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江水肆无忌惮地挤压过来,恐惧与害怕一齐涌上心头。
浮沉间,姜沅手足无措地挣扎着。
可她手边空无一物,什么都抓不到,每一次的挣扎,都是徒劳无功的,身上似乎有千斤重枷钳制着,每一次尽力试图浮出水面时,都会愈来愈深地坠入江底。
慌乱中,她想要喊救命,可江水很快灌入口中,呛咳间,口鼻像被堵住一样,满是难以喘息的憋闷。
就在她大脑一片空白逐渐沉入水底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有力地破开水浪,飞快向她游了过来。
几息后,一条结实的长臂环住她的腰,把她带到他身旁。
熟悉的声音自上方响起“别怕,一会儿就到岸上了。”
是裴元洵。
他的声音沉稳而令人安心。
姜沅眼睛一热,方才那种恐惧害怕顷刻间消散褪去。
她下意识抓紧他的长臂,声音有些颤抖地唤他“将军。”
裴元洵沉声道“是我。”
他说着话,那条长臂的力度又增加几分,将姜沅紧紧环在臂弯中。
裴元洵举目望向岸边微亮的灯火,
粗略估算一下,他们的位置距离岸边大约有五十丈远,那水流并不平缓,波涛也不断地起伏着,需得多加小心才好。
他揽紧姜沅,奋力朝那有着隐约亮光的地方游去。
大约一刻钟后,脚底总算触到坚实的地面,水面不再没过脖颈,距离那亮光也越来越近了。
裴元洵站起身来,将姜沅打横抱起,迈着沉稳的步子,淌过水流,一步一步朝岸边走去。
他已经游了许久,几乎耗尽了力气,姜沅想挣扎着从他怀里下来,但她刚一动作,裴元洵反而将她往怀里紧了紧,道“别动,先上岸。”
姜沅听话地点了点头。
不过,为了让他节省些力气,她双手攀住他的脖颈,脑袋也抵在了他的胸前。
就在她动作间,裴元洵呼吸悄然一滞,垂眸看了她一眼。
她的头发早就湿透了,几缕鬓发凌乱地贴在那张玉白无暇的脸颊上,贝齿轻轻抵着唇,一双潋滟大眼怔怔地看着他,眸底尽是对他的信任与依赖。
夏日的衣裙轻软,隔着一层单薄的衣料,似乎可以感受到她肌肤的软滑细腻。
裴元洵立刻举目远眺,将脑中不合时宜的念头赶出。
他神情严肃地望着远处,为了不给他添麻烦,姜沅便一动不动地窝在他的怀里。
他的胸膛坚实可靠,贴在他的胸前,可以听到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而她稍稍抬起眸子,便可以看到将军坚硬沉冷的下颌。
她默默看了他许久后,突地想起,当初她在将军府的池塘也曾落过水。
那一次,是同样的溺水感觉,将军亦是这样毫不迟疑地跳入水中,救她出来。
那时,他也是这样抱她的。
初到将军府时,听闻过将军的威名,她对他是景仰敬重的。
所以,救下她之后,他径直抱着她去了他的院子,还亲口说出要纳她为妾后,年少的姑娘分不清仰慕和爱慕之间的分别,羞怯地点头应下。
可这一次,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跳却不可抑制地砰砰乱跳起来。
在他不曾注意到的夜色中,她的耳根悄然发烫泛红,直吹了许久的江风,人才慢慢冷静下来。
到了岸边,姜沅急忙从他怀里跳下来,又赶紧去看他的胳膊,一连声问道“你的胳膊怎么样疼不疼”
他的左臂本就有伤,今晚在水里泡了那么久,方才抱她还使了力,不知会不会留下遗症,这是她最担心的。
朦胧月色下,裴元洵看了她一眼,悄然别过脸去,淡声道“无事。”
他语调如常,只是神色看上去不太自然。
姜沅愣了愣,低头看去,才发现她的鞋子早已不知丢到了哪里,光着一双脚站在岸边,而那湿透的裙衫还紧贴在自己身上
衣着不够得体,模样也有些狼狈。
她慌忙转过身去理了理衣襟,又用力去拧衣袖与裙摆上的水,不过那衣裳早已湿透,即便她拧了又拧湿意也不减,幸好得是,此时是初夏天气,晚上的气温也并不寒凉,否则,浑身湿透站在岸边,风还不断地吹过,非得生病不可。
就在她手忙脚乱地拧衣裳时,裴元洵看了眼不远处那微弱的灯火,率先大步朝那边走去,道“跟上。”
有灯火,兴许就有人家,这会儿是夜半时分,离天亮差不多还有两个时辰,可以暂且借宿歇息一番,再者,江面上,他们的大船早已不见踪迹,等船家发现船上少了人,还有那一帮奄奄一息的水贼,必定会想法子找到他们,再去报官的。
姜沅刚跟在他身后往前走了几步,脚底突地一痛。
那岸边有不少石子,大小不一,形状各异,虽然她尽力小心翼翼避开,还是难免硌到了脚。
就在她吃痛弯腰揉着脚心时,裴元洵去而复返,在她身前撩袍蹲下,沉声道“上来。”
他又要背她,担心他受累,姜沅迟疑了会儿,道“将军,不必了”
她话未说完便被打断,裴元洵不容商量地吩咐道“若是伤了脚,后果会更严重。”
他说得有道理,姜沅没再拒绝。
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双手攀住他的脖颈,慢慢趴在了他背上。
裴元洵抄起她的膝窝,轻松地背着她起身。
他一路沉默着往前走,姜沅也没有说话。
四周是安静的,月色朦胧,只有奔流不息的江水声,那声音听起来有些凌乱,就像她此时的心绪。
其实,在匪寨那次,将军也背过她。
但她觉得,这一次和以往那次不同。
那次将军是为了救魏王殿下才顺便救她,背她下山,也是为了快些送她回驿站,而这次,他毫不迟
疑地跳入水中救她,是将她的性命放在了心头,而且,只是生怕她被硌疼了脚,便要背她赶路。
将军的步伐沉稳有力,依偎在他宽阔坚挺的背上,让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和踏实。
落水的惊惧恐慌,在心头并没有留下痕迹,姜沅攀紧他的脖颈,脑袋贴在他的肩膀上,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她紧贴到他肩背上的那一刻,裴元洵的步伐无端踉跄了下。
方才在水中抱着的时候尚不觉得有什么,此时那温软的身子与他靠得那么近,那薄薄一层衣料根本阻挡不了什么,反而使得那起伏弧度的触感格外明显。
裴元洵用力定了定神,步子才重又稳重起来。
那亮着灯光的地方大约有二里远的路程,等走近了,姜沅才发现,那不是岸畔的农舍人家,而是一间水神庙。
那庙外围着一圈篱笆,庙里却空无一人,只有一个泥塑的水神像摆在案上,案旁还摆着一盏油灯与祭祀用的一盘果点。
大江大河旁有水神庙,这倒并不足为奇,周边有以此为生的百姓,行船捕鱼时为求风调雨顺多有收货,会在出行前焚香祭拜,想必这水神庙正是白日里有人祭拜过,才留下了油灯果点。
裴元洵大步跨过门槛。
庙内铺着青石板,地面也是干净的,姜沅从他背上下来,道“将军,先在这里歇会儿吧。”
这一晚上,他又是除贼,又是救她,还背着她赶了这么远的路,都要累坏了。
裴元洵转眸看了眼外面,道“好,你先坐下,我出去一下就回来。”
他说完,便很快迈着大步走了出去。
庙内烛火悠亮,借着光线,姜沅环顾了一周后,低头仔细地看了眼自己的衣裳。
只一眼,姜沅的脸腾得一下红了起来。
她那身湿漉漉的裙衫紧贴在身上,身形几乎一览无余,而方才,她还那么近地贴在将军的背上。
她摸了摸衣袖,着急又无措,就在她徒劳无功地试图让衣裳快些晾干时,裴元洵沉稳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这个模样与他相见,姜沅只觉得尴尬羞惭,所以,在他踏进庙里那一刻,她避无可避,只好背过身去对着墙壁,假装自己在打量石墙上那个细密的蛛网。
不过,裴元洵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在做什么,也没有开口说话。
片刻后,房内响起柴草燃起的噼啪声。
姜沅悄悄转眸看了他一眼。
方才他进来时,从外面拿来了许多干柴干草,此时,那堆柴草已燃起炽热的火焰,熊熊火光的映衬下,他的下颌线条越发坚毅硬朗,那鼻梁也格外端正而高挺,只不过,他的神色倒是一如既往般波澜不惊,沉冷稳重。
待确保那些干柴尽数引燃,火堆可以长久不灭时,裴元洵放心地撑膝起身,垂眸看向姜沅。
她依然背对他站着,似乎在研究墙上的蜘蛛网,她那双莹白如玉的双足踩在乌草编织的蒲团上,因那乌草粗糙,纤细的脚趾微微
蜷缩着,而她那一头乌发上的发簪早就不见了,乌黑绵密的长发凌乱地披在肩头,发梢还缀着湿润的水珠,那身浅青色的裙衫还湿乎乎贴在她身上,纤细的腰身越发明显,他的一只大掌几乎就可以环过。
裴元洵看了她一眼,便自觉得很快收回视线。
不过,转眸之间,眼神无意落在那尊泥塑的神像上。
那神像其他尚好,惟有雕刻的双目过分大了些,让人简直怀疑其能窥到室内春光。
裴元洵若有所思地眯起星眸。
下一刻,玄色外袍解下,兜头覆在了那尊泥像上。
房内响起低沉有力的声音“姜沅,过来,把衣服烤干。”
话音落下的瞬间,裴元洵大步流星地跨过门槛,吱呀一声,是他离开时顺手带上了房门。
庙内只剩了她一人,姜沅下意识摸了摸脸,那羞涩不安的烫意总算少了几分。
此时夜半时分,还有将军在外面把守着,无需担心有外人闯入,姜沅定了定神,慢慢脱下裙衫,拿到火堆旁晾烤着。
衣料轻薄,就着温暖的火光烤着,不到两刻钟,衣裳便干爽起来。
姜沅束好衣裙,对外面道“将军进来吧。”
闻言,裴元洵负手返回,推门走了进来。
他进来时,姜沅已用两根长木棍支起了个简易的衣架,他那件宽大的玄色外袍搭在上面,几乎已快晾干。
听到他的脚步声,姜沅抿唇看了他一眼。
将军没穿外袍,只是一身白色的中衣,那中衣还是潮湿的,不过,比起他身上的湿衣服,此时,她更担心他左臂的伤势。
待他走到近前时,姜沅道“你坐下,我看下你胳膊上的伤口。”
裴元洵按照她的吩咐,在蒲团上身姿肃挺得盘膝坐下。
她要检查他的伤势,他便顺手脱下中衣搭在架子上晾着。
他脱了衣裳,坦露着上身,那肩膀挺拔宽阔,但腰身却劲瘦精壮,沿着肌肉块块分明的胸腹处往下,清晰有力的人鱼线逐渐隐没在白色中衣里。
姜沅无意看了一眼他的身体,视线像被烫到似得迅速收回,耳根也莫名发热起来。
好在将军的墨发凌乱地垂落在身侧,遮住了修挺的眉眼,未曾注意到她的异常。
片刻后,姜沅定了定神,垂下眼睫,目不斜视地朝他左臂上的伤口看去。
那伤口本快愈合了,因为泡了水,边缘的皮肉泛了白,得需要剔除腐肉,涂上伤药,好好养一段时日才行。
不过这里既没药物,也没有大夫医病的器具,姜沅只能简单地处理了下他的伤口,重又为他包扎起来。
看她拧着眉头一言不发,裴元洵以为她忧心水贼的事,便道“无事,待明日天亮,我们与船家汇合后,便去府衙报官。”
他们的大船如今不知行到了那里,那些水贼躺在船上尚不能动弹,等那船家发现了,定然会掉头返回找他们,届时汇合后再去一趟当地的府衙
,着属官们处理水贼的事便可。
将军的话提醒了她,姜沅总算不再那么担心。
她的药箱尚在船上,等明日登船后再为他处理伤口,耽误几个时辰,并不会有严重的影响,姜沅轻舒口气,道“好。”
将军的伤口处理好,身上的中衣还是湿的,为了方便他烤干衣物,姜沅自觉背身靠墙站了小半刻钟。
不过,落水时的恐惧与害怕消耗了大量心神,人一稍稍放松下来,困意便开始逐渐上涌,片刻后,姜沅对着那面石头墙,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就在她掐了掐掌心,强撑着让自己保持清醒时,背后传来裴元洵的声音“好了。”
他的中衣外袍都晾干了,已整整齐齐地穿戴完毕,姜沅走到他身旁的蒲团上坐下,不一会儿,便支着下巴打起瞌睡来。
看她的脑袋小鸡啄米似得一点一点,显然困倦极了,裴元洵脱下外袍铺在她身旁,道“躺下休息吧,坐着睡觉不适。”
外面不知是何时,天色黑黝黝的,像是破晓未至的时刻,估算起来的话,应该一个多时辰天就会亮了,姜沅摇了摇头,道“不必了,我眯一会儿就行了。”
裴元洵拧眉打量着她的神色,道“当真不困”
坚持一会儿,应该没问题的,姜沅轻轻点头“不困。”
她这样说,裴元洵便没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困倦至极的人儿显然忘了方才的话,双眸紧紧闭着,呼吸也均匀绵长起来。
裴元洵无奈地勾起唇角。
片刻后,他伸出大掌,轻轻揽过她的肩膀。
这一觉睡得深沉,没有半点落水后的慌乱不安,也没有噩梦惊恐,待姜沅再醒来时,外面的天色已大亮。
明亮光线照进窗隙,干柴燃烧后的余光红烬升腾着细微的烟雾,在房内缠绵轻缓地飘舞。
身旁有暖和的热源,脖颈下也枕着东西,姜沅下意识翻了个身去扯被子,手臂一搭,碰到了坚实宽阔的胸膛。
她愣了一下,稍稍回过神来后,迅速睁大眸子向身畔看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