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这事儿原本只有姜月和聂照两个人急,现在加上了一个始作俑者的第五扶引。
他净日里往姜月那处跑,说带了许多名贵的茶叶,她若不爱喝,还有姑娘们爱喝的那些甜甜的果茶、花茶,果子饮。
这些都是他攒下的,以往遇到这类姑娘家可能会喜欢的东西,他便要叫人留下,想着兴许哪里找到妹妹,送给吃用穿戴,想必会令她过得舒服。
“首饰衣料太俗,年年都有新样式,如今我带来那些已经不时兴,便不看了。”第五扶引将泡好的茶推到她面前,用殷切的眼神望着她。
喝茶聊天是一件动辄要耗费几个时辰的事情,第五扶引不想走,便要多聊,姜月因此这些天被灌了许多茶水,其中白毫银针最多些,味淡回甘,清雅宜人,第五扶引见她爱喝,便令人快马加急送来。
“这是今年的茶,只可惜已到年末,不算新了,待明年我再请你品新茶。”
一聊天就免不得口干,口干这些茶果用得便多,姜月水一喝得多,人倒是愈发清醒了,聂照还在一丝一毫,像牛拖马车似地出现回忆,她的记忆则如千里马一般奔泻出来,无论是她到逐城之后,还是在灿州时。
而聂照过往的种种也在她面前一一展现。
她对面的窗子出现了两道影子,有人支着皮影,在外面演映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姜月看不见他,也知道是聂照,他在想办法引起自己的注意。
没多一会儿,他便耐不住寂寞,背着手在门前晃来晃去,姜月只看他的影子,就想得出只有十二岁记忆时候聂照的娇憨模样。
她握着茶盏的手微微发颤,不由得红了眼眶,连忙低下头掩饰。
第五扶引端坐在她对面,瞧不见她眼中的风景,轻声问“怎么了”
姜月摸了摸眼下,摇头道“无事,炭烧得旺了,眼睛有些干。”
第五扶引起身,将炭火压得灭了些,关切询问“这样好些没有”
姜月点点头,望着对方,无论什么时候,她还是有些吃惊自己竟然有一位这样温柔俊美的兄长“单靠胎记,这么能肯定我就是你的妹妹说不定只是巧合。”
第五扶引摇头“你生得与父亲相像,我怎么会认错当年我们二人在沃东失散,我曾多次寻找过,却没有你的消息,又猜测你是不是辗转流离至别处,所以四下寻找。
这些年我救助过无数人,其中许许多多都是与你年岁相仿的女孩,每处一有灾荒战乱,我便要去赈灾,只想着若你在其中,能好过一些。上天大抵是觉得我这人虽有些自私偏执,却终究无愧于百姓,所以才叫我这样轻易找见了你,见你完完全全健健康康的。
我知道一时间你难以接受这件事,所以哥哥也不急,我们多说说话,相处相处。”
这件事姜月还要好好缓一缓,她想过自己或许是某户农户猎户生活难以为继所以丢弃的,也想过自己的父母或许是商户,在某次意外中去世,所以不得不抛弃自
己。
却始终没想过她会是哀太子的遗孤。
京畿、皇室,
哪个词汇对她来说都显得过于遥远缥缈,
她听过那些贵人的豪奢事迹,每一件都令她咋舌,她最大的快乐便是在夏日炎炎的时候,坐在树荫下吃一整块西瓜。
不真实之下,姜月显得格外平静。
“所以三哥是知道我的身世的”她问。
第五扶引点头“他教养你用心,自然舍不得你,我想将你接到身边,他并不同意,所以我们二人起了争执,怕你为难,便隐瞒下了。”他承认自己面对小瑾的事情上总有些偏执和可怕,但他还不至于下作小气到诋毁对方。
聂照对小瑾如何,是有目共睹的,他再巧舌如簧,小瑾心中也有一杆秤,做不得假,他多口多舌反倒显得滑稽可笑。
“那我们两个失忆”
第五扶引供认不讳,坦荡的很“对,药是我下的,没什么副作用,只是让他失去几个月记忆罢了,最好能永久忘记你,因为我想借机把你抢到身边。”
姜月一时间不知道该指责他的行为还是夸赞他的坦诚,她的亲哥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所以那天她撞见二人手牵手在营帐中剑拔弩张,实际上是他们真的在吵架,听到她进来,为了避免给她造成不良影响,所以慌乱之中才牵起了手,装作友爱,她竟然还傻乎乎地以为是好朋友吵架,想着帮他们修复关系。
她叹口气,想起那天晚饭时候在聂照面前提起第五扶引,他难看的表情,觉得自己真是自作聪明“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虽然我们认识时间很短,但我听三哥夸奖过你的事迹,为国为民,礼贤下士,是位君子,我对你很钦佩,一直心存仰慕,可这种行为并非君子的作为。
你是我敬佩的人,救过我,还是我的亲兄长,我希望你能和聂照好好相处。”
她一夸一捧一感叹,第五扶引凝望着她秋水似的眸子,心中酸楚,一时竟泛起些许的后悔“抱歉,下次不会了。这件事我做得不好,不是一个合格的兄长,让你失望了,可若事情重来一次,我大抵还会如此选择,我找了你太多年”
姜月安抚地拍拍他的后背“哥哥以后只要不再做这种事情,便还是我敬爱的哥哥。”
如果她只身一人,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大抵也会不顾一切想要寻找吧,人离了父母,在这世上便是茕茕孑立,孤独异常。
至于聂照清醒后是否要与他打一架,那就看他们两个人的了。
这是姜月第一次叫他哥哥,第五扶引潸然泪下,轻轻应了声。
不过有个亲哥哥的感觉真的有点奇妙,亲近又陌生,姜月觉得自己应该抱着他哭一哭安慰一番,但她手足无措,不知道抱哪儿,会不会有些冒犯,最后只能作罢,帮他添了杯茶水。
第五扶引其实一直等着姜月和他抱头痛哭流泪的场景,他一定会敞开怀抱,用最温柔的语气安慰她,用最轻柔的动作擦掉她的眼泪,但设想的场景迟迟未到
,他只能抿了口茶水,自己擦了擦泪痕,免得还不如她坚强,给她做了坏榜样。
“我想,你要不要跟随我去苍南玩一些日子,苍南风景壮丽,与抚西不同,你应该会喜欢那里。”第五扶引诱哄说,他想的是先将人带过去,再慢慢让她留下。
姜月想了想“三哥大概没时间一起吧。”
第五扶引心里不满,却只能咽下,扬起一抹从容的笑“好,那等有时间了,你们一起去做客。”
三哥三哥,她心里还是只有聂照。
“哥哥,你给我讲讲爹娘好不好我从未见过他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还有我叫什么啊”姜月瞧得出他眼神里的失落,连忙岔开话题,握住他的手询问。
提起父母,第五扶引眼底掠过几丝怀念“父母去世的时候,我也只有七岁,所以对他们没有太深的印象,只记得父亲是人人称道的储君,光风霁月,正直又宽和;母亲美丽高傲,性格倔强,人们常说她有些嫉妒,却又不免赞叹她的处事。
不过他们都是慈爱的父母,常常会将我抱在膝上教导学问。我也见过他们笑着亲吻还在摇篮中的你。你叫第五扶瑾,瑾为美玉,你是他们如珠似玉的珍宝。”
他寥寥几句话,生动而隐忍,姜月后知后觉的眼泪才在此刻流出,紧握着膝上的衣料。
她曾经羡慕过李宝音的名字,包涵了李护和邓夫人的拳拳爱意,此刻她知道自己的名字,才知道原来与李宝音一样,她也是被父母疼爱呵护的宝贝。
第五扶引将她的头揽过,贴在自己胸口,温柔安慰“好了好了,我的小瑾。”
这一次的会谈直到夜幕低垂,星月流转,姜月点了盏灯笼,在门前送别第五扶引,人才没过转角,她的眼睛便被一双温热的手掌盖住,对方把下巴搭在她肩上,怪声怪气问“猜猜我是谁”
姜月握住他的手“是子元”
“你就不能哄哄我装作猜不出来”聂照扫兴地把她的手包入自己掌心,瞥一眼第五扶引离去的方向,问,“他跟你说什么了眼睛都红了,还想逗你玩呢,你也不配合。他会同意我们的婚事吗算了,他不同意我也叫我哥帮我提亲。”
他说得轻快,姜月笑不出来了,连强撑的笑意都装不出来。
她有了哥哥,聂照已经没有哥哥了,他的记忆停留在最痛苦时刻的前夕,期间凌乱闪现的回忆也都避开了家破人亡。
他的侠气,他的意气,他眼底最热烈的星光姜月见过了,便轻而易举晓得他被摧毁到何种程度。
姜月此刻希望这份药的药效长一点,再长一点,好教他不要那么快忆起这份锥心之痛。
她上前两步,环住他劲瘦的腰肢“没关系,哥哥会同意的。”
是爱意还是垂怜并不重要,以往聂照为她遮风挡雨,今后她会与他忧喜共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