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玉往东宫去的时候, 时辰已是不早。
忙碌了这半晌,将近子时,寒气森然, 万籁俱寂。
这看似平常的一夜, 京城内的百姓们多半都陷入了沉睡,于明日太阳初升的时候,再从头开始新的一天。
然而, 有些人会永远停留于黑夜之中,无法醒来。
可与此同时,也有一些人会因而在黑夜中辗转行走,只为诸如此类的惨事不再发生。
任宏先前带了御史台的几名差役前往教坊司, 倒也有人指认说见过顺天府郑府丞公子, 任主簿见确凿, 当机立断,派了一名武官带差役去郑府传人。
得亏他们去的及时,原来郑府正要把公子送出府里去,自然是郑家人知道事情不妙,想要让公子躲藏一夜,待明儿天亮开城门,就叫他出城去避风头。
若非心虚, 又何至于如此。
任宏将在教坊司种种跟卫玉说了一遍,道“在现场之人忌惮郑府, 除了那位苏嬷嬷的口供外, 其他人多是语焉不详,并没有咬死说郑公子在林枕纱房内,至于跟郑公子同行的另一人,则毫无线索去郑府传人的时候, 郑府丞还强行拦阻不肯,你可要小心。”
卫玉道“劳烦你跑了这一趟,剩下的交给我就是了。”
任主簿命随从去拿了一块湿毛巾,擦了擦脸道“那小子虽吓的慌张,但未必会轻易开口,我在路上试探问跟他同行的人是谁,那小兔崽子跟哑巴一样,看样子真给你说对了,如果是寻常之辈,他未必愿意替对方隐瞒,只怕真是大鱼,他害怕说了反而更不妙。”转念一想,又道“又或者仗着自己是高官之子,想着熬过今夜,明儿自然有人来捞他。”
卫玉道“这御史台的门槛又不是那庙门,随意任人出入,除非他清白无辜,不然,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捞他不起。”
“那你可要让他尽快招认,迟则生变嘛,不过这种贵公子,也不能刑讯,何况证据也不足够,就怕他咬死不肯开口。”
卫玉淡淡道“他会开口的。”
任宏转头,望着卫玉眼中透出的一点狠色,他笑问“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愿意给你干这得罪人的事儿”
“怎么”
任主簿唇角挑起“我就是想看你怎么对付这些混账的纨绔子弟的,这机会可难得。”
卫玉皎月般的脸上,淡笑里带着几分清寒冷意“那我只能尽量不让任主簿失望了。”
任宏一怔,用力把冰凉的湿帕子往脸上抹了抹。
卫玉命侍从把郑公子带了进内。
郑公子在进门的时候,仓促地向上瞥了眼。
他只看见了卫玉,并没看到在卫玉身侧屏风后的任主簿。
这是卫玉的安排,除了她之外,再无人现身。
任主簿坐在了几案后,默默提笔准备记录,在他身侧另有一名掌案,两人双记,互为印证。
郑公子显然有些错愕,被差役带着在堂中止步,他兀自打量卫玉。
卫玉向着他笑笑,笑容温和的如同寒夜里的一点炉火,郑公子原本绷紧的心弦略觉放松,原先进御史台时候的恐惧之感,消散了不少。
“半夜请了公子前来,实在唐突,”卫玉甚至欠了欠身,十分礼待,伸手示意让郑公子在旁边的椅子上落座“坐了说话。”
郑公子心里七上八下,想坐,又有点不敢坐,在卫玉的一再相让下,才终于忐忑坐下。
卫玉温声道“这么深更半夜的办事儿确实不太像话,惊动贵府更不应该,不知郑府丞可动恼了么”
郑公子屏息。
原先他在被差役带离府里之时,府丞暗中交代儿子,让他进了御史台后便不要开口,不管主官如何恐吓,都不要搭理。
毕竟他是贵宦之子,又加认定御史台没有确凿人证物证,他们绝不至于上来就动刑。
既然不会受皮肉之苦,横竖坚持到明日,郑府丞自然会请救兵。
郑公子铭记在心,故而路上任宏询问他同行者何人,他一字不发,也打定了主意进了御史台后,就以沉默相待。
可是郑公子没想到,御史台的主官竟是这样和颜悦色。
他咽了口唾沫,不知深浅,几乎也不晓得如何应对,但面对卫玉如清风拂面,他也不好不搭理,只得硬着头皮道“呃家父、并未十分之恼。”
卫玉呵地笑了,叹道“啧,改日倒要去请罪才好,其实府丞是误会了,我命人连夜请公子前来,正是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灯影下,她是这样和蔼可亲,甚至有点儿懒散无害。郑公子瞪大眼睛看她,心里更放松了几分“是、是吗误会”
卫玉摇头道“那不过是一个官妓而已,这种风月之事司空见惯,只是因为今夜惊动了步兵衙门,又有好些人在场目睹,所以不得不走个过场,公子把事情经过澄清也就罢了,难道真的为了一个贱籍而为难府丞,毕竟同朝为官,何必如此更何况公子也不是故意要杀了那官妓的,对吗”
郑公子不由地出了口气,不由自主地说道“是是我没有”他身不由己跟着答应,却又反省,急忙打住。
“公子不必紧张,难道我像是恶人么”卫玉一笑,打了个哈欠道“要知道我摊上这种事也是无奈,谁愿意半夜不睡,在这里熬鹰似的何况还很可能得罪令尊公子索性就当体恤我,把事情的经过随意说一遍,只要能让我交差,你自能回府,我也好回去补觉。好么”
郑公子看她倦怠的神色,随意的口吻,自己也忍不住有些犯困,他忍着哈欠,试探问“我我说了真的能够回府”
卫玉嗤地笑了,道“不叫你回府,留你在御史台做什么我自己不也麻烦么明儿我上峰还得质问我为什么无事生非呢。公子你早说早了事,大家都不为难就罢了,你只说对了,那个、那个官妓叫什么来着”
郑公子的心怦怦跳,若不是府丞早有叮嘱在先,他早就都说了。
如今看着卫玉懒懒的样子,被她的话弄得心里摇摇摆摆,听卫玉问官妓的名字,他想也不想便道“林枕纱。”
卫玉“啊”了声“对了,似乎是这个名字,这名儿倒是有些特别,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已经开了口,再说下去就没那么艰难了,何况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郑公子道“大人怎么不知道她是前府尹林遵之女,林遵犯了事,她才进了教坊司的。”
“哦怪道耳熟,原来是罪臣林遵之女,”卫玉点头,笑看郑公子道“听说她生得极其美貌,不知是不是真的”
她哪里像是在问案,简直是在闲话家常,交流心得。屏风后任主簿扬了扬眉。
郑公子却竟也笑了“对,她确实生得月容花貌”说这句的时候,脸上露出一点回味的表情。
卫玉看在眼里,手悄然攥紧了些,却又叹息道“可惜了如此美人儿,我却见不着了啧,怎么就这么容易死了呢是她身体不太好么”
郑公子顿时打住。
卫玉无奈般道“公子,你方才也承认了你不是故意杀死林枕纱的,而且教坊司的几位掌事,并有些在场的人也都纷纷地说,今晚上林枕纱接的是公子你,你也没什么可否认的可如今你吞吞吐吐,反而显得有什么藏掖,叫人误会,我是要帮公子你澄清,想在事情闹大之前把事态平息下去,公子你也不想那些闲言碎语传的满城风雨,骑虎难下甚至影响令尊的吧”
她句句在理,推心置腹。郑公子思来想去,终于把心一横“我、我没什么藏掖的,我今晚上确实是去了教坊司跟那林枕纱她可是她突然倒在地上抽搐,我心里害怕,就赶紧先走了。实在是她自己发了病,跟我无关的。”
卫玉道“对,就是这样,这不是很简单嘛,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有何出奇何况那些官妓什么人都见,身体不好也是有的,谁也不会就赖在公子身上。”
郑公子只觉着心头一块石头落地“是,对的很,大人实在是明察秋毫”
“多谢公子体恤,你我两下无事才是正经,接下来”卫玉连连颔首,微笑道“公子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可以走了。”
“什么”郑公子喜出望外。
卫玉道“今晚上跟公子一起的那位也要请来走个过场,还请公子告知姓名。”
郑公子脸色一变“啊他”
卫玉道“他是何人”
郑公子眉头皱起,十分为难一般“既然无事,就不用惊动他了吧”
卫玉笑道“郑公子,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给你方便,你也得让我交差啊。只是让他来给个口供,就如你方才所说的一样就结了,又不会为难谁,有什么难以开口的”
郑公子仍是犹豫。
卫玉脸色略沉,手指一敲桌面,语气里多了几分不耐烦“公子,我实在困乏的很,只想快点结案而你也不想今晚上留在御史台吧嗯”
郑公子已经习惯了她和颜悦色,絮絮善诱,心里想回家的念头按捺不住。
此刻被她一催一吓,生恐她翻脸,急忙道“好好,我说,我说就是了是、是范赐。”
卫玉扬眉“范”
“就是范太保之子范赐范公子。”郑公子即刻补充。
卫玉吁了一口气“原来当时,公子就是跟范赐一起去见林枕纱的”
“对,是他。”
“那你们两人是如何对待林枕纱的”
郑公子的嘴张了张,脸上掠过一点仓皇之色,干笑“啊我、我们”
他隐隐觉着卫玉的语气有点不一样了,又或者想到自己当时所作所为,忽然有点如坐针毡。
卫玉还带着分笑,笑容却已然冰冷“公子莫非不记得了”
“大人你”郑公子的瞳仁开始收缩,后知后觉地,他感觉到不对。
卫玉将旁边放着的几张纸拿起来,放在郑公子面前“或者公子看看这个,就能够想起来了。”
郑公子莫名,拿过那几张纸低头看去,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就变了。
这是蒋攸安给了卫玉的尸格。
上面详尽地记载着在林枕纱身体上发现的伤痕种种。
“这、这是什么”郑公子欲盖弥彰地,把尸格扔回去。
卫玉盯着他,一字一顿清晰说道“手足有捆绑痕迹,膝头磨破,周身伤痕,指印,烫伤,掐伤,划伤,双乳破裂,烫伤,抓伤,有齿痕,下碎裂带血瓷片”
“别别、别说了”郑公子脸色惨白,整个人跳起来。
屏风后,任宏跟那掌案并不知道尸格所记录的,听卫玉背念出来,不禁都为之色变。
下笔之时,突然沉重。
此刻的卫玉,同先前的卫玉判若两人,她微微扬首,冷若冰霜道“公子自己做的,自然比我所说更清楚,那你自己说,如何”
“我、我我没”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整个人也仿佛要委顿在地。
卫玉道“你还真以为林枕纱是身体不好而死不觉着这说法太过自欺欺人太好笑了吗你要没有做的话,她身上的伤从何而来”
郑公子双手捂着耳朵,似乎要堵住卫玉的话。
但那些字句却都从指缝里钻到耳中,继而扎到了他的心里。
卫玉道“郑公子,说来也奇怪,我看你并不像是那种穷凶极恶的禽兽,你为什么能够对林枕纱下这样的狠手”
郑公子忍无可忍般大叫“我没有”
卫玉道“你没有,或者是范赐所为”
郑公子骇然瞪着卫玉,他踉跄后退,猛地跌倒在地,然后他颤声叫道“你、你先前都是诈我的”
卫玉起身,冷冷地俯视着他“你现在才明白,是不是有点儿晚了你怕说出范赐,是怕范太保跟靖王殿下不放过你对么可惜你既然已经说了,何不彻底说个清楚到底是谁杀害了林枕纱,还是你跟范赐一起动手”
“你你”郑公子脸白如鬼,绝望地叫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说我没说”
卫玉笑了起来。
任宏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手中拿着一张证供,朗声道“方才郑公子的口供都在这上头,白纸黑字明明白白,绝无遗漏亦无差错。”
郑公子将要昏厥“你们”
卫玉向着他走近了两步“郑公子,看在你配合招认的份儿上,我不妨给你指一条明路,你害怕范家对么但你已经把范赐拉下水,叫他们知道,兴许真不会放过你。所以现在你要做的,便是”卫玉俯身,低低道“让他死。”
郑公子的双眼快要瞪裂“你你说什么,你动不了范家”
卫玉道“你是个蠢货,可我相信你的一句话,林枕纱的死,你不是主因,你没那个胆子。”
郑公子浑身颤抖,呆呆地只是摇头。
卫玉道“我说的再明白点,你跟范赐必须有一个人死。如今你供出了他,他未必放过你,而你不指认他,你一定会死。知道该怎么做了么你根本没有选择”
郑公子双手抱着头“你你害我,你害我”
“我让你去杀人了”卫玉冷笑道“令尊身为府丞,就没有告诉过你杀人者死么害你的是你自己,如今,能救你的也是你自己。”
证供画了押,外间的差役进内,把郑公子带了出去。
卫玉坐回椅子上,她的脸色也不好,灯影下泛着凛凛的玉白。
任宏把证供收起来,回头看着卫玉“你”想到方才她口中所说林枕纱的惨状,任主簿摇摇头“这些纨绔一世祖真是该死。”
“恶鬼一般,无法无天。”卫玉喃喃,微微闭眼。
任主簿又道“不过,最难办的是范赐,要拿他比拿郑礵要难得多了。”
熬到现在,已经快到寅时,卫玉觉着头嗵嗵地在跳,有些晕眩“是,范太保,还有靖王殿下他们一定会竭力拦阻。”
任宏道“这两个人,咱们哪一个都得罪不起。”
卫玉抬眸,双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既然是恶鬼,自然就该竭尽全力送他们回阴曹地府。”
任主簿哑然,苦中作乐地说道“那可真的要有降妖伏魔的手段,最好多请几个和尚道士。”
卫玉听见“和尚道士”,心中掠过宿九曜的影子,想到他那一身破旧的道士服,想到他雷霆轰然般的手段,不由挑唇道“我倒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任宏诧异“你知道什么人”
“咳累了,”卫玉假装没听见,咳嗽了声“时候不早,还是先歇一会儿吧,明儿还要啃硬骨头呢。”
任主簿斜睨着她,终于嗤了声,并未追问。
次日绝早,卫玉朦胧中,察觉有人呼唤自己。
睁开眼睛,却见是昨儿东宫来的小安子,正轻轻摇晃她的肩。
卫玉忙爬起来,整理衣物“什么事”
小安子道“还睡呢崔公公叫我来请您回去。”
卫玉道“怎么了”
小安子努努嘴道“您还问殿下不高兴了,您要还不回去,只怕真要出大事。”
卫玉的头还有些发沉,且惦记着案子,本要找借口不去东宫,但又一想,竟确实有回去的必要。
她起身“我洗洗脸,换一身衣裳。”
小安子转忧为喜,忙拉住她的袖子“换什么,殿下又不会嫌弃您,快走吧。横竖只要人回去了,比什么都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