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主楼二层书房。
军雌打开光脑,连线通讯的符号一闪一闪,表示正在通话当中。
对面的悬浮屏中,一个虫族缓缓开口“安格塞斯。听卢克说,你从外面带回一个雄虫。”
屏幕正中的虫拥有一双深蓝色眼眸,那是个相当美丽的纯血蝶族。他的年龄已近五十,在拥有两百岁寿命的虫族里来说他还十分年轻,正值无时无刻散发成熟魅力的年纪。
但安格塞斯的表情依然如大多时候那样沉静无波“嗯。”
这一字足以显示这名家族长子与其父的关系并不十分温情,更像是上下属一样礼貌而生疏。
“你太好猜了,安格塞斯,我没想到你排斥匹配到这种程度。”曼戎家主叹了口气,“不要轻视一个看似无害的小雄虫,小心你带回一个定时炸弹。”
安格塞斯面无表情“您猜错了。他身体不好,无法去协会的空间站生活。”
“0001号空间站拥有最好的医疗设施。我不明白你口中的'无法'如何得来。”
“这与您无关。”安格塞斯道,“他不是炸弹那样的危险品。只是一个奄奄一息的病虫而已,请不要用您的思维方式恶意揣测。”
“孩子,你没有理解我。”
年长的雄虫摇头,“协会这群蠢虫总是习惯性向每一个新的会员偏颇。你身边的小虫,他的名字录入协会,手中就有了权杖,不要轻视它的重量。”
“”
“我不明白,安格塞斯。他就这样值得令你信任”
雄虫无可奈何中,隐隐有些怨怒,一字一顿咬道“哪怕只是用来推托我们,你也要冒这个风险,让一个底细不知的虫来主宰你的命运。”
安格塞斯曼戎“他做不到这种事。”
“你”
“我不会让任何雄虫主宰我。”安格塞斯平静道。
他似乎认定了这件事,并且把它当成座右铭,以至于回答雄父的时候不经思考脱口而出。
他完全不知自己话语间产生了怎样的矛盾。
曼戎家主沉默片刻,毫不怜惜“真是傲慢愚蠢。”
安格塞斯失了跟他谈话的耐心,转身打算关闭光脑。
“安格塞斯。”身后响起另一个声音,安格塞斯回头,见通话屏里换了个虫。
即便没有穿着军装,对方身上曾经身居上位的魄力依然不减,安格塞斯抬头望去,眸光微动,但很快冷静下来“雌父。”
“安格塞斯,好久不见。”
与伴侣不同,这个虫与孩子谈话的语气徐徐缓缓“我听了你和雄父的谈话,你又在闹脾气。”
“我”安格塞斯欲言又止。他自己曾是雌父手下的兵,因此不愿忤逆。
年纪稍长的军雌叹了口气。
“或许在你成年之后,我们的确与你缺少必要的沟通。你是曼戎家的长虫,作为你的雌父,我想说”
“你是在我和你雄父爱意萌生之前,孕育出来的虫。”
“正因如此,我想你也许自己没能意识到在某些事情上,有时会不自觉地迟钝。”
“不要让它伤害到自己,我的孩子。”军雌的声音低沉富有磁性,无端有些忧伤。
“雌父。”
安格塞斯知道,退役后他和伴侣开始了长达数年的环游旅行。
期间生下了两枚虫卵,两个都是雄虫,他见过他们一次,刚从卵壳里爬出来的雄虫,皮肤几乎透明,就像快要融化在空气里,很快被保育员小心抱走。
他别开脸“我没有。我”
刚想补充,话要出口的时候却直直咽下。
安格塞斯抿了一下嘴唇,转而道“那个虫只是托辞,雌父。”
可通讯却在这时蹊跷地断开了。他的雄父和雌父在回到乌耳卡星系,访问过幼虫园在建项目后,又不知航行去了哪个尚未接通星网的地方。
安格塞斯默默关闭光脑,心中郁结,立在原地很久。
这时,楼下乍然传来一声几乎崩溃的叫喊
“为什么又是营养液”
“我不明白。”
宁柚腾地站起,带翻了身后的椅子,“砰”的一声砸在地上。
他指着自己面前一排特供的高等营养液“我要的晚餐不是这个。”
所有侍虫都噤声垂首,犯了大错般缩在两旁,眼观鼻鼻观心。
“宁柚阁下,千万消气。”管家卢克小心翼翼开口,“您现在的虫体消化系统还很脆弱,营养液对您来说是补充维生元素的最佳选择,您暂时还不适合进食别的食物”
卢克是一只年长的亚雌,已经在曼戎家的庄园工作二十余年,熟悉这个家的一切以及自家主虫的行事作风。在曼戎家主和他的雌君离开星球后,偌大庄园就只留下他们的长子。
对于这位年轻的主虫,卢克向来做事细致入微,唯恐将他惹恼。比起曼戎家主那个笑面阎罗,他们的长子其实并不难以伺候,只是大多时候声色收敛,不发一言,以至于空荡荡的庄园显得更加冷清。
安格塞斯带宁柚回到庄园后,便把他托付给管家卢克照理。卢克让侍虫打扫出庄园主楼五层的小阁楼间
那曾经是主虫安格塞斯年幼时居住过的屋子,拥有这座楼房最好的通风和光照条件。
安格塞斯称一切都按宁柚阁下的要求办事,在这挑剔的阁下面前,主楼的客房完全黯淡失色,卢克无可奈何地只好将他安置在阁楼。
而安格塞斯自然默许。
卢克以为自己已考虑得周全无比,精心准备了饱满的说辞,可宁柚却眼见地开始厌烦,显然已经没有心情再听下去
“我说,”宁柚重复,“我不要这样的晚餐。我来你家不是为了喝营养液的”
“阁下,阁下您还在病中,别动怒,伤身体”
卢克内心惶恐无比,拼命安抚宁柚,“您、您瞧,家庭医虫也在这里。是曼戎上将叫医虫们过来看顾您,这您先别生气”
宁柚冷哼一声。
他压着火气,“骗我。”
卢克“呃,什么,阁下”
是骗我的。
这个军雌。
宁柚忍着最后一点耐心没掀翻那排营养液,不再搭理卢克,转身跨过地上翻倒的椅子,朝自己的阁楼走去。
他原本就饿得头晕眼花,居然不慎被椅子腿绊了一跤,差点摔倒在地。
“”
周围侍虫又被他动静吓个半死,站在两旁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搀扶,生怕触了霉头。
宁柚趔趄好几步,才眼冒金星地站稳。
他低头,恶狠狠瞪了椅子一眼,才抬起目光扫向两旁的侍虫
虫们双腿发软,噤若寒蝉,不明白宁柚究竟想干什么
毕竟曼戎家里从来没出现过他这样的雄虫阁下即使是曼戎家主还在的时候,侍虫们按部就班,也极少受到苛责。
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到底该怎么伺候宁柚,自然,更无虫胆敢站出来说点什么
“”宁柚怔了一下,后知后觉,这个世界不是他的家。
好像没有人会哄他了。
一瞬间,宁柚没来由地有点委屈。
他咬紧嘴唇把话咽了下去,什么也没发生那般,表情冷淡踩着楼梯上去了。
银发红瞳的小雄虫看上去的确气狠了,步伐飞快,衣摆猎猎,阶梯在他脚下可怜发出重重的闷响。
安格塞斯端着茶杯,立在另一侧楼梯口,垂首默不作声看完一切。他的视线自下而上,追随宁柚的脚步,很快消失在转角的地方。
面上并无表情,可他攥着茶杯的五指不自觉地紧了一下,像是陷入沉思。
他的视觉敏锐度高达三军首位,但这一刻他深度怀疑自己看错宁柚甚至眼眶泛红,看上去像是快要哭了。
他立在原地,认真思索,尝试着寻找对方因为被椅子绊倒而流泪的合理性,最终迷茫地一无所获。
显然,这件事超出他能够理解的范围。
但是,他绝不会看错。
他确信宁柚遇到了困难的事,此事非常严重。越过他手中所有工作,优先级提到no1的位置。
卢克听见脚步声,一转头,看到主虫从楼梯口走来,霎时身体紧绷“很抱歉,上将大人。我们”
“都出去。”安格塞斯吩咐。
卢克怔了一下。
主虫看上去有些疲惫,金发散了几缕搭在额前。即使换下正装,周身冷淡勿近的气场并未散去,口吻仍然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然而,他胆颤地发觉,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安格塞斯曼戎的怒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