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泽搞出这大新闻,若说元宏心里真的毫无芥蒂,在君泽讲过故事后便能轻松揭过,那是假的。
无论如何,那种被欺瞒的愤怒还在心底隐隐回响,但,那又如何呢
元宏明白,无论君泽,又或者说萧昭泽将自己伪装得多么无辜可怜,但他本质依然是极其危险的人物,他能从纷乱的治国头绪之中找到要害命门;他能在不损国力的同时,开凿大河,得草原众酋拥护;他能将战乱频繁的雍州在数年之内治理成膏腴之地,他更能在谈笑间害人于无形,用着各种奇术,欺瞒天下人。
这样的危险人物,都愿意示弱道歉了,元宏又怎么可能真的与他闹翻,与他敌对
更何况,他也是真的想看看,君泽是不是能在南朝开出一条新路,解了这数百年来的天下纷争。
这些都是他们心昭不宣的事情。
元宏拿起君泽递过来的肉汤,冷淡道“那雍州,你是不回去了”
“那怎么可能”萧君泽微笑道,“明月和崔曜还在那呢,当然,您要是不喜欢,我将他们调到南国,也不是什么问题。”
元宏轻笑一声,随意道“不必了,一切如旧便是。”
雍州繁华是靠着君泽辛苦培养的崔曜和斛律明月控制,势力早已经渗入乡里,他如果将这两人调走,撤销了君泽雍州刺史的职位,最坏的局面是整个雍州都投奔南朝,最好的局面,那也不过是重演一个河阴镇罢了。
以君泽的能力,很快能在南国建立起同样的敛财之地,他私心里,是想着拉拢崔曜和斛律明月,如果他们能学到君泽的三分的能耐,便是世间少有的国之栋梁。
所以,至少在一年半载内,不能轻易动雍州事务。
于是,双方的所有分歧,基本都消弭了。
元宏至少表面上,重新回到了和君泽兄友弟恭的模样。
相比之下,冯诞就好哄的多了,他虽然保持着表面上的冷漠,但在被君泽委屈可怜地的喊了几声阿兄别生气了后,神情便肉眼可见地缓和下来。
“我这些日子过得也不好啊,”萧君泽可怜兮兮地坐在冯诞身边,握着冯诞的手小声抱怨道,“南边的蚊子可大只了,萧衍和崔慧景都不是什么好人,我需要提防他们,好在我把舅舅拖出来帮我”
“你已经有家人了,何必再称我为兄,”冯诞嫌弃地把手抽出来,冷淡道,“还是与你舅舅多培养些血脉之亲吧。”
“那怎么一样呢我长那么大,在当皇帝之前,就见过舅舅两次,”萧君泽低落道,“这么多年,君泽最喜欢兄长了阿兄,你不要不理我啊,君泽就是不想瞒你,才把事情说出来的,如果只是陛下,我才懒得理呢。”
元宏躺着也中枪,不由冷笑一声“那朕和阿诞还是要谢过你的体贴入微了”
萧君泽轻哼一声“亲疏有别嘛,我要是和你撒娇,你受的了”
元宏想了一下,摇头拒绝“你若是对朕示好了,那
肯定不是好事,还是一切如旧吧。”
冯诞长叹一声“可是君泽,你将来作何打算南朝之中,你已经没有血亲宗族,权柄都在萧衍、陈显达这些旧贵手中,陛下还想招你为婿,难道还要将元英嫁过去,怕是她也当不了你家皇后,陛下也舍不得她入后宫为妃”
看冯诞都在为他以后做打算了,看来是真的气消了,萧君泽眉头舒展,笑道“我不会娶妻,有魏贵妃独宠就够了”
“一派胡言,”冯诞皱眉道,“身为皇帝,岂可还如往常那般乱来,你莫要忘记萧宝卷是怎么死的再者,独宠魏大夫,这是将她架在火上烤,过不了多久,妖妃之名,怕就要挂在她身上,她一弱女子,你要她怎么给你挡下后宫明枪暗箭”
正在一边吃瓜吃得开心的魏知善突然被点名,顿时眨了眨眼,笑道“没关系,我愿意为陛下赴汤蹈火,死而后已。”
冯诞姣好的面容顿时有些扭曲,他是知道真爱的威力,但在这个世代没有什么爱情比繁衍子嗣更重要,这是人们的思想钢印,根本没有撼动的可能,萧君泽这样做,真的很难让他不担心。
“我总觉得,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冯诞越发无奈,“罢了,反正我也管不了你,以后一个人,自己保重,真遇到危险,便早点回洛阳,至少,我还能护住你。”
元宏挑眉,看了一眼君泽。
君泽微笑点头,四目相对间,一切都在不言中。
于是元宏幽幽道“他能遇到什么危险谁遇到他才是危险,私事也说得差不多了,该说正事了。”
在刚刚,元宏已经得到承诺,就算君泽是南国帝王,在自己死后,依然会尽力庇护冯诞,这便足够了毕竟阿诞的地位太高了,一但自己不在了,心善的阿诞在群狼环伺之中,他不放心。
萧君泽也点头“好,但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正事。”
领土的事情,当然还是以淮河到襄阳为界,南北两国互市的城市,襄阳、钟离、汝南,外加青州。
南北两方每年相互送些贺礼,作为兄弟国间的往来。
但元宏却另外提出一个要求,他要大量的南国藏书北方大乱了两百余年,衣冠南渡时,有份量的世家都带着藏书南下了,北国不说是文化荒漠,但肯定在藏书上是抵不过南国的。
“放心,”萧君泽道,“我回头让朝廷办一个印书局,凡是印的是四书五经,数术天文,农渔牧桑都给你印副本。”
元宏点头,又道“那能把雕版也送一份朕付钱便是。”
“成,但雕版的工匠要你来出。”萧君泽不纠结这点小事,在他眼里,南北都是华夏,不需要藏着掖着。
看萧君泽那么好说话,于是元宏便得寸进尺“那自然还能派些大儒过来讲学”
“随意,只要你能请动他们,我自然不会阻止。”萧君泽点头。
“那,南国士子,前来北国求官,你也不管”元宏继续试探。
萧君泽笑出声来“陛下以为南朝官多么,
你愿意让他们入仕北朝,
我绝不会有一点意见,你愿意的话,我把世族黄册给你一份,你照着这些世家门地给他们发聘任书,他们愿意便可自去。”
元宏轻咳一声“玩笑而已,莫要当真。”
北魏的官职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不是极品的才俊,他也是看不上的。
但他是真看出来了,君泽的确不会像自己这样中规中矩地治理天下,而准备大干一番,至于这对南朝是福是祸,便只有天知晓了想到这,元宏甚至有些郁悴,自己改制、迁都、南征,已经是少有能折腾的皇帝了,结果和君泽一比,居然显得那么守规矩。
这上哪说理去
说完这些,便没有什么好说的,元宏总不能对君泽再说那些“元魏乃华夏正统”这种争不出结果的话,便忍不住唠叨起家常。
“朕知晓治下豪强与你南朝时常暗通曲款,你收敛着些,莫要收留逃犯。”
“嗯,首恶可以归还贵国,但若有妻儿老小,便不要牵连了吧”萧君泽问
“你想当好人”元宏瞥他。
“陛下这话便不对了,什么叫当,我哪里不是好人”萧君泽反驳。
“行了,草原诸胡,你也莫要再见”
“那不行,我还指望他们给我牛马呢,”萧君泽笑道,“草原柔然崛起,高车、匈奴、氐羌皆有不稳之势,但隔着你,你不会担心我将来南北夹击吧”
元宏叹息道“你有这本事。”
萧君泽摇头“我不会,入我华夏,便为华夏,元魏彬彬不异中华,将来便是分生死,那也是正统之争,也容不得诸胡南下。”
元宏目光一动,凝视着君泽。
萧君泽笑道“陛下啊,若不是因此,臣何必为你效力那么多年”
元宏朗笑起来“不错,君泽,这天下知朕之人,你也算一个。”
说完,他又甚是遗憾“可惜,君泽你要是位女子,若是能嫁给恪儿,生下子嗣,朕把皇帝之位传给你,就天下一统了。”
萧君泽想了一下,大摇其头“不行,元恪长得不好看。”
魏知善听了半天瓜,听了这话,终于忍不住道“四皇子元怿长得特别好看”
可以生一个,生一个
“住口,”萧君泽瞥了魏贵妃一眼,“人家才十三岁。”
双方结缔完盟约,各自盖上王印,元宏嫌弃完君泽的字还是没有长进,目光便落在那一角镶金的印玺上。
萧君泽将那方印放在元宏手上“想看就看呗。”
“你倒是心大。”元宏把玩着这印,印玺比铜钱略大,被人摩挲过数百年,表面有着光滑的包浆,上有一个精致的龙钮,下方是阴刻的“受命于天,既受永昌”八字,没什么珠光宝气,看起来平平无奇。
他摸了一会,虽略有不舍,还是将玺印还给了君泽。
盟
书一式两份,离开时,两人各带了一份走。
冯诞抱了一下阿弟,自此,便是分道扬镳
当看到大船上走下来萧君泽全须全尾、无病无伤后,等在渡口的青蚨终于松了一口气。
萧衍倒是有些遗憾,没能围观到北魏皇帝的神情,只能听侍卫们稍后讲解,实在让人扼腕。
青蚨低声问“陛下,今日之事,要不要下封口令”
“不必,南朝皇帝在北魏当刺史这种笑话,”
萧君泽道,“只要我和元宏不承认,天下有几个人会信随他们传吧。”
说到这,他伸了个懒腰“哎,今天可累死我了,道歉哄人可比搞事情累多了,得好好休息。”
青蚨立刻让人准备热水,准备侍候陛下休息。
萧君泽跟他进到行宫,一路上,他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忘记了,但想了想,没想起来,却正好看到一边步摇乱飞的魏贵妃。
“对了,”萧君泽突然回过头来,“魏贵妃今日表现不佳,把她下月药材削减一半,以示惩戒。”
青蚨点头应是。
魏知善顿时色变。
北魏大营,元宏今日也是疲惫至极,一回到行宫,便倒在冯诞怀里,低声道“君泽实在太坏了。”
委屈,北魏的皇帝还没受过这种委屈,更委屈的是那臭小孩从头到尾都在安慰阿诞,视他如无物。
冯诞只能安慰道“你看,他给带了药,他还是记着你的。”
元宏抱着冯诞,冷冷道“那小子喜新厌旧,估计都不记得崔曜和斛律明月了。”
他这就下旨,让崔曜为使臣,去见见他的恩师。
看忠君与师恩之间,他做何选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