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即便是入了夜,也是非常热闹的。
街道上人来人往,小贩们吆喝声声,但与白日不同,夜里做的生意都很见不得人,来往的人群也是奇装异服,打扮成什么样的都有,是以姜岁提着剑一路往魔宫而去时,并未引起谁人的注意。
他在魔宫里不费什么力就找到了绯铃因为此时,十二护法正在大殿里议事。
姜岁早就料到他们攻打修真界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决定的事,必定早就有所图谋,或许在他还是外门弟子时,绯铃来找申屠谕就是为了此事,只是那时候他并没有放在心上,觉得修真界与魔界恩怨这么大的事情跟他这样的小人物没有关系。
看见这一幕,姜岁只觉得无比熟悉。
上一世他来魔界找申屠谕时,也是一模一样的场景,如今掐指算算,时间竟然惊人的重合上了。
姜岁握紧了手上的沉疴剑,那寒冷如冰的剑身贴在手心,终于让姜岁冷静了几分。
或许很多事情,就是命中注定无法改变,比如他一定会撞见十二护法的密谋,但也有许多事情,哪怕是命中注定,姜岁也要将其改变,比如他今夜必要取绯铃的项上人头。
怕徒弟笨手笨脚搞出动静惊动了这些人,姜岁掐了个法诀,在两人四周展开结界,这是他从岑霁那里学来的术法,杀人的招式他学的一般,保命的却学的很好,这个烧灵力的结界一开,哪怕是如申屠谕这般高深的修为,也不容易察觉。
命运仍旧在按部就班的往前行进,十二护法的对话和上一世一般无二,只是上次姜岁听绯铃说完噬命蛊后便离开了,这一次却沉着脸站在原地,等十二护法一一散去,雄伟壮丽的大殿只剩下绯铃一个人时,她才懒洋洋的站起身,手里把玩着那个雕满了繁丽花纹的木头匣子,似乎是在思索什么。
不多时,门外又进来一人,玄衣赤带,身材高大,面容俊美而冷漠,正是已经消失了许久的申屠谕。
姜岁看见他,眼睫颤了颤。
如果重来一次,他提前知道申屠谕被下了蛊,还会动手杀了申屠谕吗
姜岁想,他还是会的。
申屠谕此行回魔界,倒不是为了跟姜岁置气,而是有正经事。
魔界的十二护法一直有意吞并修真界,但申屠谕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野心,他当这个魔尊,纯粹是因为整个魔界没谁能打得过他,打架他在行,管事儿就实在是太为难一个字都认不全的兽类了,所以魔界大部分事情,其实是十二护法在处理。
上一世十二护法多次提出要重挫修真界,申屠谕没管,让他们自己个儿折腾,没成想还真的折腾出了一场仙魔大战。
那段记忆,其实申屠谕不太记得清了,不管怎么回忆都像是笼着一层迷雾,唯一清晰的就是他收到传信称二护法遭了暗算命在旦夕,加之想要问清楚绯铃噬命蛊的事情,便急匆匆从落鹜山离开,之后再有清晰的记忆,就是他被十二道玄铁锁链锁住浑身经脉,看见绯铃尸首异处。
这次他从落鹜山离开,先去查了噬命蛊的事情,只是这东西太罕见,根本就没人听说过,倒是忽然想起绯铃堕魔之前似是此道高手,便星夜兼程的赶回来,准备问问她。
“尊上”绯铃看见申屠谕,连忙收起了手上的匣子,行礼道“尊上归来,怎么也没有知会一声,我们也好迎接呀”
申屠谕却已经看见了那东西,淡声道“刚刚你手上的,是什么”
“一个小玩意儿。”绯铃其实没打算这么快就将自己的底牌拿出来,因为一旦种下噬命蛊,不管是对母体还是子体都是巨大的损伤,如非必要,她是不会将这东西种进身体里的。
“给我。”申屠谕道。
绯铃心头一跳,疑心申屠谕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但转念一想,申屠谕是天生地养的魔物,没有宗族师承,处事法则就是打架,他能上哪儿知道噬命蛊这种东西便镇定的将匣子交了出去,道“下面人孝敬的,我看精巧漂亮,就留着把玩。”
申屠谕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只熟悉的小玉瓶。
他如上一世般问“这又是是什么”
“这个啊。”绯铃笑着道“前不久在仓库里找到的灵露,或许是尊上您之前的战利品说是对温养经脉很有用处,不过咱们修魔的,用不着这东西。”
是了。
就是因为绯铃这句话,他便想着可以将这灵露送给姜岁,也就是那时候,姜岁说出了噬命蛊的事情。
申屠谕盖上匣子,指尖凝出一缕红光,将匣子整个包裹,绯铃神色大变“尊上您这是”
不等她说完,那暗红色的光已经卷着三只虫子悬停在空中,这三只虫子都很小,两只呈淡淡的金色,看着光华流转,璀璨漂亮,另一只却只是普普通通的小虫,看不出什么稀奇。
“我近来听闻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东西。”申屠谕面无表情的道“大护法听说过噬命蛊吗”
“”绯铃的手指在衣袖里握得死紧,尖锐的指甲都陷进了皮肉里。
申屠谕只是不管事,并不蠢,在他面前撒谎,并没有什么好下场。
“属下从前是蛊族长老,噬命蛊乃族中秘术,自然是知道的。”绯铃道。
“这就是”
绯铃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是的,尊上。”
申屠谕垂下眸,看着她艳丽的脸,“那你方才为何骗我,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匣子”
绯铃已经汗湿衣襟,涔涔冷汗还在不停往下坠落,她直接跪在了地上,道“还请尊上恕罪此乃属下本命灵蛊,轻易不会示人,是以习惯了”
申屠谕淡漠道“那你拿出这东西,又是准备做什么”
绯铃心头警铃大作。
申屠谕知道她的计划了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但现在已经来不及想这些了,若申屠谕知道她要暗害姜岁,必定要扒下她的皮来
既然如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提前下蛊
,先将申屠谕控制住再说
绯铃一咬牙一狠心卐,抬手就撒了一把极细的香粉,醉人芳香迅速盈满整个大殿,迷蒙人之心智,绯铃迅速后退几步,趁着申屠谕被花粉迷住的这几息时间,迅速咬破手指,嘴里无声默念拗口艰涩的咒语,那被申屠谕魔气束缚住的蛊虫金光大盛,猛地挣脱开,直往申屠谕的心口而去
申屠谕抬手要挡,却有一道森寒若冬日冷月的剑光猝然划过,子蛊骤然切成两半,绯铃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来,捂着胸口急忙后退,避开再度迎面而来的寒芒。
那两道剑光在地面上留下深深地痕迹,绯铃咬牙“留霜仙尊你为何擅闯我魔宫”
申屠谕看向拦在自己身前的清瘦背影,白衣如雪,衣袂当风,当真是仙人之姿。
“岁岁”申屠谕下意识想要去拉姜岁,让他站在自己身后,姜岁却根本没有理会他,而是盯着绯铃道“你是魔头我为修者,杀你还需要理由”
绯铃刚将母蛊种在了自己体内,子蛊立时就死了一条,这让她受了极大的反噬,要不是强撑着一口气,恐怕站都站不稳这世间自然不会有操控他人而不需要付出代价的东西,母蛊死子蛊亡,子蛊死了对母蛊也是重创,子母蛊本就是相依相生的关系,也是因此,这么多年绯铃都没敢给人下噬命蛊。
若是有足够的时间,她可以在自己的体内炼化母蛊,减轻子蛊死亡时对身体造成的伤害,但眼下显见着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留霜仙尊在我面前又何必装出这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绯铃冷笑,“你是什么货色,我一清二楚”
“是吗。”若是平日里有人敢这么说,姜岁必要动怒,但如今也不知是因为他的内心早已被愤怒充盈,还是因为绯铃在他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他心态竟然异常的平和,只是提着沉疴剑慢慢往前,道“既然你如此清楚,我就更要送你下黄泉了。”
绯铃步步后退,她还强撑着让自己面色不变,道“留霜仙尊,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何必咄咄逼人今夜你来魔宫,我就当不知道,至于其他我知道的事情,也会装作不知道,如何”
“正道与魔道本就势不两立。”姜岁抬起手中三尺青锋,眉目乌黑,面色霜冷,“绯铃,你早该死了。”
他话未说完,长剑已然刺出,快若闪电惊如炸雷,一瞬间流光溢彩,姜岁虽境界不如绯铃,沉疴却是一把实实在在的神兵利器,跟在岑霁身边时,多年沉寂,一旦出鞘,就必定渴饮鲜血,虽看着泠泠湛湛,冰冷出尘,实则是把大凶之刃。
绯铃本就受了反噬,面对这雷霆一剑,哪怕已经强行运转所有魔气想要抵挡,却还是被沉疴的剑光斩了个粉碎,“呲啦”一声,剑尖没入了绯铃的肩头,鲜血四溢,姜岁却并未将剑刺的太深,手腕用力将沉疴拔出,而后破空声响,他竟是趁着绯铃愣神的功夫直接斩断了她的双手
“啊”绯铃惨叫,下意识想要去捂住伤口,可她双臂空空,哪里还有手那两只白皙纤长、涂着红色蔻
丹、曾经撕开无数稚儿胸膛的手被斩落在地,绯铃眼睛通红,尖声道“姜岁你怎敢,你怎敢”
我有何不敢。77”姜岁喉头泛起腥甜,是他强行调动全身灵力驱使沉疴造成的肺腑出血,可他面上毫无异常,冷笑道“手下败将罢了。”
说罢抬手又是一剑
这一剑直接削下绯铃脸上一块肉来,谁人不知这位魔界大护法最是爱惜美貌,每年都要杀害无害的稚子取血以葆自己容貌姣美,可姜岁一剑下去,绯铃脸上少了一块肉,如何还能再称得上美人说是恶鬼修罗还差不多
“啊啊啊啊啊”绯铃尖锐的声音简直要刺破人的耳朵,她咬牙盯着姜岁,“你这个趁人之危的”
“卑鄙小人”姜岁微笑“你说的不错,我就是个卑鄙小人。”
他握着沉疴的手青筋毕露,隐隐发抖,可他不肯就这样放过绯铃。
姜岁咽下喉头的鲜血,剑气如雪,剑光如月,在空中爆出刺眼白光,姜岁利落的废了绯铃全身经脉,绯铃跌在地上,浑身血肉模糊,几乎可以说是一个血人了。
“姜岁姜岁”绯铃嘶声道“你必定不得好死”
姜岁轻笑了一声,他杵着剑半跪在绯铃面前,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何要杀你”
绯铃双眼气的通红,面色狰狞似恶鬼,若不是已成废物,她恨不得直接扑上去从姜岁身上撕下一块肉来,“你这以色侍人的伪君子你想杀我,无非是怕我暴露你和申屠谕之间见不得人的关系”
“不,你猜错了。”姜岁的声音轻不可闻,“这是我第二次杀你,绯铃。”
“就算你所谓的计划成功了,你还是会死在我的手上。”
绯铃瞬间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姜岁缓缓道“所以早死晚死,也并没有什么区别,你说是不是”
绯铃眼神越来越惊恐,还想要说什么,但就如上一世一样,姜岁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沉疴剑寒光一闪,绯铃人头落地。
那沉闷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分外明显,绯铃死不瞑目,那双眼睛充满怨毒,仍旧死死盯着姜岁。
姜岁手指撑着地面,剧烈的喘息。
想要压制住绯铃,他几乎将丹田里所储存的灵力全部耗干,那口哽在胸腔职之中的气散去,四肢百骸涌起的剧烈疼痛便找上门来,他整个喉腔都是漓漓鲜血,却不肯吐出来,硬生生全部咽了回去,倔强的自己站起身,看向申屠谕“魔尊,我杀了你魔界大护法,可要我偿命”
申屠谕面色很难看,他上前似乎是想要扶住姜岁,却有另一道身影更快,孟令秋拦在了姜岁身前,道“今日擅闯魔宫,是我们唐突,还请魔尊看在渡衡仙尊的面子上,不要与我们计较,我与师尊这便离开。至于大护法之死魔尊尽可往落鹜山送战帖,我们必定奉陪到底”
他说着就要带姜岁离开,申屠谕冷冷道“你算是什么
东西,也敢带走我的人”
前世孟令秋并没有直接跟这位魔尊对上过,但他也同样是万魔之渊里爬出来的人,盘踞魔界多年,丝毫不惧申屠谕的威势,盯着他道“魔尊说话真有意思,我师尊是玄一门的留霜仙尊,跟你一个魔头能有什么瓜葛”
两人对峙不下,申屠谕本就不是好脾气的人,须臾动了杀心,他手中刚刚幻出森白骨刀,忽然姜岁剧烈的咳嗽起来,呕出大口大口的血。
“岁岁”
“师尊”
两人尽皆脸色巨变,想要抱住姜岁,沉疴剑却骤然暴起遮天蔽日的白光,逼得两人不得不退开数丈,待那白光沉寂,就见姜岁已经被岑霁抱在了怀中。
“渡衡仙尊”孟令秋咬了咬牙,“您怎么来了”
“沉疴示警。”岑霁淡声道。
沉疴是岑霁的本命灵剑,大概是察觉到姜岁体内灵力耗空,伤势很重,便通知了主人。
“姜岁”岑霁蹙眉看向怀里的人,伸手擦去他唇角的鲜血。
“岑逢笙,怎么又是你来救我啊。”姜岁轻叹口气,“每次都劳你救我。”
岑霁问“还好吗”
“不太好。”姜岁认真说“哪里都很疼,要疼死了。”
“我带你回去。”
“岑霁”申屠谕怒声道“我准你把人带走了吗”
岑霁倏然抬眸,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以灵力驱动沉疴,电光石火之间,两人已经过了几十招,骨刀与长剑交锋激荡起一路火花,大殿的柱子都被这浩荡的灵力震断了好几根,一时间说是天崩地裂也不为过,岑霁却无心恋战,抱着姜岁便御风而去,“改日再讨教魔尊高招。”
“”申屠谕反手将手里的刀掷在地面上,瞬间轰隆隆巨响,地面开出极深的一道裂口。
孟令秋讥诮一笑,转身离去。
姜岁这一觉睡了很长时间,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醒来时却一个没记住。
“师尊”姜岁刚睁开眼睛,就听一道惊喜的声音“师尊您终于醒了呜呜呜呜呜我还以为您再也醒不过来了”
随即就是一道大力撞进他怀里,有人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姜岁“”
佟绮这倒霉孩子,不会说话就算了,还这么大力气
“松开。”姜岁开口的声音沙哑,气若游丝“赶紧。”
佟绮连忙松手,擦了把自己的眼泪,道“师尊,您先把药喝了,药喝了就不会痛了”
不等姜岁回应,她就已经把碗怼到了姜岁的唇边,没办法,姜岁只好蹙着眉将药一口气灌下去,等尝到苦涩药汁中熟悉的血腥味,顿了顿。
上辈子他杀申屠谕后,也出现了跟如今类似的灵力亏空的症状,修者的灵力都是一点点修炼出来的,一旦耗干便是回天乏术,岑霁却偏偏将他的身体养了回来,过了很久他才知道,岑霁是放了自己的灵血入药,以
自身的气血反哺他。
渡劫期的修士已是半仙之躯,血液是最上乘的滋补之物,那段岁月,姜岁一天要喝四五次药,岑霁就要一天放四五次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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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了两辈子,姜岁很少有后悔的事,唯一后悔的大概就是骗岑霁为他杀人。
世间人大多表里不一,皮囊光鲜亮丽,而内里腐朽藏蛆,唯有岑霁,是真正的表里如一。
岑霁是真君子,而他姜岁,是真小人。
“师尊,您怎么哭了”佟绮呆呆的道。
“可能是被风迷了眼。”姜岁道“去把窗户关了。”
“哦,”佟绮走到窗边,就见所有窗户都关的严严实实,哪里来的风呢
姜岁问“渡衡呢”
“渡衡仙尊在打架。”佟绮回答。
“打架”
佟绮点点头,双眼亮晶晶的道“师尊您斩杀了魔头绯铃,魔尊不依不挠,非要为绯铃报仇,渡衡仙尊便替您应战了两人已经打了三场,都未分出胜负,不知今日这一战,能不能分出呢”
姜岁“。”
其实姜岁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申屠谕。
上辈子走到你死我亡的下场,谁都没有错,申屠谕甚至在被控制的情况下都宁愿承受万虫噬心的痛苦,身受重伤也没有杀他,若是当时姜岁就知道真相,或许他会抱着申屠谕痛哭一场,而后两人冰释前嫌。
可这段时光太长,长到度过了姜岁的整整一辈子。
而在这漫长的时光里,姜岁已经学不会再去相信任何人。
他不会再相信申屠谕,却也不能再心安理得的利用申屠谕了。
所以姜岁干脆躺在床上用被子盖住脸,声音从被子底下传来,闷闷的“想去看他们打架就去吧,我这里不用看着。”
佟绮却道“不行的,我要守着师尊,等仙尊回来了我才能离开,要是我离开的过程中师尊出了什么事,我会难过一辈子的”
姜岁无语,“我是你师尊,不是一块豆腐。”
佟绮认真说“您现在比豆腐还脆弱呢。”
姜岁“”
成吧。
身体太过虚弱,姜岁很快又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再次醒来,还是被吵醒的不过这次跟佟绮没有关系。
此时大概是深夜,清冷月光洒满熏着安神香的室内,姜岁慢慢抬起头,看着的就是申屠谕满是干涸血迹的脸“”
申屠谕刚把人抱进怀里,也没想到他突然醒了,垂下头看着姜岁,一时间两人相顾无言。
好一会儿,姜岁说“你干什么”
申屠谕慢吞吞道“趁岑霁不在,把你偷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