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步走进保和医馆之前,裴元洵突地拧眉顿住脚步,低头打量了下自己的衣袍。
他今日特意穿了一件深青色暗纹束袖长袍,腰间束同色宽幅腰封,只是,腰封之上没有佩戴玉环之类的饰物。
思忖片刻后,他从衣襟中摸出一枚香囊。
那香囊是靛蓝色,上面绣了半幅如意云纹,里面放着驱蚊的薄荷艾草,薄荷艾草早已干枯发黄,却尚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只是这香囊尚未做好,那收口处的细密针线只缝了一半,但若是将那朱红色的收口绳结系好,倒不容易看出来没缝完的部分。
打量完那香囊,裴元洵抬手拉住绳结的两端轻轻一系,郑重而仔细地挂在腰封上。
医馆内,刚采买来的白芷、当归、陈皮之类的药材堆在药柜上,那些白芷是黄棕色的,有一股辛辣气味,摸起来质地坚硬紧实,姜沅从色、味、质三个方面教两个医徒怎么辨别它的好坏,之后,又讲述了它的功效。
待佟秋与严青点头记下后,她便把白芷装入药柜中相应的药格里,以便下次取用。
不过,就在姜沅打算再细细讲一讲当归的辨识及用处时,突然发现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她抬眸细看了一眼,惊喜地笑道“丁末”
丁末浓眉抬起,嘴角咧开,还是以往那副兴致勃勃的模样“沅姐,我听李军医提到你开了医馆,还不敢相信呢。我今日告了假,特意过来看看,一看到保和医馆这个名字,我就知道准是你没错,不过,我来是为了庆贺你的医馆开张,晚了三日,你不介意吧”
姜沅习医之初是在清远县的保和堂,所以,开医馆时,第一个念头是将医馆的名字命名为保和医馆,丁末在神策营刚升任了百户,他与李修碰过面,开医馆的事,李军医知道,所以,他听说此事,也就不奇怪了,虽说三日前医馆已开张,但丁末今日能来,姜沅已是意外欣喜不已,哪还在意什么早晚的。
不过,她刚与丁末说了几句话,馆外又有脚步声走近。
姜沅抬眸,有些意外得微微怔住“季大夫。”
见到她,季秋明修长眉头微微抬起,温和地笑道“姜大夫,母亲不耐旅途奔波,所以特意差我来一趟庆贺你的医馆开张。不过,路上遇关卡盘查,来晚了几日,还请不要介意。”
开医馆之前,姜沅给师父写了信,师父很赞同她开医馆的想法,没想到,为了此事,她老人家还差季大夫亲自来了一趟,姜沅十分感激。
但是,刚刚与季大夫打过招呼,姜沅抬眸,余光瞥见一角暗金色袍摆阔步走近。
来人脚步沉稳有力,没有气血虚浮的症状,当初的急症早已不见任何遗症。
姜沅抬头看去,不由得愣住。
看见她,萧弘源悄然握紧掌心中的折扇,默然片刻后,他唇角勾起朗声道“听说你开了间医馆,我过来看一眼,公务繁忙,耽搁了几日,不要介意。”
他的话说完,姜沅才忽然想
起,应该先给他行礼。
不过,这医馆之中,除了姜沅,无人认识这位帝王,萧弘源并不想暴露身份,见她打算屈膝行礼时,便抬手虚虚止住。
他登基未久,朝政事务繁忙,还记挂着她这间小小医馆,姜沅很是感动。
不过,还未等她开口,突地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走近。
姜沅下意识勾起唇角,展眸望向医馆外。
申时已至,外面日头西斜,在地面撒下一层细碎的金光,光影之中,那熟悉的高大身形有力地迈过医馆门槛,沉稳地向她走了过来。
医馆内,三个男子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移向那走近的裴大将军。
他平日常穿玄色墨色的衣裳,今日竟穿得是深青色的锦袍,而姜沅穿得是浅青色的裙衫,一眼看去,他那锦袍和姜沅的裙衫简直就像是同一匹布料做成的,连上面的绣纹样式都如此登对相配。
待他大步走来时,那腰间的香囊左右摆荡起一抹醒目的弧度,几乎难以让人忽视,而那香囊做工精细,配色也十分讲究,一看便是出自女子精妙的绣工。
那香囊是谁做的,自然不言而喻。
见到将军,姜沅唇角不由弯起,她几步走上前迎他,轻笑着说“将军怎么比平时来晚了一会儿”
裴元洵目不斜视,似乎没注意到堂内的三个男子。
姜沅的鬓发有一缕无意垂落在耳旁,他习惯性抬手帮她掖到耳后,温声解释道“有事,耽搁了片刻,是我不好,等急了吗”
他只是来晚了一会儿,姜沅怎会等急,待她轻轻摇了摇头后,裴元洵展眸看向房内,似乎才刚刚注意到那来庆贺姜沅医馆开张的三个男子。
他唇畔带笑,朝三人拱了拱手,道“裴某本该一早来代姜沅招呼几位的,无意耽误了会儿,还望见谅。”
他以姜沅外子的身份自居寒暄,三个男子虽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但那三张脸,神色都微不可察得黯淡下来。
不动声色地打量三人几眼后,裴元洵微微勾起唇角,转眸看向丁末。
他虽在微笑,那眸光也很温和,笑意却未达眼底。
见上司看过来,丁末大步走上前,以属下的身份拱手道“见过将军。”
裴元洵负手而立,语调温和地提醒“丁百户,你来此探贺,用心可嘉,只是兵营有规,你身为百户,当为属下之表率,不应离开太久。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去吧。”
将军提醒得极是,但丁末远道而来,还没怎么跟姜沅叙过话,他不甘心地握了握拳头,道“沅姐”
兵营执行的是铁律,姜沅也很可惜没有与丁末多聊几句,在她心里,是把丁末当亲弟弟一样看待的,她想了想,温声道“兵营的事要紧,你先回去,待以后我去大营的时候,再去探望你。”
裴元洵亦温声补充道“回去吧,待以后有机会了,我会同姜沅一起去探望你。”
丁末一听,一双浓眉抬起,顿时高兴起来
“沅姐,将军,你们说话算话,记得来看我。”
丁末要赶回兵营,但剩下的两位并不需要遵守铁律。
裴元洵脸上挂着盎然笑意,请两位坐下喝茶。
医室内,热茶升腾着袅袅轻雾,裴元洵倒完茶,长指状似不经意地摩挲几下香囊,率先开口道季大夫在外研究疑难病症,潜心医学,令裴某敬佩不已,我听沅沅刚才提到,季大夫来时遇到关卡盘查,所以才晚了几日到京都。一路奔波,季大夫辛苦了,裴某代姜沅深表谢意。不知季大夫接下来是打算继续呆在太医署,还是再回外地研究疑难病症”
他那香囊甚是醒目晃眼,季秋明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道“季某的研医之学尚未结束,还会再回兴州,只是最近关卡渡口各处都有盘查,每次盘查起来,需要排队许久,所以,季某需要过几日再回去。”
不过,因为路程会耽搁几日,提及此事时季秋明微微拧起眉头,一副有些发愁的模样。
裴元洵打量了他一眼,温声笑道“季大夫,此事裴某可略尽绵薄之力。”
话音落下,一炷香后,东远便按照主子的吩咐安排妥当,回禀说“将军,已为季大夫办好了过关卡的文书,季大夫即刻便可以返回兴州,护送季大夫返程的兵卫也已备好。”
裴将军考虑得如此周到,季秋明怔住片刻,继而拱手郑重致谢“既然这样,季某先行谢过。”
季大夫也要尽快踏上返程,姜沅很惋惜没有向季大夫多请教几句,在她心里,季大夫潜心研究疑难杂症,是一个良师益友,不过,他要回兴州,事情又耽误不得,姜沅只好道“季大夫,待以后我去兴州探望师父的时候,还有见面的机会。”
裴元洵亦温声补充道“兴州我常去,待以后有时间了,我会同姜沅一起去探望谭医官和季大夫。”
往事如烟,在姜沅心头飘过无痕,季秋明也已学着放下,他释然地笑了笑“好,我会在兴州等着与两位再次见面。”
季大夫要回兴州,剩下的一位住在皇宫,距离此地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
待姜沅有事暂时离开后,萧弘源双手抱臂,半靠在椅背上,一双长腿闲适地舒展着,半笑不笑地说“裴卿,说吧,你要用什么借口把朕尽快支开”
裴元洵转眸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温声提醒道“皇上,再晚半个时辰,宫门该落钥了,你现在赶回去,还来得及。”
萧弘源“”
见他未动,裴元洵眼眸半阖,不紧不慢地劝道“臣与沅沅的婚事已快要提上日程,皇上尚未纳妃立后,按照礼制,此事不可再拖了,还望皇上早日娶妻诞下子嗣,为皇家延续血脉。”
朝堂之上,那些大臣们已终日劝谏此事,以往,裴大将军对这些事不置可否,此时竟也劝诫起来,萧弘源烦不胜烦,冷哼一声道“朕没赢过你,什么时候娶妻,也要你操心”
这事他才不会关心,他想提点对方的是第一句话,裴元洵抬了抬剑
眉,幽幽道“臣不再提了。时间不早,臣送皇上登车回宫。不过,有一句话我想说,既然皇上诚心来庆贺医馆开张,记得差人将贺礼送来。”
萧弘源“”
来恭贺的三个男子陆续离开后,已到暮色降临时分。
医馆今日的事已忙碌完,姜沅要回府,裴元洵如往常一样送她回去。
一轮圆月缓缓升起,在地上撒遍清辉,路上没有行人,两人便五指紧扣,慢慢沿着街道,向侯府的方向走去。
只不过,回去的路上,裴元洵剑眉拧起,一直没有开口,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姜沅悄然侧眸看了他一眼,心头有些忐忑。
今日实在巧合,丁末季大夫与魏王殿下一同来此,她本以为将军会心有介怀的,但,他一直表现得风度十足,大度得体,可送走几人后,他却沉默不语起来,这让她不由担心起来。
他一直不说话,姜沅便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轻声问道“将军生气了吗”
裴元洵回过神来,很快答道“没有。”
他没有生气,也没有拈酸吃醋,那几个男人除了比他年轻几岁,其他都不及他,他并无可担心之处。
只是
他垂眸深深地看着姜沅。
清朗月色下,她仰头看着他,一双微微睁大的潋滟眸子时而眨动几下,那头浓密绵长的乌发柔顺地披在身后,微风吹过,发丝轻轻随风飘舞起来,随意拂过他的脸颊,那感觉,是亲密缠绵的,就如同他们现在紧扣的五指一样,嫩白纤细的手指与刚劲修挺的长指紧密攀合在一起,彼此缠绕,密不可分。
她就像一颗光华灼灼的东珠,他真得担心,会有其他人再来觊觎他这颗失而复得的珍宝。
只是,还不知要过一个月,还是两个月,甚至三个月,姜沅才愿意结束他们相处看看的阶段,提及成婚的事。
他简直已经不想再等下去了。
看了她许久,裴元洵微微弯起唇角,双手珍重地捧起她的脸颊,低头温柔地亲在那柔软的唇瓣上。
不过,刚辗转片刻,姜沅便急急推开他,一双眸子含羞带怒,悄声提醒他“还在街上呢,万一被人看见,多不好。”
他们在路上牵着手,她就已经觉得很不好意思了,他若是全心投入地亲起来,不知要用多久,想起上次被他亲的唇瓣发麻,姜沅便觉得耳根有些发热。
亲吻不成,裴元洵有些懊恼地抿直唇角,不过,姜沅捂着唇绝不肯退让,他只得妥协地点点头,转而道“累不累”
走了一大段路,是有些累了,姜沅刚点了点头,便看到将军在她身前撩袍蹲了下来。
裴元洵转眸看了她一眼,道“上来,我背你。”
这段时日,只要她走路累了,他便要背她,姜沅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便已熟门熟路地趴在他宽阔结实的背上。
裴元洵背起她,轻松地朝前走着,行走间,他腰间挂着的那枚香囊左右轻轻晃动起来。
姜沅盯着那枚香囊,莫名有些出神。
她离开将军府之前,那香囊只给他做了大半,没想到却被他宝贝似地戴在身上。
正在姜沅思忖着再为将军做一只香囊时,耳旁突地响起他低沉的声音“宁宁的生辰快到了,你打算怎么给她过”
宁宁马上要三岁了,姜沅环紧他的脖颈,认真想了一会儿,摇摇头道“我还没想好,将军有什么提议吗”
裴元洵沉默片刻,同她商量道“姜沅,我娘和三妹还没怎么见过宁宁,我想让她们也来给宁宁过生辰,你愿意吗”
背上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就在裴元洵心头一紧,担心姜沅不会同意时,她却轻轻揪了下他的耳朵,温声道“将军多虑了,我没什么不愿意的。只是,宁宁会不会喜欢祖母和姑母,我却不能保证的。”
她如此宽容大度,她喜欢他,所以愿意抛弃前嫌,让裴家的人与宁宁亲近,裴元洵脚步顿住,感激道“只要你同意便好了,其他的,我会提醒她们的。”
说话间,他已背着她走了大一段路,姜沅担心他受累,便道“将军累不累要不放我下来吧,我已歇好了。”
裴元洵却不肯放她下来。
他这人冷硬,不怎么会哄人,也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但他往上托了托他背上那轻盈的身子,道“不累,我愿意背你一辈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