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濯心说这就算坏吗那他一定没见过别的坏人。好些人脸上笑嘻嘻的,转头就会杀人骗人,那才叫坏呢。
他自认为见过世面,也不跟这少年计较“你昨晚救了我,我还没有感谢你呢。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做吗”
那人吃完果子,又继续面壁,用后脑勺对着他“我又老又矮,不值得你感谢。”
江濯说“这话说得不对。”
那人道“哦”
江濯说“一个人做了好事,如果只是因为他又老又矮就觉得不值得感谢,那,那被救的那个心也太坏了我不要做这样的人。”
那人道“好,很有道理,我认为你说得很对。所以你真心觉得我又老又矮”
江濯说“我没说,我只是打个比方。”
那人像泄了气,把脑门磕在墙壁上,“咚”地一下,再也不吭声了。江濯被他吓了一跳,忙问“你在干什么”
雨水滴滴答答,那人说“我很难受。”
江濯爬到他旁边,看他神情萎靡,很没精神似的,便再次状着胆子,摸了他的脸颊,这一摸又被吓了一跳“你好烫”
那人道“你别碰我”
江濯把他推倒,不由分说地给他盖上破草席“你别闹,快躺好,我只是摸摸你有没有生病。”
那人把头别开,不到片晌,又转了回来,眼神里透露着一丝新奇“你要照顾我吗”
江濯说“这是当然,有句话说得好,滴水之恩,大泉相报。你既然救了我,我照顾你是应该的。”
那人道“大泉相报是什么我只听说过涌泉相报。”
江濯脸一红,知道自己说错了“涌泉哪有大泉威风你生病了,别说话,我给你弄点水来”
这庙里除了破草席、破篓子,别的什么也没有。江濯跑出庙,只能用手接雨水,可是他的手心才多大接完还没有送到人嘴边,已经漏得差不多了。如此几趟下来,水没弄多少,人倒累得气喘吁吁。
那人被他几抔水弄湿了脸“我喝够了,你不要再跑了。”
江濯回忆以前路上遇见的母亲是如何照顾小孩的,依样画葫芦,用湿透的衣袖贴那人的额头“你好些了吗”
那人道“好多了。”
江濯全心扮演起照顾人的角色,语气很担忧“病了该吃药,可是我们没有药,这里也没有大夫。你冷不冷”
那人的银发被他擦得翘了毛“我不冷,我很热。你为什么笑”
江濯说“我总是一个人,没被人照顾过,也没照顾过别人,今天是头一回,心里很高兴。”
那人道“那以后我经常给你照顾好不好”
江濯说“你烧糊涂了一会儿说不许我摸、不许我碰,一会儿又说要常给我照顾,我真是不明白”
那人抬起手,盖住自己湿湿的额头,也喃喃道“你说得对,我烧糊涂了,
居然会对你讲如此幼稚的话,难不成我人变小了,性情也跟着变了该死,怎么会这样我这是在干什么”
江濯说“你太糊涂了,还是先睡一会儿吧”
那人望着江濯“我不要睡。”
江濯纳闷“又怎么啦”
那人唇线紧抿,好像在生自己的气“我睡着了你就要走。”
江濯说“你刚还要赶我走,现在又这样说,怎么回事你到底想不想我走啊”
那人道“我想吗我疯了才想你走不,我疯了也不想你走可我能怎么办我稍有不慎就会出事的”
他胸口起伏,把身上的草席也掀了“我碰到什么什么就会化成灰烬你看见了吗你害不害怕你知道我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不叫这庙烧起来”
似是要印证他的话,那草席轰然就着了,江濯吃了一惊,猛地后仰,靠双手撑着地面才没有跌倒。
那人说“你怕了”
江濯回过神“我没怕你又不烧我,我怕什么”
他坐起身,抓住那少年的手臂“你少吓唬我不想我走就说不想我走,别别扭扭的,好没胆量”
那人疑心自己听错了“你说谁没胆量”
江濯说“我说你我讨饭碰见的小狗还会叫我别走呢”
那人神色几变,半天才挤出一句“你拿我跟狗比你,你真是出息了狗才不会讲人话”
江濯道“它会汪汪汪,你会怕怕怕,你们八什么半两。”
那人说“半斤八两可恶”
江濯道“嗯,嗯你个子高、嘴巴坏、脾气大,简直太神气了我不跟你吵架,躺下吧你,脸都烧红了”
那人被拽了回去,又把头扭开“我没脸红,你少骗我,你最会骗我了”
江濯说“那你扭头干什么转回来。”
那人不要,他发了这一通脾气,现在懊恼得想死。江濯也不强求,捧着脸坐在旁边看,看得他又回了头,恶狠狠道“不怕就不怕,盯着我要怎样”
江濯说“我很好奇。”
那人道“好奇什么”
江濯扮鬼脸“我不告诉你,说了你又要生气。”
那人说“我不生气。”
江濯道“我不信,你刚才生过气。”
那人顿时语塞,江濯看他不出声,觉得好玩“你这么想知道好吧,我告诉你,但你要先发个誓,说嗯,就说你绝不会生气,也绝不会凶我。”
那人仿佛受够了今日的自己,闭上眼,有些木然“行,我发誓,我绝不会生气,也绝不会凶你。”
江濯说“你是妖怪吗”
那人道“你就好奇这个我不是。”
江濯大感意外“那你是什么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吗”
那人眼眸半睁,看着他“不是。”
江
濯说“那你是什么”
那人把身子一转,背对着江濯不告诉你。
随后不管江濯怎么问,他都不说,甚至开始装睡。江濯问累了,也背过身,跟着装睡。这一大一小分明都睁着眼,却谁也不理谁。
外头的雨声持续,江濯心想他要是个大妖怪,我就是个小妖怪,以后一起讨饭,谁都不必怕了。可是他说自己不是,那他是什么呢真想不明白。
他原本是装的,可是装久了,人真的困了,就这样贴着地面睡了。半梦半醒间,只觉得身上热热的,一点都不冷。
这一觉黑甜,醒时天又黑了。江濯爬起身,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件外袍。这袍子宽大,黑底金纹,在袖口、领口处都画有极为繁琐复杂的咒文,江濯看了一会儿,眼睛酸痛。
那人说“你还没有开窍,不宜看太久金字戒律,容易被镇住神识。”
江濯仰头,像是错过了许多,呆呆道“你怎么怎么一下长这么大”
那人俯身,把袍子搭在臂间“小傻子。”
他个高腿长,宽肩窄腰,已不再是个少年郎的模样。江濯看着他蹲下,伸出一只干净修长的手,摸了自己的头。
“时候到了,”他声音变了,语气也变了,“我送你过去。”
江濯盯着他,似乎要记住这张脸“你要送我去哪里”
那人眼皮很薄,不笑的时候有些冷,他比起少年时,更添了几分散漫,似乎天大的事来了,他都不会动一下眉头。他把手伸到江濯面前“去一个你会喜欢的地方。”
江濯小心翼翼地把手给他,他不烫了,指间甚至有些冰凉。
那人牵着江濯跨出破庙,外头的雨停了,却也没有星光。夜空阴沉,他走得不快,好像是为了跟江濯一起,所以每一步都放得恰好。
江濯忽然说“我喜欢这里。”
那人道“这里什么都没有。”
江濯说“有你有我还不够吗”
那人微侧过脸,江濯只能看到他的唇。他该高兴的,可是他没有笑“不够,你要有更多、更好的。”
江濯不知道怎样算更多,怎样又算更好。他脚步迟缓,把破鞋踢了踢,有点低落“你是不是要把我卖掉”
那人的手微微收紧“不是,是我不好,以后再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
江濯道“我不能跟着你吗”
那人说“我会跟着你。”
江濯又高兴起来“真的吗那我以后想见你,你就会出来吗”
那人“嗯”了声,反问“你会想见我吗”
江濯说“我当然会想了我们是朋友嘛。”
那人道“等你到了那里,会交到更多的朋友,他们每个人都比我有趣。时间久了,你就会忘记我,但是没事我会陪着你。”
他们走出荒山,天开始飘雪。路上有形形色色的人经过,可是谁也看不到他们,或者说,谁也看不到那人。
酒铺点起了灯,远远地,有人喊“雷骨门的船到咯”
河面上湿雾泠泠,李象令站在船头,正在和一位黄衣女子说话。待船靠岸,大伙儿才看清“哎呀,那不是婆娑门的时意君吗”
“她是同李门主一起来查那船老大案子的吧”
“好久不曾听闻她下山,今日能见到她,真是三生有幸她们一个天下无双,一个清丽绝尘”
船靠了岸,江濯身上落了雪,听见有女子轻咦一声,问“象令,那是个孩子吗这么冷的天,怎地独自站着。”
江濯眉心微凉,被指尖轻点了一下,他怔忡抬头,风雪刹那间变大,原本牵着他的人已经不见了,仿佛一切都是错觉。
雪花轻飘,时意君蹲到江濯面前“好孩子,怎么呆在这里”
江濯茫茫然,因为那一点,忘了来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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