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谓在学府前院。
佘褚一路打听,在前院试剑评找到他时,樊谓正在指点新进弟子习剑。
见佘褚找来,樊谓的表情还有些惊讶。他当然认得这位在比武台上持镇山剑的人族郡主,虽然她在最后与北嚣比试时用得是神枪黎白,然而她舞动镇山剑的场面,还是给樊谓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后来听说她入了刑堂樊谓觉得有些可惜,不过府生的选择和他毕竟没什么关系,也用不着他来遗憾。
樊谓将手头事情移交给了同窗,请佘褚与他一同走至试剑评外再说话。佘褚依言先行,视线却停留在他掌心虎口的一处旧疤上。
那伤疤处的皮肤比起其他地方显得暗沉干皱,像是被火灼烧后留下的痕迹,即便主人有意遮掩,还是很容易在抬手张握间被人发现一星半点。
注意到佘褚的目光,樊谓笑了笑,他低头看了看了自己的掌心,告诉佘褚“多年前出任务时受的伤,看着吓人,实际上已经好了,也不影响握剑。”
佘褚收回视线,她顺势问“是南海的任务吗”
樊谓闻言神色微变,他面上原本的轻快荡然无存,甚至是凝重着告诫佘褚“你是看到我的卷宗,为聂尔当初的疑问而来的”
“如果是这样,我奉劝你不要在这上头浪费精力了。”他表情果决,同时张开手向佘褚全方位地展示了他虎口处的旧伤。
佘褚发现除了疤痕本身,伤口周围生着一圈比旁处更白嫩的皮。她忽然意识到,疤痕周围那一圈淡色的嫩肉,应该是剥去皮肤后新长出的部分。
被炎火灼伤过的皮肤干皱发枯,像是一截枯败的树枝,比树枝更残忍的,是即便剥去这一块,也无法生出崭新的新皮。旧疤如同被诅咒一般根植在他的虎口处,往日藏于合握的指缝间,与其他光洁的肌肤格格不入,显得可怖而心恶。
樊谓收回了手,他垂眸道“你看见了,这伤虽然不影响握剑,但是这辈子都不可能完全康复了。”
“这就是灭亡了厌火国的恐怖,我至今都没明白它是怎么来的,只知道回过神来,我的凌水剑已经被灼烧殆尽。如果不是我警惕到位、反应及时,你看到的就不是受了伤的我,而是残缺的我了。”
樊谓苦心劝道“厌火国不是什么好去处,你要是想立功,不如选选人界的任务,那里至少犯不上拼命。”
佘褚若有所思,她问樊谓“师兄所谓没明白,是指是没看清火是如何蔓延上来的,还是没找到火源呢”
樊谓苦口婆心说了一堆,结果佘褚分毫不为所动,仍然执着于厌火国的事,他先前冷静而温和的表情不由崩裂,语气也急躁起来。
他迫声道“我知道,你们刑堂一直觉得我在说谎,驭火的人怎么会亡于火呢然而我也强调过很多次了,我说得就是事实真相”
“你以为当初为何刑堂点我去查厌火国事那是因为樊氏生于樊河,以河水为姓,族中苦研水术,人人善水。正
常来说,水生克火,属水的我对付厌火魔族有天生的优势,遣我去该是完全之策”
“结果呢”樊谓冷声道,“我的剑都被燃尽了,那可是弱水锻成的剑。不如你们刑堂给我一个答案,除了赤影珠引发的太阳精火,还有什么能灼烧掉弱水”
说到这里,樊谓终于一改先前云淡风轻的模样,举着受伤的手掌眼含愤怒,还有深藏着的恐惧。
他义愤填膺地指责刑堂无事生非、质疑同门品性,他埋怨着佘褚再次提及他心中的阴霾、将他重拉回惶惶的日夜。
佘褚便知道樊谓其实并没有真将这道旧疤当做“没什么影响”,南海厌火国的经历就像这块除不掉旧疤一样,从没有从他心头真正散去过。
“我没有质疑你的意思。”少顷,等樊谓情绪平复了些,佘褚缓声道,“不如说,我正是因为相信你的记载,才想要去厌火国看看。”
“师兄被质疑,无外是因为没有带回能溶解弱水的太阳精火。若是我这次去而归来,寻到了赤影珠,这些年来师兄所受到的质疑不就彻底结束了吗”顿了一瞬,佘褚还道,“您还可以拿着它去反问聂尔师兄。”
不得不说,佘褚的后一句实在动人。原先樊谓本不想再理会佘褚的心思,也在这刻松动了。
他低头沉思片刻,而后抬起。樊谓问“你想知道些什么”
佘褚凝视着他“我想见见你在卷宗里写到的人证朱别,你说是他找到的藏尸之地,让你确定了厌火国灭。我很好奇其中细节,你能引我见见他吗”
听到佘褚的要求是见“朱别”,樊谓的脸上流出了“遗憾”的表情。
“他死了。”樊谓叹息,“因为他不肯听我的,和你一样,非要找到太阳精火,所以被永远的留在了那地方,彻底消失了。”
佘褚听得心生疑惑。
樊谓知道她在奇怪什么,开口解释“厌火国的白日与夜晚是两个世界。朱别本是天帝山的猎手,是受我所托与我一同前去的。他凭借他狩猎的敏锐,发现了日夜两界这一点,并带着我在白日找到了国灭后的焦尸。本来按照我的意思,当时我们便该走了,可他非说还没找到赤影珠,白日没有,一定在夜间,于是非得在夜间出门”
说到此处,樊谓声音沉了下来“然后他就再没有出现在白日。我等了三个日夜,直到我的衣服在夜间也会燃起,甚至连凌水剑都被灼灭了,我实在等不了了,只能先行离开。况且在那种地方,失踪三日与宣告死亡又有什么分别呢”
佘褚不语。
她没有接樊谓的这句话,只是问出了自己的另一个问题。
“既然朱别已死,还请师兄解答我最初的疑惑。”佘褚道,“你说你不知火如何起,到底未知火源,还是火势太急”
樊谓正在感伤,忽然又被佘褚问上这么一句,感情卡在胸腔不上不下,一口郁气出不得进不得,好不难受。
他忍不住埋怨地看了佘褚一眼,慢声答道“都有。”
樊谓回忆起凌水剑被燃尽的那一刻,眼中仿佛又瞧见了那落天的火光。
没有火源。那火从天而降。樊谓颤着声说,“我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再低头,火势便已灼烧上剑柄了。如果不是我弃剑及时”
后面的话他吞了回去,可能的结果,他早就在给佘褚展示伤口时就已经说过了。
“我经历过的都告诉你了。那儿白天是炼狱、夜间是鬼城。你若还有想问的,我只有一句建议,不要去。”樊谓对她倒是真诚,“它本来已经了结了,不是吗”
佘褚谢过了樊谓的好意,她坚持道“我若是不去,刑堂对师兄的误会又要如何解”
她正直道“我还是去吧,为了彼此双方的清誉。”
樊谓被她噎了半死,好心全喂了狗,难免恼火。他丢下句“随便你”,就重新回了试剑评,指导起那些真正可爱的新弟子们了。
佘褚远远向樊谓行了一抱手礼,已表感谢,然后又转身向晏清的小院走去。
与大多人想的不同,佘褚虽然大胆,做出的决定常常令人震惊,然而她行事也同样谨慎。
莲华君说厌火古怪,樊谓的回忆中也尽是些奇诡之事,佘褚即便再自信,也知道这事不能乱来,最好听聂尔的找个帮手。
按她的第一想法,她原本是想要求助岐覆舟,毕竟和他一起行动她也比较自由,岐覆舟的能力她也放心。不过这个想法才在脑中过去,佘褚又否定了。
晏清对岐覆舟颇有偏见。佘褚想,自己现在是庚子学府的弟子,处理的也是庚子学府的事。若是她真找了外人帮忙处理内部的事,晏清大概会很生气。
佘褚无奈地想,晏清生气起来不太好哄,她可不想被阴阳怪气地说话好几日,还是先去找他吧。
如果他没功夫,那就另当别论了按照聂尔先前的说法,他最快也是后日有空,明日是无法出发的吧
佘褚想的很好,她摇响了晏清的院门。
当晏清腰佩香草、缓步而来,向她神色平静地打过招呼后,佘褚快速将来意说了一遍,并且邀请他“明日”一起前往南海。
晏清听后,露出遗憾的表情。他说“我明日要去一趟贯芎,恐怕没空。”
佘褚顿舒出一口气,立刻道“那真是遗憾,好在我还有个别府外的朋友,不如就请”
“让詹文瑾和北嚣陪你一起吧。”晏清打断了佘褚准备好的话,他也没有要求佘褚把明日改后日,建议说,“你们在白银城不就配合的很好吗我相信你们三人在一处一定能处理好,和上次一样,我处理好贯芎的事情就过去。”
佘褚“”
“其实我觉得”
她正要换个说法,洞悉她想法的晏清说“庚子学府的内部事,还是不要丹霄宫参与为好吧”
“你已经是府生了,若还事事想要依托丹霄宫的话,会否显得有些烦人呢”晏清诚挚道,“再好的感情、也经不住这样的消磨吧”
佘褚本想说“不可能”,她和岐覆舟的交情怎么会因为这点麻烦就没了
可转念又一想,她自来庚子学府起,确实已经麻烦了岐覆舟很多事。朱别的事情,说到底是思幽内部的事,让岐覆舟插手太深也不好。
看来只能硬着头皮在晏清的眼底下查了。佘褚最后期待问了句“能不能请聂尔师兄陪同”
晏清飞快道“他没空。”
“只有我。”他低头看向佘褚,“让我来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