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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谭皓阳在商场找到停车位,他步子大,江一眠个矮,跟着需要一路小跑。他们到店里的时候,谭仕章正带着冯敛臣和副店长站在门口说话,黑卫衣已经狼狈离开有一会儿。

    但是江一眠没想到别的事情没暴露,自己反而翘班被顶头上司撞个正着。

    谭仕章是集团设计总监,江一眠一个小小的设计师助理,大领导和小喽啰的关系。

    近来江一眠得意忘形,自从谭皓阳成了准董事长,他有种自己当上太子妃的快感,在公司呼吸的空气都不一样了,美中不足是他在的部门还在谭仕章管辖下,谭仕章不是客气的人。

    他下意识往谭皓阳身后躲,又意识到没用,强打精神,跟着走过去。

    谭皓阳嬉皮笑脸“冯总助,不,冯店长了,店里生意怎么样”

    冯敛臣没理会他的奚落,谭仕章却看了看江一眠“你来这里干什么”

    只要不在客人面前,他脸上那点笑变戏法似的消散无踪,露出淡漠的底色。

    江一眠面上尴尬“是这样,皓阳总要巡视门店”

    谭仕章打断“跟你主管报备了吗”

    江一眠情急扯谎“报了。”

    “让他给我打个电话说明情况,什么原因同意给你批假闲逛。”

    江一眠难堪,被架在火上。谭皓阳玩笑打圆场“怎么,做设计的难道天天圈在办公室就有作品,人家就不能到店里看看,培养灵感么”

    谭仕章冷嗤“就怕不是培养灵感,别是培养什么不可见人的小心思。”

    江一眠低着头,谭仕章看他的眼神像看无关紧要的蚂蚁。

    那眼神却像把他剥光了,扔在日光灯下,是一种赤裸裸的鄙夷。

    店里人来人往,始终不断顾客。这时冯敛臣扭头往回看,有个老太太,头发花白,颤巍巍挪进店里,怀里掏了半天,抖开个布包,在柜台边上絮絮叨叨,跟店员叨咕。

    谭皓阳转移话题,向副店长努嘴“还不过去看看,人家是要买什么的”

    副店长急于表现,连忙过去问情况。

    小店员说“这个阿婆是来问金换金的,不过她这个不是我们店里的产品。”

    以金换金是大小金店普遍的服务,老的金饰不喜欢了,很多人会拿去换成新的样式。

    以金凤翔的换金政策来说,本店换本店最为实惠,只收取少量工费,非本品牌的黄金制品也可以换,费用要稍微高一点,收取一定的损耗和折旧费。

    然而这老人拿来的是收金最不受欢迎的老黄金。两个镯子,一个金锁,在蓝花布上躺着。

    老黄金之所以不受欢迎,是过去工艺不规范,含金量常常跟不上,回收价格必然要压。然而有的人不理解还要闹,觉得自己被黑心商家占了便宜,掰扯不清,麻烦不断。

    老人看着七老八十了,副店长更怕她胡搅蛮缠,总之不太想收“您这老物件也挺有年头了,卖了可惜呀,不如自己留着”

    老太太举着布包,一双老手粗得像树皮“我给孙女备嫁妆,她们小年轻不喜欢这么老气的,换个好看点的款。你给参谋一下。”

    谭皓阳撇撇嘴“行了,她要换就换吧。”

    副店长叹气“那我得先跟您说明,这个价格可能不会太高。”

    好在老人算能讲得通道理。如此这般解释半天,她也同意了。

    副店长让店员去拿“那就先验一下。放心,我们是大品牌,是足金就按足金,千足金就按千足金,童叟无欺,这个绝对不会骗你。”

    门店用的验金方法是火烧,真金不怕火炼,高温烧透后,表面不会变黑的就是纯金。

    老人的东西何止有些年头,看氧化程度,黯淡发乌,可真是不知传了多少代了。

    店员接过来,放到石膏板上“阿婆,融化检测后就不能再恢复原样了哦。”

    老人点头,冯敛臣却突然打断“等等,拿来我再看一下。”

    副店长暗暗瞪他,店员倒没察觉,麻利地把金锁递来。

    一般黄金制品上都有印记,用于标识材料和纯度,如足金999,au999这是现代的钢印打法。如是出自过去金行的老黄金,则有可能标识匠人名字,副店长刚刚只随意看了一眼,没有细究。

    谭仕章靠在柜台旁,注视冯敛臣从兜里掏出折叠放大镜。

    那放大镜小巧袖珍,是珠宝鉴定的常用工具,一般用的是十倍。

    冯敛臣说“建议您还是不要熔了,这有可能还算古董,留着继续传家吧。”

    他把金锁和放大镜一起递给老人,老太太却老眼昏花的,只能一直擦眼

    “小伙子,我这也没带花镜”

    谭仕章噗嗤一声。

    冯敛臣反应过来也笑了。

    谭仕章动了动,向他走来两步,冯敛臣意会,把放大镜过去

    “这里打的印记不太像工匠名。宝字,中间加条竖线,更像康熙年间的黄金标法。”

    谭仕章看清了,笑笑“阿婆,这是好东西,幸亏没烧,你去找专家鉴定一下,如果是真,把这两个镯子原样卖了,再买嫁妆,可比熔了划算得多。”

    冯敛臣已接过店员拿来的显微镜头,夹在手机摄像头上,拍下放大200倍的照片。

    他把照片放得很大,老太太这下眯着眼看见了“哦哦,是有个字,是有个字。”

    店员有眼色地拿来几个首饰盒,已经把金锁和金镯妥善装起来。

    谭仕章主动提出“我们可以先正式帮您测一下含金量。”

    老人露出踌躇的表情,可能觉得不好意思,又或者是怕贵。

    谭仕章一团和气地说“其实我们也不常遇到这样的东西,就当长长见识,免费。”

    验金当然有不用火烧的方法,用光谱测金仪验可以毫发无损,只不过店里没有。

    谭仕章扭了扭头,指使江一眠“你拿着这些,去研究中心跑一趟。”

    江一眠原本在看热闹,猝不及防“您说我”

    四下环顾,还真只有他适合当这个跑腿的店长、店员都在上班期间,两个总监,高高在上,总朱能指望他们。只有他这个小助理地位最低,不使唤他使唤谁

    江一眠只好接过去,谭皓阳要面子,当着众人的面,不会主动送他“我先回公司了。”

    研究中心位于郊区,和加工工厂在一个地方,江一眠不敢有闪失,打车来回跑得一头汗。

    再回来的时候,店里却热闹非凡。

    电视台的记者和摄像来了,老人家属也来了,一家人正面对镜头接受采访。记者还请冯敛臣对着镜头解释了两句,然后两人头顶着头,拿着手机像在传照片。记者向冯敛臣道谢。

    话筒上的标识属于本地电视台一档民生栏目,很亲民,专报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

    “老人去金店换金,细心店长发现竟是清代传家宝”,够得上一期有声有色的素材了。

    从下午忙到傍晚,摄像师终于盖镜头盖,记者出门,跟谭仕章握手“谭总。”

    谭仕章笑着回握“好久不见。”

    记者开玩笑“还真是这样。上次跟您见面,我还在跑专业口呢,谁知如今转到民生栏目,咱们还有缘分。下次再有这样的新闻线索,欢迎再给我们。”

    谭仕章爽朗笑道“哪里,是我们店沾你们节目的光。”

    栏目组是谭仕章打电话通知的。谭仕章以前是带公关部门的,手握不少媒体资源,他通讯录里一抓一把记者,传统媒体和做自媒体的,像今天这样的插曲,找人曝光一下,把它变成新闻,虽然不是打广告,对品牌来说是正面形象展现,不利用白不利用。

    店里营业到晚上十点打样,冯敛臣摘了手套,两个店员负责关灯,跟他告别。

    走到商场门口,一转头,有个身影在咖啡厅的露天座椅上闲坐,谭仕章。

    冯敛臣走近了,谭仕章是在等他“怎么现在才出来也太辛苦了。”

    冯敛臣客气“哪里,正常下班时间。”

    头顶霓虹招牌灯光闪烁,把黑色西装打成五彩斑斓的色泽。

    谭仕章半张脸隐在阴影之中“这不是还在暗暗埋怨我吧”

    冯敛臣淡淡笑了“哪里的话。仕章总什么事”

    谭仕章站起身“别这么客气了,下了班还有什么上下级之分,去哪吃个宵夜吧。”

    他不会无缘无故来找冯敛臣,两人在附近一家粥铺落座。

    店面不大,有点陈旧,是这一带开了二十年的老店。谭仕章问老板有什么推荐,对方帮他们下单了豉油皇炒面和炸两肠粉。

    等上菜时,谭仕章伸手“能看看你的放大镜吗”

    冯敛臣自无不可,掏出来递给他。

    谭仕章摆弄一番“不错,比我那个好用,没什么畸变和滤色。在哪买的”

    冯敛臣回答“以前出差的时候,好像是在德国的哪家商场。记不清了。”

    谭仕章道“那麻烦你帮我查一下,现在还能不能买到一样型号的”

    冯敛臣说没问题。

    两人谈笑风生,有来有往,似不曾有过龃龉。

    伙计把他们要的吃的端上来,还有两份龙虾粥,冯敛臣站了一天,看着油光锃亮的炒面和炸两没什么胃口,粥倒还能喝得下一点,只是热气扑面,有些烫口。

    谭仕章另起了个话头“你应该听说了吧下个月中旬,集团股东大会。”

    冯敛臣说“我知道。”

    谭仕章望着他“我听说你和几位大股东关系都不错,他们很信任你”

    闻言,冯敛臣食指支着太阳穴,乜斜他,浮上淡淡笑意“哎,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您不会是想拉拢我吧。”

    谭氏集团的董事会有九名成员,大半已向谭皓阳表示友好,谭皓阳并不需要担心票数。

    但由于谭儒本身也是董事会成员,他去世之后,董事会如今空缺一个席位,剩下的八个人并不能直接选举董事长,在此之前,还要先召开一次股东大会,从股东代表里把缺口补上。

    当然,股东大会不是一人一票制,占股多少决定投票票数。

    新推上去的这位董事,十有八九也会是谭皓阳的自己人。

    每个环节都是完整的,听起来没什么容易击破的地方。

    谭仕章倒是坦荡,他声音逐渐变得低沉“问题是,你愿意么”

    冯敛臣噗嗤笑出来“就算我答应您,人微言轻,根本不会影响大局。”

    谭仕章静静地说“这就是我要考虑的事了。”

    冯敛臣把眼镜摘下来,从兜里摸出酒精湿巾,撕开包装,细细擦了擦。

    他重新戴回去“给我点时间想一想”

    谭仕章拿起筷子“当然。”他又意有所指地说,“对了,你走了以后,现在总裁助理是王岩兼任了谭皓阳前阵子任命的。”

    冯敛臣目光投到他脸上。

    谭仕章毫不掩饰“其实我是觉得很遗憾的,因为论能力,他明显比你差多了,没法比。谭皓阳把王岩当自己人,无非是因为他会巴结,会溜须拍马,会哄主子开心。这公平吗”

    冯敛臣笑笑“您是在许诺我官复原职”

    谭仕章道“我能许诺你的还不止这些。”

    冯敛臣示意自己还戴着的店长工牌“那这怎么说”

    谭仕章没有说话,只是看他。冯敛臣自己轻飘飘“噢”了一声“服从性测试。”

    这次谭仕章笑出来“不说了,吃东西”

    两人吃完夜宵,谭仕章说要送冯敛臣回家,冯敛臣没有推辞。

    谭仕章起身结账,一摸口袋“哦对,来是有东西要捎给你,不能把这个忘了。”

    他摸出一把熟悉的黑色车钥匙,拎在眼前“我昨天看到行政部重新统计公车信息,才知道你把车钥匙还回来了。不是我说,你这是干什么”

    冯敛臣面上仍然带笑,不以为意“按规章制度办事,没必要搞什么特殊待遇。”

    谭仕章说“那你一定被谭皓阳ua傻了。那小子能干得出这种事,我还觉得没脸呢。章程是一回事,人情是一回事,这车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你这样还回来,是打公司的脸,还是打爷爷的脸”

    冯敛臣勾了勾唇角,没再推辞。他伸出手,谭仕章亲自把钥匙放回他掌心。

    那只手指节修长,衬在油腻腻擦不干净的的桌面上,白得像截羊脂玉。

    谭仕章盯了一瞬,冯敛臣已把车钥匙收回去。他抬起眼眸“走吧。你家住哪”

    冯敛臣找了个周末,才去集团开回他那辆帕萨特。

    很快又到月底,一对账,金凤翔的百货大楼门店业绩赫然。而且销量明显提升主要集中在月底,所以究其原因,大概还真的托了老太太那条新闻的福。来访的民生栏目本身就受众广泛,新闻除了在电视上播出,也截出片段发在官号上。凑巧,评论区又有人出来认证,说自己前不久刚去过这家店,还见过这位店主真人,服务态度的确优秀,即便遇到只逛不买、甚至无理取闹的的顾客,也依然笑脸迎人,彬彬有礼,如果想买金首饰,十分推荐这家门店。

    谭仕章还打电话来祝贺,更像调侃“冯助,这是你的功劳。”

    冯敛臣哭笑不得“仕章总有心了。”

    谭仕章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冯敛臣说“只要您能接受,我可能真的帮不上什么忙,也未必会再轻易站队。”

    说话时,他正在百货大楼顶层,坐在玻璃台阶上往下看,半城风光收在眼底。

    电话另一头,谭仕章听不出是不是淡笑一声“挺好,我正好也是这么想。”

    他说“做盟友,不外乎为了利益一致,不代表一定要做朋友。利益总有冲突的时候,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关系太好反而是种负担。看,有些方面我们的想法还是很合拍的。你愿意结盟,就还是回到我身边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