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略哑的一声叫, 是猫爷迈步从门口走了进来。
老狸猫仰头打量着两人,又凑到宿九曜脚边儿上,左右嗅嗅, 似乎觉着少年身上散发的气息不同寻常。
院子里脚步声响,下一刻是飞廉跳进门“卫巡检我回来啦。”
卫玉直起身子,见飞廉怀中抱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她鼻子灵, 稍微闻了闻, 笑道“你连比翼连理都收了”
飞廉的眼睛瞪得溜圆“卫巡检怎么知道”
卫玉一笑, 把手中的药瓶扔给飞廉“你给你九哥哥把身上的伤涂一涂。”
飞廉急忙接住药瓶,转头看向宿九曜, 少年却已经把里衣披上了, 静坐在那里,隐约可见脸上透出些许晕红。
“九哥哥你怎么了”飞廉吃了一惊, 打量着他问道“脸红的这样,是伤口疼吗”
宿九曜不答, 卫玉倒是没留意这个, 闻言也看过来, 宿九曜却转开头道“胡说, 没有。”他好像不愿意飞廉再缠问,于是问道“你方才去哪儿了, 拿的什么。”
飞廉小声道“这是卫巡检叫我去他们后厨收拾的东西, 今儿出了这等事,那些菜指定吃不了, 放着也白瞎了,我刚才捡着好的去收罗了点儿,好些炸鱼、肉干之类的, 回去能吃好几顿呢。”
宿九曜意外,望着那鼓鼓囊囊的包袱,到底没言语。
卫玉问飞廉道“外头怎么样”
飞廉道“府里差不多安定下来,我听他们说,县衙正派兵满城里搜寻匪贼呢。”
其实相比较徐府内的情形,县城内反而好些。
一来在宿九曜往徐府赶的时候,已经杀了一批棘手的贼头,二来,因为这些贼匪都知道徐掌柜府才是大肥羊,所以都眼红此处,方才被宿九曜所杀的那几个,也都是身手不错的小头领。
至于其他在城内兴风作浪的,不过是些小喽啰,如今头目被除掉,他们也掀不起大风浪,见势头不妙早就偃旗息鼓准备逃窜了。
卫玉心中惦记一件事,便跟飞廉道“你去告诉武都头,让他务必留几个活口。”
飞廉才要去,宿九曜道“这个不难,我去看看。”
卫玉忙道“你不行,你”
她还没说完,少年道“我行。”身形一晃,已经闪出门去了。
卫玉瞪着他的背影“真是”最终却又没说完,只叹了口气。
此时院门口,明掌柜脸色铁青从外疾步走了进来,说道“小九曜匆匆地干什么去了”
“有一点事,”卫玉并未解释,只问“怎么明掌柜脸色不妙”
明俪犹豫片刻,把她往旁边一拉“卫巡检,你且看看这是何物。”
她掌心放着一个纸包,也看不出什么来。
卫玉的眼神却一变“哪里来的”
明俪答非所问地说“卫巡检知道这是什么”
卫玉道“明掌柜心细,想必已经打开看过了,若我所料不错,这里应该是砒霜。”
明俪扬眉“卫巡检果然目光如炬,这都给你看得出来这砒霜没什么气味颜色,我也是辨认了好一番才确认。”她掂量了一下那东西,忽然问道“卫巡检既然这样神通广大,那你不如再猜猜,我是从哪里得到这东西的”
卫玉的目光从纸包移到明俪脸上,望着明俪几分戏谑几分期待的眼神“这个嘛我想,总不会是跟那位徐府的新嫁娘有关吧。”
明俪脸上的笑刷地收了“你”她吃惊地看着卫玉,换了一副正经神色“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卫玉道“我先前告诉了明掌柜那吴小姐同武都头似乎有些微妙,你必定是悄悄过去查探那位姑娘了。”
明俪瞪着卫玉,终于道“啧,真是活该你当大官儿,我自问也是有些七窍玲珑的了,怎么在你跟前,就跟个透明人儿一样。”
卫玉仰头一笑“哪里,我也不过是从人之常情推论。明掌柜既然心仪于武都头,又才知道武都头跟吴小姐的关系,想必是要好好地看一看对方”
她说的含蓄,明俪却哼了声,道“老娘我可不是去跟她比美的,我又不是那种喜欢争风吃醋的女人,只是觉着她有些古里古怪,所以转回去看看。谁知道”
明俪在听了卫玉的话后,自然放不下,趁着徐府乱成一锅粥,便折了回去,本是想认真看看那位吴小姐,谁知看到意外一幕。
此时徐家主母跟公子都在那里号丧,新嫁娘却匆匆往后面去,拐到一处角落,便跟自己的伺候丫头低低耳语。
明俪侧耳倾听,却因隔得太远听不真切,只见那一对主仆站在那里半晌,不知忙些什么,到最后走的时候,那丫鬟拍了拍手,手指上有些泥灰。
明俪越发好奇,等到两人去了,她便闪过去,原地徘徊,见地上落着许多树叶花瓣之类,层层叠叠,可留心再看,却发现靠近墙根某处,似乎有翻过的痕迹。
明掌柜过去拨拉了几下,最终从草堆底下找到了这包东西。
她是开酒楼的,自然见多识广,打开一看,便认定了是砒霜。
明俪把自己找到的经过说了,又对卫玉道“卫巡检,我可真迷糊了,大喜的日子,她弄这个干什么还鬼鬼祟祟的,难不成”
卫玉心里想到的,是前世案宗中记录的那下了砒霜的黄雀卷儿。
见明俪瞪着自己,她便问道“难不成什么”
明掌柜神秘兮兮地说道“难不成她跟那些山贼有勾结,打算来个里应外合”
卫玉笑道“难说。”
明俪却道“要真是这样,那可真真是绝世罕见的蛇蝎心肠,让老娘我也望尘莫及。”
正如卫玉所料,县内的风波很快平息下去,安澄得知卫玉在徐府,也急忙带人赶来。
恰好宿九曜也拿住了一名山贼,扔在厅门前。
卫玉要问的,自然是所谓周老六被牛头山匪贼所杀之事。
这在山上并不是秘密,喽啰很快招认,说道“这件事是宋头领命做的,原本是接了这里徐员外的一大笔银子,叫悄无声息地把周老六除掉。”
卫玉道“可知道原因。”
喽啰道“本来想要逼问周老六,不料他受了惊吓,自己不小心撞到枪头上死了。”
安县丞在旁听得分明,震惊地说道“原来那周老六的死,竟是徐掌柜买凶”
明俪说道“这也不算什么稀奇。那周老六赌红了眼睛丧心病狂的,若他手里真有徐掌柜的把柄,那可真够人受的了,换了我我也容不得他。”
此刻,徐公子同几个亲眷也在门口,听到这里,徐公子激愤难平地“胡说,这是污蔑我父亲岂会做这种事”他奋不顾身地冲向地上的贼徒,拳打脚踢,叫道“你们这帮狗贼,杀死了我父亲,又污蔑他的名声,我把你千刀万剐也不解恨。”
那山贼在宿九曜手里如同面团般好拿捏,可面对徐公子就不同了,趁人不备,反手将徐公子胳膊一扭,竟轻易地擒住在胸前,他磨牙说道“此事山上人尽皆知,我干什么要在这上面扯谎”
徐公子被人所擒,未免害怕,但仍是颤声说道“你说我父亲,那自然跟你们有交情,那为何今日你们竟会杀过来害了他性命这不是自相矛盾”
山贼嗤之以鼻道“我们眼里只有银子的交情,难道正经跟你们拜把子”
正说到这里,眼前一阵劲风扑来,那山贼来不及躲闪,额头已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发出“啪嚓”一声响。
他的眼前发黑,天晕地旋,手上自然松开了。
徐公子踉跄跌了出去,而山贼向后倒下,满脸鲜血,十分可怖,看着好像被人开了瓢一样。
原来方才宿九曜瞅准时机扔了一杯茶出去,茶杯在额上撞破,生生把那贼人打的晕死过去。
现场众人面面相觑,徐公子死里逃生一样,暂时不敢叫嚣,安县丞则小声问道“如果此人所说是真,不知道周老六究竟是有什么把柄在握,竟引来杀身之祸”
卫玉望着徐公子,抱臂在胸前道“听说是跟徐掌柜早年南下做买卖相关,也许那时候发生过什么事,可惜如今死无对证。”
话音刚落,门口有个声音道“巡检大人,还有一个人证在。”
现身的正是徐家的新娘,茶行吴家的吴小姐。
她已经换下了那身喜服,此刻竟是满身缟素,不过因为徐掌柜才死,大家都以为是这个缘故,倒也并没有格外惊讶。
有道是若要俏,一身孝,这吴小姐换了一身雪白,反倒比先前身着喜服的时候更有一番动人情态。
卫玉没做声,明俪只觉着刺眼,她皱了皱鼻子,摸了摸揣在袖子里的那包,见卫玉没反应,就也按兵不动。
安县丞先问道“吴氏,你说什么”
吴小姐走到跟前,先屈膝行了礼,才平静地说道“大人,人证在这里。”
安县丞先看卫玉,见卫玉不说话,他便道“你说明白,你是什么人证”
“当年徐超在南边,杀人劫财,所犯滔天罪行的人证。”吴小姐垂首,声音平缓。
徐公子见新妇现身,说的话自己又不明白,在旁边都痴了。
本要喝止吴小姐叫她不要抛头露面胡言乱语,猛然听了这么一句,越发呆若木鸡。
安县丞震惊,忘了卫玉在旁,忙问道“杀人劫财你细说”
吴小姐深呼吸,才说出了一番内情。
原来当年,徐超去南边行商,只是风土人情不同,也没有一帆风顺之时,逐渐竟赔的精光。
正走投无路,幸而遇到一个同乡商贾,姓朱,原本是临县之人,也是做绸缎买卖赚了些钱,正欲衣锦还乡。
听说了徐超的遭遇后,朱爷便慷慨解囊相助,又热情地邀徐超同行。
不料徐超心生不良,那一夜船在水上,徐超用一包蒙汗药,把朱爷一家毒倒,一刀一个结果了,扔在水里。
他则把满船的金银跟绸缎纳为己用,由此发家。
此事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只是天可怜见,朱家的一个小女儿因为晕船,并没有吃饭,事发之时,她目睹所有,偷偷地从船尾下了水,逃了命。
阴差阳错,又被茶行的吴掌柜所救,这吴掌柜因夫人体弱,膝下无子,便把这女孩儿视若己出。
“那天晚上,我亲眼见到我爹爹,娘亲,小弟,还有家里的仆妇,都被徐超杀死,他就像是杀猪宰羊一般,将他们割了喉咙,扔入水中。”吴小姐颤抖着,泪眼婆娑,几乎放声大哭。
她那时候年纪小,受了惊吓,又落了水,便忘了大概,只是每每噩梦深处,又会梦见那可怖的一幕。
直到最近她逐渐长大,才回想起来。吴家跟徐家的亲事,也是她央求着吴掌柜而成的,不为别的,就为了能进徐家门,然后也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当然后面这些话吴小姐并没有说出来。
厅内鸦雀无声,半晌,徐公子厉声道“你、你说的是真不我不相信”
吴小姐道“没有人比我更愿意那是假的”
此时安澄道“那周老六引火烧身,正是因为知道了此事他又是从哪里得知的”
明掌柜哼道“当初周老六也在南边行商,自然知道徐超的情况,明明都要流落街头了,忽然间暴富而回,他自然也能察觉几分,再一查,不愁查不到端倪。”
徐公子呆了会儿,忽然醒悟“既然这样,你为何要嫁给我”
吴小姐抿着唇,只淡淡说道“没想到今日贼匪居然冲进来,着实便宜了那个畜生。”
徐公子惊恼交加“你、你这住口”
安澄急忙问“对了,你既然记得昔日的事,为什么不报官”
吴小姐呵了声“报官有用么莫说时隔多年无法查证,就算我上了公堂,又有谁会相信我的话,只怕还会惹上祸端。”她目视卫玉“若不是知道这位是卫巡检,我此刻也不敢发声。”
安澄心一动“那你嫁到”
他正要问吴小姐不报官,反而嫁过来是想干什么,卫玉却开了口“听说徐掌柜身死之时你在场”
吴小姐道“是。”
卫玉道“他可认出你了吗”
吴小姐眨了眨眼,摇头惨笑“他哪里记得,我当时因为晕船,没跟他照面过,加上又长大了,不过”
不过就在徐掌柜临死之时,吴小姐告诉了他,自己就是当年被他谋害的朱爷的女儿。
当时徐掌柜脸上的表情,如同看见了鬼怪,地上的那些血迹,也是他慌忙后退之时留下的。
吴小姐道“当初他杀我全家,何等的狠辣,今日却死在盗匪刀下”
卫玉道“所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人还是莫要亏心的好。”
安澄连连点头“卫巡检说的对。”他忘了自己刚才想问吴小姐嫁过来是为什么。
旁边的明掌柜转头看向卫玉,那包砒霜还在袖子里,不过这会儿若拿出来,她算是什么人了
明俪只说道“好了,陈年旧案总算是又见天日。不过这门亲事只怕要告吹了吧”
吴家的人陪着小姐离开徐府。
安澄同武都头先回县衙,毕竟有一大烂摊子的事情等着处置,还有新翻出的徐家的旧案,以及周老六的死等。
卫玉反而倒无事。
回去的路上,卫玉问明俪“明掌柜打算怎么料理那包砒霜”
明俪赌气道“等我扔进某个负心薄幸的茶杯里,毒死他也罢了。”
卫玉道“是谁敢负明掌柜的心”
明俪鼓了鼓嘴“倒也怪不得别人,是我自己眼神不好,怪得了谁哼,如今那吴小姐不用嫁给徐家了,自然还有好姻缘等着她。”
卫玉道“这话酸溜溜的。”
明俪摆摆手“算了不说这个,赶明让小九曜多给我做两道菜我就足了,男人嘛有的是,小九曜的菜却是世间难得。”
卫玉看向车前坐着的宿九曜,想到他身上的伤“这其实也不难,不过,这两日小九爷着实操劳,又带着伤,若想叫他做好菜,倒要先给他补一补。”
明俪瞪大眼睛,有几分狐疑“补一补”
卫玉笑道“明掌柜之前说过,一碗顺气萝卜汤就五两银子,那是不是”
明俪梗住“好啊卫巡检,你在这儿等着我呢你们当官儿的难道还缺钱”
卫玉拍拍身上道“明掌柜不是早看的明白么,我若有钱带着,又何至于把伞抵给你呢”
说到这里,明俪顿了顿,过了片刻才道“卫巡检,大家现在好歹也混的熟了些,你能不能跟我说一句实话,你来长怀县到底是做什么的”
若是正经的朝廷御史,身边至少得有一两个跟随,绝不会像是卫玉这样只身一人。
卫玉的目光又落在前方的宿九曜身上。
她本来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也许真如明俪所说,大家混的有点儿熟了,倒也不用瞒着藏着。
“我呀,”卫玉轻轻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摆,“我其实是逃出来的。”
“逃”明掌柜愣住,“莫非你犯了错嗯贪污受贿或者得罪了人”
卫玉眨了眨眼“不愧是明掌柜。”
明俪琢磨道“我看你也不像是个贪官污吏,必定是得罪人了。不过我听闻你们当御史的,从来天不怕地不怕,有的还敢在朝堂上指着皇帝大骂呢,你到底得罪了谁,竟落得要跑路的下场。”
皇帝
真是歪打正着。
卫玉的眼前出现的,是一张极为端方高贵的脸。
曾经她以为那是她一辈子不离不弃的人,他可以是君王,可以是手足,甚至还可以是
可一场迷离大梦,让她惊醒过来。
回到纯阳观,飞廉将酒葫芦扔给老道士,又忙着把趁火打劫弄回来的吃食分给孩子们。
卫玉无奈地坐在门口,一边摸猫,一边看孩子们唧唧喳喳,着实热闹。
明掌柜叫旺来送了些猪脊髓来,说是好东西,让卫玉给宿九曜“补一补”。
宿九曜从没做过这个玩意儿,且闻着有些腥气,一人一猫立在那盆脊髓面前发怔。
正不知如何下手,卫玉揣着手道“这个很简单,用江南醉虾的做法,洗干净之后,汆熟了,然后加些酒酿,椒盐等腌醉了,好吃又进补。”
她自小从没下过厨,但说起菜单、做法来,却是行家。
宿九曜看着卫玉“你喜欢吃这个”
卫玉嗤了声“哪里是我吃,你瞧瞧你自个儿,再瘦就”她咳嗽了声,假意溜达着往旁边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