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想象。
上一世死前最后一幕,是他想杀她。
再重逢,他还是想杀她。
是的,那一剑里的杀气,绝不是假的。
空气里还有方才剑错时的余韵,蓝花楹被剑风扫落一地,土蝼伤口流淌的血蜿蜒迂回,就要沾染到凝禅脚底。
有那么一个瞬间,凝禅是想要重新举剑的。
就让一切都结束在没开始之前,也未尝不可。
但她终究只是微微皱眉,不动声色地再退半步,剑尖在地面滑落出一道痕迹。
像是将自己与对方彻底隔开。
她不能被上一世临死前险些入魔的心境影响。
道服少年对她一闪而过的杀意恍若未觉,他看清了来人后,便已经倒转了剑尖,向后再退半步,一丝不苟地抱拳行礼“原来是合虚山的大师姐,方才是我未能及时收剑,惊扰了师姐,万分抱歉。”
他嗓音微哑偏冷,似初雪恰融,不卑不亢。
方才沸腾的杀意随着他的垂眸烟消云散,好似只是她的一场错觉。
如果不是空气里还流淌着血气。
他颊侧的血也在顺着下颌线滑落,正好落在地面,形成了一个污色的圆点的话。
凝禅静静看着他如此俯身行礼时的样子。
他长发高束,用稠蓝布带简单扎起,如水般从他的背部倾泻,再落在颈侧胸前,饶是只露出了小半个下巴,也让人禁不住脑补出一张实在俊美无俦的脸。
凝禅有一瞬的恍惚。
上一世,他也是这样躬身行礼的,甚至那时倾泻在他身上的光线都与现在所差无几。
土蝼同样在他们身侧,只是贯穿土蝼脖颈的,是永暮。
而曾几何时的道谢,也变成了现在的致歉。
原来,不过几息的时间相隔,他们的初见便可以变得如此不同。
凝禅看着面前姿态陌生的虞别夜,收剑入鞘,心底思绪翻涌,声音却很淡,不辨喜怒“你认识我你又是谁”
只是她声音生来婉转,便是这样冷冷,也似林籁泉韵,翠鸟弹水。
虞别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才道“少和之渊,虞别夜。入灵犀秘境前确实曾见过您。”
凝禅似有似无道“哦原来是见过啊。”
是无懈可击的回答。
灵犀秘境本就是修仙界共有。不过现在天下三分,以少和之渊、祀天所和合虚山宗为尊,而秘境所能容纳的人数又有限,因而入秘境这事儿,才变成了这三家说了算的名额分配制。
每每秘境开启,前来历练的各宗门弟子们,都要先在秘境的开启点前集合,清点了人数,才能进入。
虞别夜随少和之渊而来,在那里见过身为合虚山领队的大师姐凝禅,再正常不过。
问题就出在,上一世,凝禅也问过虞别夜这件事。
那时虞别夜神色戒备,眼中全是陌生,剑握得极紧,薄唇都抿成了一条线“你是谁”
自报家门的时候,他甚至没说自己来自少和之渊,让凝禅只觉得他是无意落入此处的小小散修,这才动了将他带回宗门的隐恻之心。
否则听到少和之渊,再听到虞姓,她再隐恻,第一反应也应是将虞别夜打包送给虞家家主,而不是拎回她的峰头,上演一出教科书级别的引狼入室。
凝禅“”
往事不堪回首。
主打一个越回首,越不堪。
时隔一百多年,骤而知道了彼时初遇的真相。
凝禅依然觉得,有被创到。
甚至陷入了沉思。
她当初到底是怎么就觉得,自己捡回来的小师弟,就像是摇摇欲坠的可怜小白花的
是瞎了吗
离大谱
凝禅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移开目光“既无事,就此别过。”
然后跃上永暮,头也不回地走了。
再在这里多留一刻,她就要控制不住自己方才堪堪压下的杀意了。
她走得极快,快到虞别夜依然带着戒备地抬眼的时候,空中便已经没了她的身影。
虞别夜的脸上这才带了点若有所思。
还有些困惑和迟疑。
他对旁人情绪的感知极为敏感。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方才有一个瞬间,这位师姐,似乎是真的想要杀他。
她甚至都不知道他是谁,为何会想要杀他
他得罪过她吗
还是说,她看到了自己方才杀土蝼时的那一剑
虞别夜眼瞳更深,更冷了些。
但很快,他便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如若真的看见了,她绝不可能这样掉头就走。
那会是因为什么呢
难道说,是她识破了自己方才的谎言
是的,他根本就没有在秘境开启前见过她。
只是不远处便有一位大约是误入了此方小世界的合虚山师妹,这位师姐又来得气势汹汹,剑意浓厚,猜到她的身份,并不多么难。
但这点无伤大雅的事情,理应倒也不至于让她动这么大的气
种种思绪只是蜻蜓点水般在脑中绕过一圈,虞别夜很快就无所谓地转开了眼。
也算是扯平了,毕竟一开始,他以为她看到了他的剑,因而也动了杀心,发现无法一击必杀以后,这才停了手。
但他才杀了土蝼,乍有人来,杀意有些外泄,理应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就当这位合虚大师姐脾气不太好吧。
虞别夜的目光重新落在土蝼身上,方才在凝禅面前做出的那些恭谨表情都已经散去,重新变得冷淡。
只是他如此面无表情地上前,就要娴熟至极地掏出土蝼妖丹的时候,动作却又顿住,微微拧眉。
地上有一小道剑痕。
是凝禅的剑尖方才留下来的。
剑痕之中,剑意未散。
那剑意他竟莫名有些熟悉。
脾气不太好的凝禅御剑绝尘而过。
直到那片蓝花楹被她远远甩在身后,她疾驰出了数里,才猛地停了剑。
好气。
真是好他个虞别夜。
凝禅的脑子里在这一刻甚至响起了悲情bg,外加一声撕心裂肺的泣血大喊“你骗得我好苦啊”
这一刻,她感到被欺骗的愤怒甚至已经盖过了被虞别夜一掌挥落山崖。
然后归于了一片奇异的麻木。
怎么说呢,知道这个人的真面目越多,竟然多少有了种“理应如此”的奇异坦然。
凝禅闭了闭眼,面无表情地收敛思绪。
出了这个小世界,他们自然桥归桥,路归路,虞别夜又与她何干。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她御剑坠入此处,是来救人的。
要救的人,名叫祝婉照,便是这本仙君有劫的玛丽苏女主。
灵犀秘境危险不多,但地势复杂,山林诸多,秘境中又时而套着小世界,稍有不慎就容易走散。
这本是平常之事。
但所有合虚山弟子都指认,说祝婉照是被一位名叫唐花落的弟子推下山崖,这才跌入小世界的。
胆敢将女主推下山崖,唐花落拿的,自然便是仙君有劫这书里嫉恨女主的恶毒女配剧本。
停剑折身的这一会儿,凝禅已经想起来了更多有关这件事的细节。
不去论恶毒女配后来都对女主做了些什么。至少这一遭,唐花落其实是被冤枉的。
可惜从头到尾都没有人相信她的辩解,所有人都向着祝婉照,回到宗门后,就连素来最相信和宠爱她的大师兄段重明,都没有站在她这一边。
这是唐花落黑化成为恶毒女配的。
而将她的这份冤屈,直到她被一剑穿心后,才真相大白。
只是那时,早已尘归尘,土归土,又有谁去在意这一桩小小的、无关紧要的陈年旧事。
原书甚至提都没提唐花落的冤屈,纯粹把她当做恶毒工具人,用完就扔了,不愿意多浪费一个字在她身上。
彼时凝禅对这些纠葛毫无兴趣,一颗心都在才捡回来的小师弟虞别夜身上,更不愿卷入女主与女配的剧情线,只想当个安稳度日的路人甲。
唐花落和祝婉照的恩怨纠纷闹得沸沸扬扬,她便是在渊山避世,也在茶余饭后听了一耳朵,就像是听说书人讲故事,翻过了那几页书一样,唏嘘一声,也就过去了。
不,也不完全是这样的。
她当时,其实是懊恼的。
因为她明明亲历了这件事,虽然没有做那些用言语击溃唐花落的人,却保持了缄默。
缄默没有错。
但缄默在这种时候,明明就是错的。
她可以开口说什么的。
但她没有。
她太相信书里的内容,太事不关己,也太将书中世界与自己彻底割裂开来了。
身为大师姐,她甚至没有多回溯一眼事情的经过,就任凭其他人这样盖章定论。
此后无数次午夜梦回时,她都后悔自己为何没有做什么。
哪怕是说一句,此事存疑,唐花落或许,也不会陷入如此田地。
没人在意这样的旧事。
她在意。
她一直都在意。
某种角度来说,她倒要感谢虞别夜,间接让她有了重来一次的机缘。
她不想看到原本纯善的姑娘,因为真正的冤屈,再步必死的前尘。
或许这次就算她做了什么,也未必能有什么作用。
但她总得试试。
试试自己,是否能扭转这一场原书的因与果。
祝婉照就在前方,而找到祝婉照,按照她的记忆,也就距离这方小世界坍塌没多远了。
和上一世一样,在找到祝婉照的时候,她已经昏迷多时了。
而在她落剑,将祝婉照抱在怀里,再起身时,她放出的灵息就开始颤动。
永暮腾空。
带着祝婉照向着小世界出口疾驰的路上,凝禅没有回头。
虞别夜能与她对一剑而不落下风,本就理应能自保。
上辈子她是瞎了眼,才会觉得他像个可怜巴巴的毛绒幼狼。
啧。
他的死活,关她屁事。
永暮一剑绝尘,在合虚山众弟子眼巴巴的目光里,自小世界即将坍塌的入口如箭般掠出。
“是大师姐大师姐带着祝师妹回来了”
“天哪,祝师妹是不是受伤了她这是晕过去了吗”
“唐花落,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就是你干的”
“就是戕害同门,你该当何罪”
长空之下,身着合虚道服的弟子们正在一脸愤愤,与一袭明红衣裙的唐花落对峙。
少女的杏眼中蓄着泪水,死死咬着下唇,甚至已经不再如最初那般为自己分辩。
在看到凝禅将祝婉照平安带出来的时候,唐花落明显松了口气,却又因为祝婉照的昏迷而重新化作了担忧。
不仅是担忧祝婉照的伤势。
祝婉照不醒来,便没有人能为她洗刷冤屈。
唐花落眼中的希望逐渐熄灭,而这样的神色变化,落在同门眼中,却又有了另一番解读。
“怎么,看到祝师妹回来,没有如你的愿,是不是很失望啊”一名师弟出言讥讽道“唐花落,我真是没想到,你竟是如此蛇蝎心肠的人”
与此同时,其他弟子已经一拥而上,从凝禅手中接过了祝婉照,妥善安置下来,一边不断指责唐花落的心狠手辣,一边忙不迭地救治祝婉照。
来的路上,凝禅已经探查过了,与上一世一样,祝婉照不过受了点外伤,之所以昏迷,完全是因为她好巧不巧,正在此刻破境,又入了心魔境。
小半个月后,便自然会醒来。
也有人在一片忙乱中,记起来什么,一边用眼刀剐唐花落,一边恭谨看向凝禅“大师姐,您在见到祝师妹的时候,她情况如何”
所有的人都围绕在祝婉照身边,熙熙攘攘,你言我语,好不热闹。
红衣少女满身冤屈,眼窝通红,却硬是没有落下一滴泪来。她寂静站在一边,一动不动,任凭自己被那些恶言恶语冲刷。
有些刺眼。
那句情况如何的问句,与其说是担忧祝婉照情况,更不如说,是想要让唐花落坐实戕害同门的罪行。
唐花落本就黯淡的神色,更枯寂了一些。
事到如今,她百口莫辩,心中又哪里还有半分期待。
却听大师姐的声音带了点儿笑意地响起。
“能如何”凝禅轻轻挑眉,音色轻快“全须全尾,一点轻伤,还得了机缘快要破境了,怎么随队三个医修,连这都看不出来吗”
她闲闲抱胸而立“依我看,待祝师妹醒来以后,还要对唐师妹说一声谢谢。”
唐花落浑身一怔,怀疑自己听错,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凝禅。
其他弟子也都错愕地看过来,有性子急的,已经跳了起来,还要再说什么。
却见这位平素里以暴脾气不耐烦著称,且因为实力远超同龄人而积威深重的大师姐向前走了几步。
她走得散漫,紫衣宽袖垂落下来,露出一截纤细的腕骨,看起来有些单薄。
但却没有人敢在她面前,再说半个字。
然后,凝禅的眼神变得柔和,抬手摸了摸唐花落的头,将她拉到自己身后,轻声道。
“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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