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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几日之后,南安侯府的接风宴如常举行。

    得知景夫人认回女儿,官家提前一日差人送来了贺礼,那是官家的拳拳爱护之心,景夫人感激不已。

    只不过,景夫人却无法前去拜谢,因为,最近一段时日来,官家身体有恙,一直在宫中养病,不便接受拜见,那些朝中政务要事,官家也有心无力,皆有太子殿下及辅臣处理。

    今日南安侯府举行的宴席,名义上是接风宴,其实,是景夫人为了向众人宣告姜沅的侯府嫡女身份,意义重大,因此,刚到会客的时辰,魏王殿下便带着仆从贺礼第一个来到。

    他今日穿得是一件月白色锦袍,头上没束发冠,而是绑了条飘逸的月白色发带,待走到门口处时,小厮通传过后,府里的两位嫡女一前一后出来拜见迎接。

    不过,他无视那位今日看上去脸色哀怨的沈姑娘,而是长眉微微一抬,唇畔肆意扬起,径直大步朝姜沅走了过去。

    魏王殿下身材高大,本就俊美,今日又是与以往不同的装束,很难不让人注意到,姜沅一眼就看到了他。

    不过,很快,她的视线落在魏王殿下腰间佩戴的一枚白色玉环上。

    那玉环亦刻着纹路,只是离得有些远,姜沅看不清那上面的龙纹,便下意识盯着看了一会儿。

    看她目不转睛直勾勾盯过来的眼神,萧弘源顿住脚步,不禁暗叹一声。

    裴将军说这一身打扮与他的气质不符,真是心机深沉,还好他回去琢磨许久,决意反其道而为之,效果简直立竿见影。

    萧弘源撩了一下那身前的发带,阔步走来,道“本王俊朗无双,还没看够吗”

    若是别的姑娘,听到他这种话,兴许会脸红害羞,不过,姜沅早已领略了他说话的风格,她神色根本未有分毫改变,而是看着他玉环上的四爪龙纹,悄然往旁边移开几步,避开自己那位阿姐的视线,压低声音道“殿下的玉环很是特殊,除了您,宫里还有那些皇子戴”

    官家膝下有数位皇子,不过,成年的,只有太子与魏王殿下,萧弘源道“这是父皇赏给我与皇兄的,除了我,就只有皇兄有了。”

    他的皇兄,也就是太子殿下了,太子殿下与沈曦同为表兄妹,自小熟识,他们的关系,昭然若揭。

    姜沅默默抿了抿唇,悄然瞥了远处的阿姐一眼,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看她似乎有些发怔,萧弘源走上前,伸出长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闷笑道“发什么呆喜欢这玉环吗喜欢本王送给你了。”

    他的大掌,也是练过功夫的,那手劲实在不小,姜沅捂着额头,吃痛轻嘶一声,声音闷闷地提醒道“殿下注意些分寸。”

    与此同时,裴元洵悄然在不远处翻身下马。

    他负手立在那里,看着眼前的画面,剑眉拧起,一时默然未动。

    今日天气微寒,姜沅穿得是一件浅桃色的裙衫,外罩着细绒狐岑,那狐岑是纯白色的,袖口与脖颈处缀着一

    圈细细的绒毛,越发衬得她肤白若雪,美眸潋滟,他忽地记起,当初在将军府时,他外出狩猎,曾想为她多打几件狐皮回来,可最终,他提前回府,却什么都没给她带来。

    他沉默地看着她与魏王殿下。

    萧弘源今日穿得是一身飘逸的外袍,这让他不禁想到了那位季大夫,而且,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他与那位季大夫甚至似乎有几分相似。

    这个时候,他与姜沅本该并不是太熟的阶段,他们表现得却很亲密,不知为何,姜沅捂着额角,而萧弘源俯身过去,不知在跟她说什么话,而她,竟然一直认真听着,完全没有躲避,那唇畔,还带着明显的笑意。

    裴元洵的唇角紧抿成一条直线。

    他记得,在驿站之时,她的额角撞到他的下颌,他只是看一看她有没有受伤,她便飞快掩上了门,时刻注意与他保持着距离。

    另一边,魏王殿下看着姜沅揉着额头瞪他的模样,低笑道“本王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见你,看你可爱,就先给你的小脑袋上弹了一下,你那时也是这样气呼呼瞪着我,也是这样提醒我的殿下注意些分寸。”

    说到最后,他故意拖慢了语调,微微挑起眉头,将她的神态语气学得惟妙惟肖。

    以前的事,姜沅早就不记得了,不过,看他这样有趣,姜沅忍不住轻笑了起来。

    他小时候便这样调皮不羁,长大之后,性情倒是没怎么变。

    看她露出笑意,萧弘源把玉环重又戴回原处,低笑道“不过,那时候本王可是送了你一枚玉环当做赔礼,现在,你不要玉环,本王只能暂且收回了。”

    沈曦呆在一旁,冷眼瞧着魏王殿下与自己那位妹妹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待她转眸看到负手立在不远处的裴将军时,细眉微微一挑,忙提起裙摆走了过去,道“将军何时来了,方才我竟没注意到。”

    裴元洵负手望着阶前,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

    顺着他的视线,不难看出他此时在关注什么,沈曦暗自勾了勾唇,轻声道“将军,妹妹和魏王殿下有小时候的情分,他们已说了很久的话,想必有很多共同语言吧。”

    裴元洵脸色沉凝,默然未语。

    就在姜沅无意转眸时,才发现立在不远处的将军,而自己那位阿姐,正轻声细语地跟他说着什么,还时不时拿帕子擦擦眼角。

    姜沅一下愣住。

    她方才疏忽大意,竟没发现将军也已过来。

    她赶紧抬眸细细打量将军此时的神色。

    他黑沉的眼眸微眯,那一贯波澜不惊的脸色此时沉凝如霜,而且,他的大掌,竟下意识按住了腰间那柄通体幽黑泛着冷意的短匕。

    情形十分不妙,姜沅心头突地咯噔一声。

    转眼到了宴席的时辰。

    凡是接了帖子的府邸,当家主母们都带着男女家眷前来赴宴,男女隔厅而坐,那些妇人们见到景夫人和那可爱的小外孙女,寒暄叙谈,纷纷夸赞不已。

    这大好的日子,高门贵妇们十分知趣,就算听闻过外面那些流言蜚语,诸如景夫人的女儿曾为将军府的妾室,那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是裴将军的孩子,再有,那被退婚的侯府长女神色甚是凄婉,似乎对裴将军余情未了,但,妇人们都是暗暗纳罕,谁也没有开口多提半句。

    只是,众人皆已到了,惟有容府来得迟了些。

    裴元滢是容府的世子夫人,姜沅一直担心她会前来,她是个蠢的,又和沈曦一向亲近,保不准会被撺掇着做出什么来。

    不过,临到会客时辰,容府来赴宴的,却是另一个儿媳。

    那儿媳见了众人,悄声解释道“我们府里容世子一直没有子嗣,最近他打算纳两房小妾,可那世子夫人不同意,府里已被她闹了个天翻地覆,但冲着裴将军的面子,世子倒是没再提什么,只是我看着,已冷战好些日子了,今天,世子夫人还回娘家去了”

    宴席一切顺利。

    午时过后,来客渐散,姜沅送裴元洵离府。

    他一直沉默无言,不过,神色倒不复今晨那般沉冷,姜沅提起的心总算放下一点。

    送他到府门外,姜沅思忖良久,轻声道将军,我有些话想跟您说,如果不尽快说清楚这件事,我怕会有人从中作梗。我现在只想一心习医,好好陪陪母亲和宁宁,暂时不想嫁人。魏王殿下是个好人,将军也令人敬重,我不想你和殿下失和,所以,以后不论发生什么,请你不要与殿下反目成仇,好吗”

    朝廷之事她不懂,也不敢妄言,但她觉得,她那位阿姐蓄意挑拨他们两人的关系,十有八九与太子殿下有关,将军是个明事理的,且,以往他与魏王殿下的关系虽不能说是生死至交,至少还是彼此信任的关系,她现在不想嫁人,她这样告诉将军,也会如实告诉魏王殿下,她不想两人因争风吃醋,关系恶化。

    裴元洵眼帘微垂,黑沉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在她说到“不想嫁人”那句话时,他胸膛郁闷地起伏片刻,神色微微变了。

    许久后,他微一颔首,淡声道“好,我知道了。”

    今日宴席,他饮了几杯酒,离得近了,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姜沅轻笑了笑,道“将军回府后,若是觉得饮酒不适,记得喝盏蜂蜜茶。”

    她说这话,依然在关心他而不自知,裴元洵眸底悄然闪过一丝喜色,唇角暗暗勾起。

    在将军府时,她是时常给他沏各种茶喝,有清热祛火的,也有润喉降燥的,只是,再想喝到她亲手沏的一盏茶,如今真是难上加难。

    方才,她又提到暂时不想嫁人,其实,原因可以理解,她刚与母亲相认,是不必急着嫁人,也应该多陪陪母亲和宁宁。

    没关系,他可以等的。

    此时,他到了府外,那位魏王殿下却还没离府,不知他在耽搁些什么,但因三妹的家事要处理,裴元洵不便久呆。

    他展眸看了一眼府内,又垂眸看向姜沅,许是因为方才他应下

    她的话,她温婉的脸庞神色轻松,唇畔也带着笑意,裴元洵也不自觉勾起唇角,道“那我先回去了。”

    姜沅点点头,道“将军慢走。”

    他打马离开后不久,那天色却有些变了,天空堆满暗云,还有要落雨的前兆。

    魏王殿下留下跟景夫人说了会子话,出府时,他抬头频频看了几遍天色。

    他虽没说什么,但那双长眉拧起,手指也不安得反复紧握,似乎有犯急症的前兆。

    姜沅担心他的病症没有好全,便道“殿下,我送你回去吧。”

    她愿送自己回去,萧弘源自然求之不得。

    姜沅提来药箱,登上去魏王府的马车。

    回去的路上,电闪雷鸣,没多久,雨水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魏王府的马车奢华醒目,经过一家铺子前时,一阵狂风刮过,那马车的帘子遽然掀起又落下,但,车里女子明艳温婉的脸庞却清晰地落入眼底。

    姜沅与魏王殿下并排坐在车内,而且,他们的姿势看上去很亲密。

    裴元洵驻足在铺子前未动,一贯波澜不惊的神色顿时变了。

    马车内,萧弘源虽不像之前那样躁郁癫狂,但整个人却闭眸缩在角落处,长眉拧成一团,神色痛苦不已。

    姜沅坐在他身旁,轻声道“殿下,你现在是什么感觉能跟我说一说吗”

    萧弘源揉着额角,低声道“本王想起你上次给人看诊,如此可笑,所以,虽然雷声滚滚,本王却毫不惧怕了。只是本王只要一闭上眼睛,似乎就能看到什么东西,但那到底是什么,却朦朦胧胧的,本王看不清楚,而且稍一用力去想,便觉得头痛不已”

    想必那是他犯下急症的原因,姜沅想了想,从药箱拿出一枚安神药丸来,道“殿下先服下这个,不要再费力去想了。”

    萧弘源接过服下,大约半柱香后,他的神色逐渐恢复正常,看他不再痛苦难忍,姜沅道“殿下现在又有什么感觉”

    萧弘源道“本王现在觉得困倦,只想好好休息一会儿。”

    姜沅温声道“那殿下便先睡一会儿吧,我在旁边陪着你。”

    她的声音温柔轻和,有抚慰不安情绪的良效,萧弘源抬眸看着她,道“等到了府邸,你也不要走,要一直陪着我。”

    他现在是病患,情绪很脆弱,要照顾他的心情,再者,姜沅也想搞清楚他发病的真正缘由,她想了想,轻声道“殿下放心吧,我会一直陪在你身旁,直到你的病情好起来。”

    到了王府后,内侍将魏王扶去内殿休息,萧弘源拧眉看了一眼内殿的方向,道“本王不去内殿了。”

    他若去了内殿卧榻,姜沅是不肯进去的,那大殿也有一张窄榻,可以用来休息。

    内侍自然听他吩咐。

    萧弘源躺在榻上,不一会儿便因困倦睡去。

    姜沅守在他的榻旁,看他暂时无事,便从药箱里拿出一本记录巫医秘术的书册看

    了起来。

    殿外,一窗之隔,裴元洵负手望着窗内的方向,脸色苍白而紧绷,淅沥斜飞的雨水不断落下,他的墨发长睫很快覆上一层冰冷雨滴。

    似有所感,不久后,姜沅抬头望了过去。

    就在看到将军的那一瞬,姜沅震惊了几息。

    待她回过神来,便立刻提起裙摆快步跑了过去。

    她知道,他一定是误会了。

    风雨中,他身着玄色锦袍,几乎与暗沉天色融为一体。

    姜沅冒着雨跑到他身前。

    她跑得太急,无意碰到旁边矗立的繁茂花树,那花瓣雨水被惊扰,向她的肩头飘洒过来。

    姜沅定定神,擦了擦脸上的水珠,道“将军,你听我解释。”

    裴元洵沉默不言地看着她,神色沉冷如雪,那波澜不惊的眸底,似有被欺骗的哀伤。

    看他难过,姜沅的心不知为何被揪了起来,突地一疼。

    她轻咬了咬唇,抬眸看着他,急切道“这种天气,魏王殿下会犯病,我送他回来,是想查清他犯病的根由。”

    听她说完,裴元洵黑沉的眼珠缓慢地动了动,片刻后,他垂眸看着姜沅的肩头,大手悄然按在腰间的短匕上。

    不过,他刚一动作,姜沅便发现了,那通体幽黑的匕鞘泛着森森冷意,想起他提刀杀人的模样,姜沅不由脊背生寒,头皮一紧。

    他似乎失去了以往的沉稳,此刻盛怒至极,姜沅盯着那匕首缓缓出鞘,长睫害怕地颤抖起来。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本能地按住了他的手,整个人扑在他怀里。

    她的眼泪无法抑制地涌了出来。

    她双手紧紧搂住他劲瘦的腰身,低声道“将军,你要相信我,不要生气,你误会了,冷静一点好不好你不要杀魏王殿下,殿下他犯病了,他什么都没做,我只是陪着他看病”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大掌下意识握住她的纤腰,没发一言。

    他的手很冰,胸膛沉闷地起伏着,姜沅死死咬住唇,抬头去看他的脸。

    他的脸色很沉冷,剑眉拧成一团,听见她说的话,却依然没有开口。

    姜沅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下意识攥紧他的衣襟,哀求道“你不要杀他,留他一命,让他好好活着,我嫁给你。”

    闻言,裴元洵眸底的郁色如滔天巨浪汹涌而至。

    这是她第一次,毫不犹豫地扑向他的怀抱,却是误会他要杀萧弘源。

    他只是想要抽出匕首,打算将那淋湿她衣衫的碍事花枝削去。

    她如此在意魏王,甚至不惜要嫁给自己,来换他活命。

    她曾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他与魏王殿下反目成仇,却没想到,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已对萧弘源,用情至深如此。

    这次暗中较量,他败得无声无息,却如此彻底。

    他想起在清隐寺呆的那一夜,担心景夫人不肯将姜沅嫁给他,他曾问过圆明方丈,若是一直不能得偿所愿,该当如何

    圆明方丈说,惟有放下,才得圆满。

    裴元洵低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姜沅,哀伤溢满眸底。

    她的脸庞不复以往的温婉,此时带着忧愁急色,雨水打湿了她的长睫,那双泪眼已哭得泛红,唇角也几乎咬破。

    裴元洵喉结忧闷地滚动几下,大掌扣住她的后脑,片刻后,他低头,轻轻亲上她的双唇。

    亲吻一触即分,带来微凉的寒意。

    姜沅怔怔地看着他,轻声道“将军,你要相信我说的话。”

    裴元洵没有开口,眸底溢满痛苦隐忍。

    其实,自从知道她还活着后,他便一直在暗中纠缠她,他不想看她嫁与旁人,他曾誓要得偿所愿。

    可这一刻,看到她为别人哭红眼眶,他的想法突然变了。

    他想,他不能这么自私,应该学着放下,成全她与她的心中所爱。

    过了许久,他抬起大手,留恋似地拂去她脸颊上的雨水,低声道“姜沅,你不用嫁给我。”

    他退后一步,松开钳住她的大手,定定看了她几眼,转身大步离开。

    风雨很大,他的身影,很快隐没在暗色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