还是她们当爹娘的
余昀便不说话了,他虽对自己的容貌极度自信,也并不觉得自己会被宫中的美人们比下去,可想到那道身影,心底到底生出了怯意。
他怕她知道他的所作所为,怕她喜欢林侧君般清雅的男子,怕她嫌他头脑空空、只会看话本、脾气还大。
往常家里人教训再多句,也从不记到心底的余小少爷,竟罕见地开始了自省。
余正君便心疼了,低声走到妻主身旁“昀儿今日都哭了就因为我拦着他,不让他追着陛下跑。”
“妻主,您想想看还能有什么法子不拘再多的银子,再多的人情,只要能让昀儿如愿便好。”
余大人到底也心疼儿子了,可她理智上又觉得这事儿是个死胡同,烦躁之下便随口道“余昀你若想进宫,便自己想办法只要不违背律法、不连累余家,我腆着一张老脸也去替你求人”
本是随口一句,谁知那少年却蓦的抬起头“当真”
“自然,你且说说有什么法子。”
余大人本以为他会提及一些家里的姻亲,比如什么二品、三品官员可那些人她又怎么没有考虑呢都不大妥当罢了。
谁知下一秒,少年却抛下石破天惊般的一句话。
“余家素来多生女儿,我若进宫,便能为陛下诞下皇女。”
“娘,你乃岚朝官员,若能解决皇嗣难题,便也算是一桩大功吧”
余四小姐恰好踏入正厅,恍惚间只觉得,小弟大概这辈子的脑子都用在了此刻。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