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见到白珩是在朱明。
彼时我正整理完近几日朱明仙舟的工造司见闻,断开不知不觉就把时光消磨干净的星际网络,对着空白的玉兆绝望发呆。
而先前半个时辰,我不断站起来转圈,喝水,甚至抢过清扫机巧的工具整理房间,总之什么活都能干,就是憋不出剧本里的一个标点符号。
要说我现在的心情,大约可以类比准备趴窝却找不着蛋的老母鸡,充满对自己和对世界的莫名恼火,很快就该进入抱着脑袋愤怒嚎叫,让左邻右舍和路过的无辜路人都怀疑仙舟混进纯种步离人的阶段
这个时候,谢天谢地,居然有人敲响了我的房门。
我高涨的怒火瞬间转化成藏在草叶底下细弱的虫鸣,充满不知事起于何端的惶惶。
难道是怀炎大人终于受不了我这个整日无所事事,在工造司闲逛的外来人,要委婉不失礼貌地把我赶出朱明还是我刚刚其实已经嚎出声而不自知,邻居来找我讨要说法总不该是催稿人从罗浮跑到朱明了吧
反正我没想过会是哪个熟人。
幻戏编导的职业注定需要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但我可以非常肯定地说对不起,我没有朋友。
不止是在朱明,而是整个浩瀚寰宇。我确实去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智慧生物,并和他们进行过正常社交水准的交谈,但其中没有一个能和我熟悉到进行普通的朋友拜访活动。
我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想追根究底。反正大约在五十年前,我就放弃和谁发展一段任何意义上的感情关系了。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我可以骄傲地说我享受孤独,不行吗
所以当我手忙脚乱地翻出在星网购置的口罩戴好,跑去开门,看见面善的狐人飞行士,真的大吃一惊。
算算时间,距离我和白珩上次见面有呃,十个月吗还是一年反正不会超过两年。
仙舟人普遍对短暂的时间流逝没那么敏感,我是其中佼佼者。现在是战时,或许有些不一样,但我这样的普通人又不会上前线,所以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区别
我的意思是非工作原因,这个见面频率对我来说,已经频繁到不可思议了。
再次相会,白珩还是和从前那样充满狐人的美丽娇俏,以及飞行士特有的灵动矫健,我相信任谁见过她都会相信幻戏里那些经典狐人飞行士的美好形象确实存在。那活泼的狐耳和尾巴雪白蓬松,晴空般的眼眸无比澄澈,只有脸颊不慎沾了些许黑灰,让我想起和她遇见的那天。
原谅我忘了具体是多久之前。可能翻翻我的出航记录,能够找到确切时间吧因为那是我跑去某个无人小行星取材,顺便,真的是顺便离开喧闹的人群聚集地,享受孤独但清静的生活时发生的事。
我在那颗小行星上,见证了路过的星槎突然半途坠毁。
说实话,若非我在目瞪口呆之余认出那是天舶司的斗舰,我绝无可能抱着星槎或许会二次爆炸、以及有极大概率会被陌生人盘问详细情况的孤勇之心,跑过去伸出援手。
在损毁的半截星槎里,我发现了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的狐人飞行士。
她几乎没有受什么伤,只是很不巧地被困在里面了。雪白的皮毛略有凌乱,沾着条条黑灰,完全是只可怜可爱的落难小狐狸。
但她看见我后微微睁大眼睛,竟然快乐地笑起来“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漂亮吗像是点缀着星屑的长乐天的夜空,哎,你瞧着也是仙舟人,有没有去过罗浮的长乐天”
没有,你是第一个。以前只有人说过我和外表一样冷漠阴沉。你的眼睛更好看。当然去过,我就是在罗浮长大的。
事后想想,能够回答她的话简直数不胜数,临场时,我却半天只憋出句“你不出来吗”
最后白珩指挥我帮忙把她从坠毁的星槎里解救出来,坚持称我为救命恩人,分别后也偶尔会送礼上门或者邮寄些别的星球特产给我。
但我觉得,那时没有我她多半也不会有事,发展成现在这样只能说明她是个感念恩情的好人。
“阿婵,好久不见啦”
“好久不见。”
就是有点太热情了,真的。
我想如果我是持明族,那上辈子肯定是晒太阳晒死的。这能合理说明为什么我这辈子对热度避之不及,甚至扩展到非物理层面,面对别人的热烈招呼只想立刻夺门而逃不管他们来干什么,我可以把屋子留下来任由发挥人就算了。
但现实是我连逃跑都做不到,只能捏着半开的门扉,干巴巴地重复社交辞令,借着尚且与来客相隔一道门槛的勇气打量他们。
白珩不是独自来的,她还带着个十来岁的小孩。
没有狐人的耳朵尾巴,也没有持明族的尖尖耳朵,小孩有着柔顺的黑发,面容稚嫩柔软,眼里还有些独属于幼崽的好奇和警惕。也就是说,他的外表年龄是货真价实的
我、我讨厌小孩子
我对这些毫无自制力,稍有不如意就大吵大闹,不知道社交距离,会大声对别人的痛处指指点点,还没完全社会化,因此能毫无心理障碍地欺凌同类的小野兽充满抗拒。
我想这种心情可能从眼神里传达出去了,原本乖乖跟在白珩身边的小孩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和我彼此如临大敌地对视。
但白珩仿佛全无所觉,反而把那孩子往我的方向轻轻一推,双手合十地恳求道“阿婵啊阿婵,可以拜托你收留这孩子一晚吗”
“”
白珩的眼里充满期待,连那对雪白的狐狸耳朵都立了起来。
我不由回想起在那个无人小行星的短暂夜晚。每次我从空间折叠设备里拿出什么生存物资前,她都会装模作样地对我许愿“阿婵啊阿婵,我们可以拥有热腾腾的食物吗”
“阿婵啊阿婵,我们可以拥有干净的清水吗我推荐鳞渊冰泉。”
“阿婵啊阿婵,这里晚间真是冷飕飕的,我们可以挤在一起睡吗”
像是等待投食的小狗,湿润明亮的眼神让人很难拒绝。
满足她要求的同时,我也有取得某种成就的感觉当然最后那个要求绝对不行之后我甚至因为这段经历考虑过养些什么宠物,不过最终都因为怕照顾不好而放弃了。
但是、但是
这次我实在点不了那个头,徒劳地用目光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试图找到没那么伤人的拒绝理由。
我总在这种时候,深刻意识到自己的沟通技巧有多无可救药,同时也对自己磨磨唧唧的性格感到绝望。
即使是想要拒绝的当下,我还是会去思考旁人突如其来的举动背后是否有什么缘由,比如,他们是遇到什么困难才来找我求助是不是除了我之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呢
“拜托啦阿婵。”
最后击沉我的,是白珩在请求时说的话“我在朱明仙舟也不认识别的人,只有你能帮我啦。”
我对这个处境太熟悉了。
我真的不擅长社交,因此过往每次遇到困境,即使想要求助也是举目无亲何止只有某人能求助,我是完全没人能求助。
于是听到这句话,我感同身受地犹豫了,踌躇了,接着就迅速丧失拒绝的主动权。
等到白珩离开,我后知后觉地惊恐发现,除了手里莫名其妙多出来的特产和佳酿,眼前还有一个十来岁的柔弱幼崽急需安置。
白珩说,她在小孩的住处做客时没当心把人家的房间弄炸了我真的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如今正要紧急收拾残局,在那之前,这孩子就先托我照看一会儿。
我我好紧张。
相较之下,幼崽本人反而展现出令我大大松了口气的镇定和理智。
至少他没有一和熟悉的大人分别就哇哇大哭,引来地衡司的人怀疑我虐待小孩,把我带走;也没有因为疑似被丢下而乱发脾气,对别人拳打脚踢折腾不休
我俩面面相觑时,我注意到他有双千锤百炼的钢铁般,稳定而坚固的浅浅灰紫色眼睛。也许是因为微微下垂的眼尾,本该冷锐的颜色在他脸上也柔和起来,而嘴巴在不自知中倔强地抿起一点,又使他看起来在谨慎地忍耐,忍耐进入陌生领地的不安。
确实还是个小孩子呢
十几岁,对于长生种来说还是太小了,约等于还在满地乱爬。何况他看起来有点怕我说实话,这反倒让我放松了一点。
低头和他对视半晌,考虑到身高带来的压制感,以及为我们两方颈椎好,我默默蹲下来看他。
“阿婵姑娘。”
在我尚且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进行开场白的时候,小孩可能是从我这个举动里感受到友好,有点磕绊地开口自我介绍“我名应星,是朱明工造司的匠人。白珩姐姐太过担心我了,我前来工造司求学,自然能够照顾好自己。其实不用如此费心”
咦
我这才从无所适从的情绪里脱离出来,发觉身高才到我腰的小小少年确实穿着工造司的制服,腰间别有便携的工具箱。离得近了,还可以嗅闻到那种整日和金属零件打交道的人特有的,铁与机油的冷硬气味。
应星,应星
这名字我并非全无印象。依稀记得,怀炎大人最近确实收了个外来的天才小孩做徒弟。听说那孩子很是刻苦,每日只顾着埋头学艺,不过我的活动范围有限,还从没碰见过。
况且
我有点诧异地想起来。
不管是在哪,那些个匠人谈起那名“有天赋的孩子”,口吻里最多的不是妒羡或者憧憬,而是可惜、疑惑。
“可惜啊,只是短生种”
“怀炎大人怎得如此看重那个短生种的孩子纵然他天赋绝佳,再过上几十年,也不过是一抔黄土了呀。”
原来他竟是短生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