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去陆上嗷”一头细细长长,身长不到半米的青色小龙，原本正盘卧在桌上，用两只前爪捧着一块硬币大的海藻糖在啃,在听完面前那个穿着一身华贵青色王服,额头生着一对峥嵘漂亮龙角的男人说的话后，他突然嗷嗷大哭起来。

    一般人哭都是“呜”的一下,或者“哇”的一下,但小龙则不然,他虽然学会了说话，但一哭就会下意识地发出龙类的吟叫,也就是“嗷嗷”的声音。

    他边哭还边说话，但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说话声也都变成了龙吟,除了桌对面长着龙角的男人,没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但这不妨碍感觉到小龙吟叫中的悲伤。

    坐在桌子另一侧，鱼尾人身的海妖立刻将小龙抱起,轻哄说“好好好,我们不去了。”

    “不能不去,洛景，我们说好的。”敖宸很无奈。

    洛景眉头一蹙，再次确认道“没有别的办法了”

    “起码你我都没有。”敖宸看向那只缠在洛景手臂上的小龙，眉宇间透出些许忧心,“即便是这个方法，也只是姑且一试，未必能成。”

    洛景陷入了沉默。

    小孩子总是擅长察言观色，小龙一见洛景不再哄着自己说不去,就知道，他应该是被自己爸爸说服了。

    再没有人哄后，小龙的哭声反而慢慢小了下去，他用爪子紧紧抓着洛景的手腕，须须也委屈得缩在身边，他抽抽噎噎道“你们、你们是不是不要我了”

    “什么怎么会”洛景立刻回神，用手指抚了抚小龙背脊上的鳞片，安抚说，“你只是到陆上暂住一段时间，等时间到了，爹爹就去接你了。”

    “你骗人我知道，我是你们捡来的，你们现在不要我了嗷”小龙又一次哭起来。

    “什么捡来的谁在胡说八道”洛景脸上顿时现出一抹狠戾。

    “没、没有人说。”小龙抽噎着解释，“但别的小鱼小虾小螃蟹都有爸爸妈妈，我只有爸爸和爹爹，你们怎么生的我呢我一定是捡来的。”

    他龙不大，分析得倒是很有理有据。

    闻言，洛景和敖宸都是一阵沉默，这个问题他们还真没法回答，毕竟严格意义上来说，小龙确实不是他们亲生的。

    两人的沉默仿佛一种默认，小龙哭得更凶了，洛景赶紧去哄，他同时对敖宸使了个眼色。

    敖宸轻咳一声，开口说“但世上除你之外，只有爸爸一条龙，敖晟，如果你不是爸爸亲生的，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好、好像有点道理。敖晟被说服了，他抬头看了看洛景，突然说“那爹爹其实是我的后爹吗”

    洛景“不是。”

    但他突然又想到什么，看了敖宸一眼，意味深长道“应该不是”

    “自然不是。”敖宸说，“在你之前，我没有与人相恋过。”

    洛景露出满意的神色，缠在他手臂上的小龙又开口说“是也不要紧，无论怎么样，

    我都最喜欢爹爹了。”

    “你也是我最喜欢的小珍珠。”洛景抱住小龙，用脸颊蹭了蹭对方的龙须。

    “所以，我最喜欢的爹爹不会送我去陆上的，对吧”敖晟用被蹭歪的嘴巴说。

    洛景“”

    敖宸“”

    两人这才明白，敖晟兜兜转转，哭闹了这一通，目的何在，这头小龙年纪不大，倒是意外得很狡猾。

    当然，在洛景八百米厚的滤镜下，这不是狡猾，这是聪敏，换做别的事，他肯定早就答应了，但这件事

    洛景深吸口气，彷佛做了无比艰难的决定“不行，你必须要去陆上，这是为了你的身体。”

    一向惯着他的洛景都这样说了，敖宸自然更不可能松口，敖晟知道此事已成定局，无可转圜了，于是，他倒也不再哭了，只委委屈屈地说“那你们一定要来接我呀。”

    “当然等你身体养好了，爹爹立刻就去接你”洛景保证道。

    “可你不能上岸”敖晟说。

    “那就让爸爸去。”洛景对敖宸又使了个眼色。

    敖宸配合地说“到时候爸爸亲自去接你，送你去陆上的时候，也是爸爸送，爸爸会帮你安排好的，你有什么想带的东西都可以带去。”

    “那我要带我的海螺，还有我的弹珠。”敖晟指着自己的玩具箱，“这些，都要带上。”

    “可以。”敖宸一口应下，只要能把小龙哄好，把龙宫搬去都没问题，何况只是带一些玩具。

    敖晟又挑拣了一些自己用惯了的日用品，然后再次抱着洛景哭说“你们一定一定要记得接我啊嗷”

    “我的小珍珠，你离开的每一日，爹爹都会想念你，绝对不会忘记。”洛景没哭，却也神情悲恸，与小龙相拥着诉说离别之情。

    这对父子俨然沉浸在一种即将生离死别的悲伤气氛中，虽然敖晟实际上只是到陆上去暂时住一段时间，大概一个月就会回来。

    在旁边看着这一幕的敖宸“”

    他默默地叫来龙宫的侍从，去为敖晟收拾行李去了。

    收拾行李费了不少的时间，敖晟自己要带的东西不多，也就是一些玩具和日用品，一个小背包就能装下，但他的两位家长，却足足准备了两大箱，其中包括一份洛景提前编写好的厚达五厘米的养龙注意手册。

    将一切都准备好，又等着敖晟和洛景再次悲伤地告别三小时，敖宸终于带着小龙，以及两大箱行李，出发了。

    若是在千年前，从归墟到内陆，需要花费很久的时间，但在1995年的现代，人族那边成立了万象局之后，在各地新建了传送站点，出行就变得很方便了。

    花了一个多小时，还不到方才告别时间的一半，敖宸就已经到了这个名为燕京的目的地。

    燕京是里世界现已发现的最大的碎片空间，规模相当于一座县城，内里各项设施都很完善，除了有万象局和缉妖司的总部坐镇，这里近来还

    新建了一所面向里世界所有人族与妖族的大学，再过些日子就要正式开课了。

    敖宸知道这所大学，万象局想要招收水族的学生，自然要先问过他，他在了解过学校的性质和办学内容后，便同意了此事，不过他今日来并不是要送敖晟去上学，毕竟敖晟还那样小，而且修为也格外弱，至今不能化形。

    其实以敖宸自己的经验看，这个年纪的龙早该学会化形了，他跟敖晟同龄时，修为也比对方强许多，并非是他天赋异禀，只是敖晟这头小龙先天不足，以致于他的修为和成长速度，都比正常龙要慢许多，明明再过个几年就一百岁了，即将跨过龙族的第一次成年期，但无论心智还是身体，都还跟个幼崽一样。

    敖宸大概知道敖晟会这样的原因，却一直没有好的解决办法，每每看到敖晟那细细长长几十年不见长的小龙样子便会忧心忡忡，也不知道这回的办法，能不能奏效。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拉起一个行李箱，又用法术驱动另一个行李箱，走出传送站。

    来到陆上后，他便藏起了额前的龙角，服饰也换成了现代陆上常见的着装，一身棕色的毛呢大衣，搭配一条白色的羊绒围巾。

    他围巾一直端正地围系在脖颈上，但在离开传送站去往一个高档小区的路上，这条羊绒围巾突然窸窣耸动了几下，片刻后，一条小青龙从中探出脑袋，打着哈欠说“爸爸，我们到了吗”

    “快了。”敖宸温和地说，“前面的小区就是。”

    敖晟遥遥地看了眼前方成排的楼栋，说“这些都是凤凰的宫殿吗”

    “不是，只有其中一栋是，就类似于这个。”敖宸随手指了幢附近的独栋两层别墅。

    “那么小啊”敖晟很惊讶，“这还没有我睡觉的房间大，爸爸，凤凰是不是很穷呀”

    “不是，只是凤凰现在住在人类世界，人类的房子就是这样大的，他不想太高调。”敖宸耐心解释，又殷殷叮嘱，“你住在凤凰家不比在家里，要听他的话，不能胡闹，明白吗”

    “知道了，我也没有胡闹过呀，爹爹都说我是最听话的小龙。”敖晟说。

    敖宸心想那是因为洛景几乎什么事都顺着敖晟，父子两从来没闹过矛盾，可不就是最听话的小龙，不过敖晟本身也确实很乖，虽然不时会为了零食和玩具打滚耍下无赖，又经常偷溜出门去一些犄角嘎达的地方玩，脏成一条小黑龙再回来，睡觉前还总是要人给他唱歌讲故事，但他仍然是最听话可爱的小龙，敖宸充满父爱滤镜地想。

    离凤凰家越来越近了，敖宸又想起一件事，说“你知道你该怎么叫他吗”

    “陆时鸣”敖晟记得凤凰的名字。

    “是叫这个名字，但你不能这样叫他，他算是你的长辈，这段时间也会负责照顾你，就像爸爸和爹爹一样，不能直呼其名。”敖宸说。

    “那我也要叫他爸爸吗或者叫爸比”敖晟说。

    “不，当然不。”敖宸只是把敖晟送过来寄养一段时间，

    没有要把龙崽跟人分享的意思。

    “他比爸爸年纪还大一些，不过勉强可以算做同辈，你可以叫他叔叔，叫老师也是可以的，他过段时间会去万象大学当老师授课，而且平常也会指点你修行，这两个称呼你喜欢哪个就叫哪个。”

    知道了。”敖晟乖巧应道。

    说话间，他们也终于走到了目的地，位于小区最东侧的那幢独栋别墅。

    该叮嘱的已经都叮嘱过了，敖宸用手指摸摸小龙的脑袋，随后上前，礼貌地叩门。

    屋门后很快响起脚步声，在门锁“咔嚓”一下开启时，敖晟下意识地缩头，将自己藏进围巾里，虽然他爸爸跟陆时鸣认识，也跟他说过凤凰并不凶，但是第一次见到生人，他还是有点害怕。

    不过害怕之余，他又止不住地好奇，好奇传说中的凤凰是什么样子，因此虽然将大半个身子藏进了围巾，却又小心翼翼地从围巾叠起的缝隙中露出一双眼睛，悄悄看着对方。

    一张清冷淡漠，五官俊美的脸映入敖晟眼中，凤凰的原形便以美艳著称，人形自然也是很英俊的，但敖晟的两个爸爸也都是万里挑一的美人，洛景妖异，敖宸俊雅，因此他对美色很是有一番免疫力，若单单只是如此，他也只会觉得对方跟自己两个爸爸一样好看，而不会有多大的惊艳感。

    但偏偏，陆时鸣在气质冷淡的同时，左耳却又戴着一枚艳丽至极的红色羽坠，便像是在素雅的山水画中点上一笔丹砂，这艳色霎时给人一种摄人心魄之感，敖晟看得呼吸一滞，心跳都快了两拍。

    “凤尊。”敖宸礼貌地与对方打招呼，他虽然与陆时鸣认识，却并不相熟，因此二人并不会以姓名相称。

    “龙君。”陆时鸣的视线在敖宸围巾里那对没藏好的小小龙角上一扫而过，侧身道，“请进。”

    敖宸带着两大箱行李进屋，他将围巾解下来，把里面藏着的小龙抖出来，示意道“敖晟，跟凤尊打声招呼，要懂礼貌。”

    “陆老师好”敖晟怯生生地开口，他本来是想叫叔叔的，但是见到陆时鸣后，又觉得叔叔这个称呼好像有点把对方叫老了，于是改换了另一个。

    “你好。”陆时鸣客气且冷淡地应道。

    他去厨房端来两杯茶水，和一碟小蛋糕。

    敖宸将茶水和蛋糕都推到敖晟面前，又用刀叉把蛋糕分成更小的小龙爪子能抓握住的小块，他把其中一块放到敖晟爪子里说“爸爸去跟凤尊谈点事情，你先在这里吃蛋糕等一下。”

    “好”敖晟晃着尾巴应了，他在龙宫里也吃过类似的人类糕点，只是洛景不让他多吃，似乎是骨子里对人族的偏见和敌视，因此觉得人类的食品也哪哪都不好，不如他准备的那些鱼肉虾糜健康，偏偏敖宸不喜欢鱼肉虾糜，反倒很喜欢吃那些不健康的人类食品，但也只能隔三差五地靠跟洛景撒娇耍无赖吃上一点，现在那么一盘蛋糕全都给他，还没人管他吃多少，小龙开心地咬了一口爪子里的蛋糕，把初来陆时鸣家的忐忑都忘了。

    敖宸和

    陆时鸣进入书房，关上门，两人面对面坐下。

    在敖晟面前，敖宸从不表现自己的忧虑，但此刻只有他和陆时鸣，却是并未再掩饰自己眉宇间的忧色，他直入主题道“凤尊，你觉得他的情况如何”

    “发育迟缓，修为孱弱。”陆时鸣评价道，“但看着还算健康。”

    “是，敖晟虽然生长缓慢，但一直都还算健康活泼，只是他先天不足，我总担心，他的情况会恶化，毕竟”敖宸顿了顿，才说，“若无千年前那场意外，他本不该出生。”

    “意外”陆时鸣听过一点传闻，却了解得不多，因为他那时仍在涅槃中，并不在现世。

    “千年前我意外误入了一个碎片空间，在里面待了近两百年的时间才找到离开的出口。”敖宸简略地讲了讲，“凤尊，你应该知道龙族延续传承的方式”

    陆时鸣点点头，同为四大原初元素中衍生出来的生命，他自然是知道的。

    “就是在我离开的那两百年，大概是天地间的原初之水所代表的力量觉得此世已经没有龙族，重新进入了孕育的流程，于是就有了那颗孵化出敖晟的龙蛋，若我未曾回来，或者已经死去，他会像一头正常的龙那样健康长大，可我回来了。”敖宸忧虑道，“按照法则，世间是不该同时存在两头龙的，虽然我无意为此，但在我回来后，天地间原初之水的力量还是会天然地向两头龙中更强大的一方聚集，这应该也是敖晟发育迟缓的真正根由，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只怕”

    “你担心他会意外早夭。”陆时鸣道出敖宸未能说出口的那个最坏的推测。

    “是。”敖宸叹道，“养育敖晟这数十年，我总是提心吊胆。”

    因此洛景不让敖晟离开龙宫，不让敖晟去陆上玩之类显得有点保护过度的事，他都没有反对，因为他也怕敖晟会遭遇什么意外。

    “不必过于忧虑。”陆时鸣思忖了一会儿说，“并没有任何法则规定只能存在一头龙，无非是原初之水只会在同一时间孕育一头龙而已，敖晟的诞生是因缘际会，因果使然，并非不该存在，就像当初从四大原初元素衍生出的造物也各不相同，地水火各自孕育出生命，风却飘散世间，而即便是孕育出生命的地水火，生命的形态和传承方式也不尽相同，就像我和商启，原初之火在衍生造物时分化出了其他三种元素都没有的阴阳属性，说到底，也都是时运使然，敖晟既然诞生，就自有其存在的意义。”

    “我也这般想过，只是为人父母，总是长忧九十九。”敖宸道，“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敖晟能平平安安，能像正常的龙一样成长。”

    “你先前提的方案，我会尽力一试。”陆时鸣道。

    “这段时间，便劳烦凤尊了。”敖宸行了一礼。

    两人的谈话告了一段落，按理说，他们该出去了，毕竟敖晟还一个人在外面，但敖宸却是坐着没动，他对陆时鸣露出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敖晟初到陆上，怕是会有很多不习惯的地方，所以内子特地准备了一些注意事项。”

    这个“内子”应该是指归墟的那只海妖，陆时鸣听过对方的名号，也知道是那只海妖和敖宸一起养育的敖晟，他点点头道“你说。”

    他本来以为只是简单的几条，但敖宸却是从刚刚一起拎进书房的一个行李箱里，掏出了一本厚达五厘米的养龙注意手册放在桌上。

    陆时鸣“”

    “这个手册上有目录，这部分是饮食篇，这部分是起居篇，还有神态篇，可以根据敖晟须须弯曲和尾巴摇动的幅度的程度判断他的心情，也可以判断他说没说谎，有没有偷吃零食，偷溜出去玩”敖宸细细地翻开手册解释。

    陆时鸣听了一会儿，忍不住打断“我大致了解了，之后会仔细查阅。”

    “好，那我再说一下这一本。”敖宸又掏出了一本厚达三厘米的养龙注意手册20。

    陆时鸣“这也是他写的”

    “这本是我写的。”敖宸惭愧道，“他照顾孩子多一点，所以更有经验，写的也比我多些。”

    陆时鸣“”

    他们聊正事没有聊很久，但听敖宸讲述两本养龙注意手册，却是花了很长的时间，长到敖晟已经把蛋糕吃完了，又无聊地在客厅飞着逛了一圈消食。

    在敖晟把自己的身体挂到书房的门把手上，弯下身子想从锁眼往里面偷窥时，两人终于谈完出来了。

    敖宸把挂在把手上因为开门的动作而往下掉的敖晟接住，再次叮嘱说“爸爸准备走了，之后你就要跟陆老师一起住了，爸爸之前跟你说的还记得吗”

    “记得。”敖晟道。

    “爸爸有空就会来看你的。”敖宸用手指揉揉小龙的脑袋。

    “那你一定要记得来哦。”敖晟用两只爪爪抓住敖宸的小指，像是要跟对方拉钩。

    “当然。”敖宸依依不舍地跟敖晟道别了一番，没有洛景的三小时那么长，但他也道别了足足三十分钟，才终于在反复重复的叮嘱话语中离开。

    敖宸已经走出了屋门，敖晟却还趴在窗台上看着对方，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虽然早就接受了这一结果，但从出生算起，第一次跟自己的亲人都分开，来到陌生遥远的陆上，敖晟还是很低落，须须没精打采地垂落在身边。

    他正消沉时，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只陌生却又温暖的手抬起，并且像他两个爸爸在他难过时会做的那样，用手指轻轻挠了挠他的下巴。

    敖晟舒服地眯起眼，他身体下意识地卷起，缠绕在对方的手指手腕间，他抬起头，再次看到了那张清冷淡漠的俊美面孔，以及对方左耳那枚摄人心魄的艳丽羽坠。

    小龙的心脏在鳞甲下“砰砰”跳动，他突然觉得，未来这与陆时鸣同居的一个月，似乎也没有他一开始想象得那样难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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