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桂宫的事儿, 很快也传到了翊宁宫。
轻缈烟雾中,一身素衣的男子跪在蒲团上,他双目紧闭, 眉眼间门依稀可见昔日风华,现下却已刻上条条岁月的痕迹。
半晌, 他站起身, 在那桌案上的香炉里插上几支香, 方才走出这佛堂。
“主子。”
妙音安静上前,相比其他宫殿, 这翊宁宫实在是安静得过分,他低声道“听说余家公子要进宫了。”
戚君后摩挲着腕间门佛串,双目微敛,染着佛香的面容有几分悲天悯人的气度。
在院中石凳坐下, 瞧见桌上摆着一本佛经,他的眼底多了几分满意, 这才开口。
“妙音, 你唤我什么”
与戚君后年纪相仿的男子一怔,片刻微微弯了脊背,极低地喊了句“空音师叔。”
戚君后方才笑了“你还该继续修行才是。”
声音悲悯, 语气里却不乏那高高在上的轻蔑。
妙音垂眸,却是恭敬应了声是。
这荒谬而滑稽的一幕, 倒叫人分不清是在幽静寺庙,还是在这红墙深宫了。
先帝在时, 戚君后尚且收敛几分, 只给自己取了个“空音”的法号,并将贴身宫侍的名儿全改了;待新帝登基,他便直接不准下人称自己为“主子”了。
出身鹤州大族的戚君后自不是要与那下人称兄道弟、拉近关系, 这尊卑关系仍旧存在,只是从世俗等级,换了个不那么世俗的等级罢了。
瞧瞧,他戚君后便是在寺庙挂了名清修,那也是“师叔”,下人还是下人,不过是他的“师侄”罢了。
“你方才说,那位有福气之名的余家公子进宫了”沏一盏清茶,翻着佛经,戚君后随意问道。
“是,听闻后日便会进宫。”
戚君后轻叹一声,袅袅茶香间门,他慢悠悠道“何谓有福何谓无福莫非生女是福,生子便不是福了吗”
听到这话,妙音脸色一变,连忙跪下“主子息怒。”
“我何曾生气起来吧,不必如此惊惶,虽在深宫,我这翊宁宫好歹也是一方净土。”
“只叹世人庸俗。身处其间门,再是不愿,也难免染上几分尘埃罢了。”
戚君后似是来了兴致“那许贵人在兰音寺清修几年,分明有一条坦途,却非要进宫,也是着相了。”
妙音便道“昨日许公子侍寝,听闻一次水也没叫。”
“哦竟是如此”戚君后有些讶异,对这许公子倒生出几丝好奇。
只是扫过远处的大门,神情又淡了下来“世人惯常踩高捧低,想来,那许公子大约也是瞧不起我这翊宁宫的,倒是错失一小友了。”
说什么出家,说什么清修,在这富贵窝里打滚了几十年的人,要么享够了富贵,腻了、厌了,去修道;要么啊便是斗败了,逃避现实呢。
否则,妙音何至于将这后宫消息探听得如此清楚
倒不如和福太贵君一般,当个无忧无愁、安享富贵的俗人就是了。
说遍了这后宫的事儿,大抵是被勾起了谈兴,戚君后阖上佛经,却道。
“三月的鹤州最是美丽,烟波上泛舟,赏尽那桃花与乐伶,再一掷千金,呵,倒博得美人一笑了。”
妙音知道,主子这是忆起了未嫁的时光。
鹤州为上州,戚家乃鹤州望族,加之远离京城,说一句只手遮天也不为过,戚家子弟自然个个都是骄子。
戚君后的少年时光,便是与族中姐姐妹妹们一道,赏最好的景、撒最多的银子,才算不辜负那烂漫韶华。
后来进宫数年,便真是成了一个俗人,活得不那么痛快的俗人。
戚君后不得先帝宠爱,满后宫的侍君斗着斗着也累了,再回眸看时,瞧不上的儿子也大了,与他也离了心。
再后来,儿子仓促出嫁,这后宫除了佛堂,也真没什么可挂念的。
唯独放不下的,便是那无拘的少年时光。
便连留在这深宫,也是为了戚家的颜面。
这辈子,戚君后出不了家、回不了家,大抵便因为他姓“戚”吧。
妙音一时也有些伤感,难得的没了那“妙音师侄”的寡言恭谨,劝慰道。
“家主谨慎,这才迟迟未曾入仕。您若喜欢,回头书信一封,着人折一枝桃花给您送来便是,只是那乐伶,您大概是不愿看见的。”
戚君后抬眸“为何”
妙音笑道“路上折腾个几十天,等入宫的时候,那乐伶岂不是半条命都没了上天有好生之德,想来再有名气的乐伶,空音师叔您也是不愿见的。”
“你倒是机灵”戚君后被这话逗笑,很是受用,终于放松了几分。
“去岁姐姐与我修书,知远那孩子又病了一场,若她能来一趟京城,我这当舅舅的替她找几位御医,也才算是派上了用场。”
戚君后乃戚家嫡支,这一代的家主是他姐姐,而戚知远便是戚君后嫡亲的侄女了。
“知远小姐自幼聪慧,若非身子想来该有一番大出息。”
妙音忍不住惋惜,戚知远乃戚家主的老来女,自胎里带了些先天不足的病症,吹不得风、着不了凉,人却是极聪慧的。
7岁那年,戚家主有一友人游至鹤州,两人一道于湖心亭烹茶之时,恰见戚知远在旁。
总角之年的小丫头板着张脸,不笑也不闹,捧书读的正酣,对长辈带来的新奇玩意儿全不在意。
友人来了兴致,便问上些可曾爱读书、识几个字的话,间门或以一些稚子之言戏弄。
她提问时,小丫头便阖上书,规规矩矩回答;提问结束,那小丫头便又翻开书来,沉醉其中。
几次三番下来,极有条理、毫无烦躁之意,可见心性极佳。若是年纪大些,少不得夸上几句,可由这总角之年的小丫头做出来,倒叫人觉得有趣极了。
友人愈发稀奇,茶也不吃了,索性逗她“你既读圣贤书,便该知晓女子及笄方可取字。那么攸娘,你岂不是违背了圣贤之言、坏了规矩”
戚知远放下书,小脸白净,下半张脸裹在厚厚风领里,若非那双丫髻,倒活脱脱如男孩一般秀气。
她问“何谓圣贤,何谓规矩”
大抵是年纪还小,周身锋芒暂未收敛,友人愣神间门,戚知远却又问道“圣贤是人,规矩也是人定的,既我也是人,那么为何规矩不能由我定”
虽为诡辩,话中野心赤裸。便连一旁看好戏的戚家主也愣住了,连忙挥退一众下人。
友人渐渐正了神色,正待追问,戚知远却又拿起了书,敛下眼眸,成了原先那规矩的模样。
“长者可知晓攸字为何意”
友人答“攸,行水也,疾走也。”
便见那总角之年的小丫头扬了扬手里的书,终于露出一个笑来“母亲替我取名知远,又取子攸为字。”
“那么这天地之远,若非自己走了看看,又如何能够知晓呢”
几日后友人辞别,并未谈及前两位小姐,只与那戚家主说“攸娘绝非凡人也。”
攸娘绝非凡人也。
戚家已是百年望族,却也成了那口中的“凡人”,那么这普天之下,还有何处、还有何人,才并非那凡人呢
那时戚君后无宠多年、独子出嫁,先太女又早已成势、朝中拥簇者甚多,先帝没了对戚家的忌惮,或者说早已忘了这么号人。
戚家主便私下写信告知弟弟此事,言谈间门带几分玩笑,只道攸娘孩童脾性,想来还未定性。
戚君后哪里不知长姐是在试探他的口风答曰他日若攸娘真有青云之志,他这舅舅也少不得为其送上那扶摇的一缕风。
姐弟二人早有默契。戚家虽为望族,却有名无实,现下缺的乃一权臣。
带领戚家这棵百年老树,重焕新机的权臣。
此后多年信件来往,大都与攸娘离不开关系,也就近些年才少了去。
大抵是慧极必伤,又或名字犯了谶言,戚知远想要丈量这天地之远,偏生长到20岁都未踏出鹤州一步。
科举更是没影的事。
那贡院寒冷破旧,小隔断狭窄而密集,动辄考上几日,怕是还没结束人已去了半条命。每年科举,都有不少学子中途被抬出,更遑论患有不足之症的戚知远
戚家主宁愿女儿当个闲人,也不愿她丢了命,只是无人时总会叹上几声。
这戚家不缺守成之人,她自己尚且中了举人,再往上却难进寸步。退而求其次来说,纵观历任家主,无须多有才学,只要足够谨慎便是合格。
家主如同流水,能将家族带上巅峰的不世出之才,百年来却只有知远这么一个罢了。
小女儿才学、心性都是极佳,只是少了几分气运。再者当爹娘的给了她这么具身子,又如何好在苛责半分
戚家主心底郁郁,再与弟弟去信的次数便少了许多。
待戚君后回信邀请戚知远进京,也只道,京城严寒,不若鹤州宜人,实在不适合休养身子。这便是拒了。
便是新帝即位,除了放出三两位旁支入仕,便什么动静也没了。
这般下来,戚君后心底也颇有微词。
听得妙音叹息,戚君后只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我这姐姐倒是谨慎。”
可谨慎太过,却也成了怯懦。
新帝即位后,他与家里去信,想自族中挑选几位品貌出众的后辈入宫,先在他这翊宁宫伺候着。
虽为先帝孝期,可以思乡之名接些后辈进宫也并不落人口舌。待人进宫了那便好办许多。
不同于先帝,大抵开窍晚,新帝身旁并无太多伺候的男子。这般尚未千帆阅尽的女子最好拿捏,若是后辈入宫,又有他这近水楼台之助,何惧戚家不出宠侍
姐弟二人该有默契才是。只是戚君后一心念着家族,却实在被长姐的回信寒了心。
“长姐远离京城,不知新帝并非那多疑之人。若是担心步了我的后尘,影响戚家、影响知远的前途倒也罢。”
戚君后逐渐捏紧了茶杯“可她拒了我,分明是因着些无伤大雅的缘由。”
在戚家,品貌出众、年龄合适的后辈里,除去那早已定下亲事的,便只余戚家主的三个孙辈。
长姐自幼便有几分优柔,也极其看重子嗣,她的拒绝在情理之中。
只她的孙子们都是人,他这个弟弟便不是人了么
都是男子,都姓戚,这个苦他吃得,长姐的孙子们便吃不得了
想起女帝出了孝期便册那外室之子为侧君,戚君后更是冷笑连连。这侧君之位本该姓戚,倒叫他那好姐姐耽误了
这般怯懦、自私、护短之人,心中又如何装得下戚家,如何堪任这戚家家主
半晌。
戚君后端起茶杯,清了清口,压下隐约火气,却又勾起唇角,悠然道“倒也未必可惜。”
在宫中锻炼出了眼力,寥寥几封书信间门,便隐约摸到了这位侄女的性子。
瞧那字迹,知远可不是个听话的性子。
长姐实乃庸人也。
这戚家,终究还得知远扛起来,可千万、千万不要再叫他失望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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