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时到底还是没被追着打,屋里就是宿家一大家子人呢,宿云也不想闹出太大动静,无声和姬时对峙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举起双手后退,一双鹰目冷厉至极。
其实姬时也冤,她是出来起夜的,小解完顺带去河边看了看睡前下的渔笼,这会儿手里还提着两条扑腾的鱼,举手时冰冷的鱼尾巴就在她脸上胡乱地拍。
直到退了有一段距离,姬时才压低声音说道“抱歉,我不是有意打扰的。”
她提着鱼准备回去的时候,正好就看到窗前站着个人,夜里无聊难得见个醒着的人,她下意识地就凑过去了。
宿云冷哼一声,姬时忽然想起了霍哼哼,她紧紧抿着嘴巴,避免自己在这么严肃的老人面前笑场。
姬时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鱼,伸手把鱼递过去,宿云眉头一皱刚要拒绝,就听姬时很娴熟地道“给孩子的,熬点汤补补,秋天不贴膘冬天很难熬的我来都来了。”
给孩子的,来都来了,这话具有一种神奇魔力的,即便是宿云都被迷惑住了,只好无措地接过了鱼。
姬时笑着指了指门口的大水缸,住在山林里的野鸟都会常备一些水源在住处,防止失火,宿云把鱼放进水缸里,一回头却发现姬时已经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宿家人就喝上了热腾腾的鱼汤,一碗鱼汤下肚,仿佛这一路上的疲惫都被洗去了。
宿家确实带着孩子,分别是十岁的小少年周期和十二岁的宿语,宿语是宿云长女的儿子,是她的孙辈,而周期则是她故交之子。
故交满门抄斩,只剩下这个没长成的孩子被送进官坊,宿云决定带上一家老小逃亡时,凤皇旨意还没下,她让自家最小的女儿五娘去官坊点了周期出来。路上又听周期说官坊中还有一位杨家的兄长,宿云亲自冒险折返回去救人,又带上了昔日故亡好友的孙子杨慕。
南凤的官坊是非常有名的地方,其实就是官府经营的倌馆,和普通皮肉场所不同的是,这里的从业人员大多是罪臣家眷,昔日高高在上,一朝落难就遭万人践踏,很多人受不了这样的苦难而选择自尽,活下来的人背负了更多。
现在这任南凤皇在位,官坊的规模进一步扩大,昔日用来惩治罪臣家眷的地方,成了忠臣良将的梦魇,朝堂上稍有不慎得罪奸佞,罗织几项罪名就是满门祸事。倘若只是身死也就罢了,这世上铁骨铮铮不怕死的人很多,可自己死去还累及家眷受辱许多人就能忍受下去了。
宿云的好友,那位杨家的当家人,在进言痛陈奸佞罪行之前,就为全家买好了送行药。杨慕那时在庄子上养病,仆役们不忍告诉他真相,只是给他的汤药里掺下毒,可这个还有几分顽皮的青年早就偷偷不喝药了,全浇给了屋里的盆栽。
宿云年纪大了,在朝上也没那么显眼,她其实很明白,奸佞当道是国主有亏,哪有那么多奸人蒙蔽凤皇视听无非是奸佞迎合了凤皇的喜好,从而对忠臣良将越看越不顺眼罢了,这其中的权柄争夺
,党同伐异,岂是臣子间的争锋。
她隐忍多年,不光是为自己,还为自己这一家子人,她没有好友拉着全家一起死的狠劲,总想着再忍忍,找个凤皇心情好的日子,小心些辞去官位,再也不参与这些官场是非。
尽管宿云这样谨慎了,还是在某一日有个投靠奸佞的学生悄悄使人提醒她,因为她和刚被满门抄斩的周家主交好,有人向凤皇进言说她对好友的死心怀不满,凤皇当场发了火。如今是被宫里新晋的美人绊住了脚步,等上了朝肯定就会想起此事来,让她尽快找机会离开南凤。
宿云收到消息时简直茫然了,她犯了什么错忠诚了一辈子,二十为官到现在,她六十四了,这么多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眼睁睁看着好友死去,连捞一把都不敢尝试,到头来还是要死
醒过神后就已经在逃亡路上了,学生没有骗她,凤皇是真的要她死,派了很多追兵来追杀她,如果不是宿云这个文官还精通兵法阵图,全家老小都练过武,一家人多次坑杀追兵,都逃不到这东凤边境来。
听到这里的野鸟首领忍不住说了一声“啊”
姬时也跟着啊了一声,这、这画风好像不大对劲啊,从忠臣蒙冤受屈急转直下,像一个白皙柔弱的美人猛然撕开上衣,露出了一身强壮肌肉。
宿云似乎没觉得不对,她回忆起这些日子源源不断的追杀,苍老面容上越发苦涩,叹道“自从逃入东凤境内,追兵就消失了,我想她们应该不会跨境追杀。”
野鸟首领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这位猛人,委婉地道“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宿老您把她们杀怕了呢”
南凤皇派遣的追兵是一路追着宿云从皇都出来的,那不可能是什么身经百战的军队,大概就是皇城近卫军这样的存在。结果一路上被坑杀多次,要追的人甚至还拖家带口,人家毫发无损顶多饿了几顿,追兵却是损兵折将。而且从宿云对人数描述逐渐减少这一点来看,别说是杀怕了,杀没了都有可能啊
反正野鸟首领是挺害怕的,这样一位猛人来她们这聚群而生的小野鸟部落,这没几年还有她什么事啊
野鸟首领悄悄瞥了一眼姬时,见姬时眼睛发亮地看着宿云,她心里松了口气。
好吧,现在几乎就没有我什么事了。
经过野鸟首领的首肯,宿家人算是暂时在这里安了身。她们一家子从宿云自己,到五个女儿,除了小女儿还没成家,又带了四个女婿,还有个孙辈,再加上两个故交之子,这么多人自然不能像昨天一样安排在大通铺里,但住的屋子确实不够多,大家都赶来帮忙起房子。
姬时忙前忙后,从运房梁到砌砖头,干得最欢实的就是她,连宿家人都没她那么卖力,宿云都被弄得不好意思了,刚来就蒙了人家帮忙说情,还收了两条鱼呢,现在又为她们家起房子的事忙活。
看着姬时卖力的样子,宿云给她端了一碗水来,拉着她坐到边上休息,很客气地问道“老姐妹在这儿待多久了”
姬时
懵了一下,仔细看了看宿云的脸,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半晌含含糊糊地道“刚来不久。”
宿云叹了一口气,“这儿真好啊,有山有水,跑不尽的猎物,房前屋后还能种种菜什么的,不用担心随时出事。”
姬时心里那点别扭立刻散去了,这话和她很有共鸣,她笑着点点头,看着忙活的众人,也感叹道“是啊,虽然总是有些烦心事,但这里真好。”
她把手里的水喝完,碗小心地放在松软的地面上,这才拍拍屁股起身,又去搬砖了。
宿云坐在地头上,心情是从未有过的开阔,并不知道自己即将过上脚不沾地的忙碌生活,她还在畅想着放下仇恨,归园田居。
好吧,放下仇恨是不可能的。
晚上吃饭的时候,宿云又看到了杨慕,二十几岁的青年在她眼里还是个孩子,她也算看着他长大,当时杨家一家赴死,她伤心许久,并不知道杨慕没死,还被投入官坊,遭遇了那么多折磨。
周期只是个刚满十岁的孩子,官坊的存在再丧心病狂,也没有那个本事让十岁没长成的孩子接客,可杨慕宿云都不忍想下去。
被救出来之后,杨慕几乎就没说过话,总是沉默着跟着她们逃亡,偶尔有那么一两次,大约是觉得到绝境了,他想留下来等死,都被宿云严厉斥责,硬生生将他带到这里。
周期和杨慕经常待在一起,这孩子总是偷偷过来说,慕哥又躲起来哭了,可每次宿云想去安抚他时,杨慕总是一副没哭过的冷漠模样。
宿云每次见到杨慕,都有种从心底里透出来的沉痛,她甚至想让五娘娶了杨慕,她对五娘提出来的时候五娘没有拒绝,但只和杨慕提了一次,他就发了疯似地要寻死,吓得老人家不敢再提一个字了。
姬时顺着宿云视线注意到了那个满脸沉郁的青年,这种状态她再熟悉不过了,末世里有很多人都是这样,持续一段时间后,忽然有一天就听到了他们去世的消息。她立刻走了过去,拉着个凳子坐在了杨慕身边,就这么盯着他看。
杨慕并不管她,该吃吃该喝喝,外人看来大约只是个格外话少的年轻人,但姬时看了他半晌,发现他一个眼神都没给她,这状态已经非常非常危险了啊。
姬时忽然拍了拍杨慕的胳膊,笑着问他,“年轻人,我看你骨骼清奇,是个修炼的好材料,要不要拜我为师,学些本事,为自己报仇雪恨”
杨慕的视线第一次落在了姬时身上。
未来纵横大陆的冰雪剑皇略带几分犹疑地点了点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