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不染没有就因为一棵树打起来这件事发表任何意见,只觉得那两个人纯属闲得慌。
下山路漫漫,越往下湿气越重,路边树枝草丛叶片上都挂着露水,走过时衣服湿了大半,贴身上阵阵发凉。
迎面吹了阵风,尘不染拿棉布帕捂住口鼻咳了两声。
旁边的弟子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转过头问“可是有何事”
尘不染收起棉布帕“无事,老毛病了。”
弟子看着白色棉布帕上一闪而过的暗红,眉眼一跳。
这原来叫没事。
一点老毛病并不妨碍尘不染带路。
因为有妖出没的传闻,伏妖山附近山脚都没人居住,只能穿过一座山,再往这座山山脚走才能遇到一个小村落。他来过这边几次,虽然已经很久没有用过脑子,但还算记得路。
一路上,树林从茂密得不见天日到稀疏,最终到雾气淡去,依稀可以看到村庄里升起的炊烟。
距离村庄还有一段距离,站在树林的边缘地带,尘不染停下了脚步,转头对走在后边的弟子道“继续往前就能看到村子,若要问路,找村里人问便是。”
他的意思很明显,到这里就算是带路结束。
后面的几名弟子弯腰道谢,为首的青年嘱咐他多注意身体。
尘不染笑了声算是应答,杵着自己小破拐杖,又转身走进了林子。
一众弟子就这么看着他的身影逐渐被树林掩住,最终消失在雾气里。
直到对方身影彻底消失,领头的弟子道“走罢。”
下午酉时,尘不染准时回了药馆。
今早的小孩已经站在药馆门口,看到他后眼睛一亮,之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些心虚地略微低下了头。
今早递给他的酒壶没在他手上。
蛋子旁边还站着一个人,垂着红穗子的酒壶就在他手上。
是方瑜,他穿着身练功时穿的劲装,通身黑色,即使小小年纪,但看上去仍有那么点唬人。
尘不染眼睛一闭,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
方瑜也没料到今天回酒楼,会刚好看到一个小孩拿着很眼熟的酒壶过来打酒。
这两天乍暖还寒,对方咳得比之前还要厉害不少,应当少喝酒,昨晚送对方回去的时候他也告知过了,结果对方今天就支小孩来买酒。
迎着蛋子担忧的视线,尘不染蹲下来,把一个灰朴口袋递过。
蛋子接过口袋打开,瞬间就笑了起来。
他不知道什么叫做千子地莲,只知道口袋里有没见过的东西,镇上的药馆老板也不会拿除要的药之外的东西糊弄他,这里面就是他想要的东西。
蛋子连连道谢,尘不染支着身体站起来,拍了拍他头,让他快些回去。
夕阳西斜,瘦小身影小心捧着灰色口袋跑远了。
已经到了这个点,尘不染也没开店的打算,拍拍自己腰,朝少东家伸出了手。
很明显想要拿回自己酒壶的意思。
方瑜把酒壶往前送出一段距离,之后又收回手,说“我送你回去。”
尘不染觉得自己还没老到需要年轻人送的地步,但他看了眼对方,最终没有多说,转身慢慢走上回去的路。
方瑜提着还剩过半酒的酒壶跟在一边。
今天夕阳比平时还要红得厉害,视线所及全都被染成一片红,路边苍竹都像是变了个颜色。
方瑜说“明天约莫要落大雨。”
尘不染转头看向一侧的人,没有跟着对方的话走,而是问“今天怎的回来得这么早”
因着想成为剑修,这个人一直在跟着隔壁镇的武艺师傅学剑,每日早出晚归,很少这个时候出现在镇上。
方瑜略微垂下头,手指不自觉握了握手里提着的酒壶上的细绳,先是沉默了会儿,之后说“师傅说我这辈子都成不了剑修。”
这话说得绝对,却很现实。
正是因为现实,他今天这才再也练剑不能。
无论是大小门派,百年来间,从未有宗门来过青山镇招弟子。这里偏远,也没有特别的地方,更加不能奢望有散修来到这边并找弟子。
宗门散修皆无望,这几乎绝尽了去路。
“你能成剑修与否,和他人看法无关。”
迎着方瑜视线,尘不染笑道“不若跟着我学。”
他姿态轻松,说得随意,方瑜唇角也跟着弯了下,眉眼略微舒展。
尽管脾气捉摸不透,嘴上也没个正经,但这个人确实是这镇上唯一认为他想成为剑修这件事并非儿戏的人。
沿着小路穿过竹林,走出竹林的瞬间视野变得宽阔,方瑜一眼就看到了远处被夕阳映得金红一片的花海。
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依旧可以感受到花海的盎然生机。
顺着旁边人的视线看过去,尘不染道“约莫是温暖了些,院子里的花开了,昨夜开的。”
方瑜眼睛略微睁大。
他并非没见识过一夜花开,只是没想到此前看上去就快枯死的桃树一夜间能又再生繁花。
回到熟悉的院子,这里似乎没什么变化,又似乎有什么已经悄然改变。
满树桃花盛开,石桌石椅还有地面上都堆积了层叠的花瓣。
拂开石椅上的花瓣,在外走了一天的尘师傅终于能坐下来。
方瑜不欲久留,把酒壶放在桌上,刚转身走时,身后的人叫住了他。
尘不染起身从衣间拿出钱袋。
他还欠着之前的酒钱,现在想起来了,刚好就还上。
和钱袋一起被带出的还有一张棉布帕子,被带出的瞬间就往下掉,方瑜反应快,在第一时间接住了。
棉布帕子展开,已经沉淀为暗红色的血迹清晰可见。
还在试图从口袋里拿银两的尘不染看到了对面的人手上的帕子,表情没甚么变化,像是对这种血迹见怪不见,伸手的同时道“多谢。”
方瑜没有把棉布帕子还给他,也没敢加重力气握紧,就只能后退半步。
不再去看上面的血迹,他抬头看向对面一头白发被垂落的夕阳染得金红一片的人,说“这是你的”
这句话很显然是一句废话。尘不染眉眼一挑“那不然”
方瑜安静了下来。
他安静的时候,尘不染终于找好了酒钱,把手里的银两递过,顺带示意对方把帕子还来。
这就一张已经用过的不值钱的帕子,没理由值得这么一直握在手上。
低头看着平摊至面前的细瘦指骨,方瑜先是没有任何动作,之后垂在一侧的手指动了下。他一抬眼,道“我明日去白云城帮爹拿凭证,你与我一道去可好”
久病之人并非无药可医,白云城里有医术高明的医师,定能至少看出一二病症。
尘不染只当这个人耐不住寂寞,发出了年长者的叹息,满口应下。
他应下了,拿回棉布帕子顺带递过钱,朝少东家挥挥手。
意思是可以走人了。
约定好明日出发时间,方瑜果真转身离开。
离开小路走上田垄,在走进树林前,他回了头。
漫天霞光,万物热烈,站在桃树下的人白发被映得金红。
他身处于盛大的落日之中,却像是隔绝于这份热烈之外。
晚间的时候,原本预计明日才下的雨稀里哗啦直接落了下来。
即使今日蛋子打酒失败,但好在酒壶里还剩了小半的酒,足够度过今晚。
雨落下的时候,空气都变得湿润了起来,其间还弥漫着下雨时特有的草木混合着泥土的气味。
尘不染回屋拿过还未看过的话本子,点了灯,披着外袍去到外边走廊坐下。
灯盏放在一边,外面大雨落在院里草木叶片上发出不绝声响,尘不染坐在檐下,外袍委地,不时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和轻咳声响起。
雨落了一夜,他在檐下坐了一夜。
等到方瑜第二天撑着伞来寻人的时候,檐下堆着一坨灰朴东西,有光明明灭灭亮着,待他凑近时,这才看清走廊之上坐着一个人。
对方顶着一头凌乱白发,身体下滑,陷进了衣堆里,手边散落着翻得卷边的话本,看上去睡得香。
睡得香的人睁开了眼。
随手揉了把头发,尘不染支着地板慢慢直起腰。
他去洗漱,方瑜收了伞,站在檐下等着。
抬头看着雨滴接连从屋檐上滑下,待到听到身后传来动静时,他一转头,看到身后已经换了身衣服。
大概是因为刚梳洗完,对方一头白发没平时那般凌乱,但戴了个宽边的斗笠,把整个头遮了大半,看不清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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