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被握着,燕知僵了几秒才半抬起头看人。
牧长觉戴着一副玳瑁色宽框眼镜,额发被鸭舌帽压低了,一眼看上去像是个外形颇出众的学生或者年轻。
但他现在眉头稍皱起来,额心现出来一道浅川,穿搭衬出来的那股少年气就淡了,透出几分严厉和深沉。
看燕知一直愣着不说话,牧长觉也没再问,只是低下头,又摩挲了一下他手腕内侧的红印。
在一边站着的望松涛看傻了,但还是努力给自己插上电,开口缓和气氛,“怪我刚才跟燕子说话害得他分心,但手腕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儿。我闺女稀里马虎的也总磕这儿碰那儿,没破皮儿一会儿就好了。”
燕知短路了半天,神经也终于重新连上了。
“刚有点走神儿没注意,不疼。”他若无其事地把手从牧长觉手里抽回来,自然地抬手用橡皮筋绑头发,“谢谢牧先生费心。”
前一秒牧长觉的表情本还绷着,但没等燕知这句说完,他的眉心就平整了,目光也重新变得温和客气。
就好像刚才凝神屏气的人不是他,牧长觉轻松接住燕知那句“谢谢”,“你手腕敏感,我知道的。”
同样一句话,听在望松涛耳朵里跟听在燕知耳朵里是全然不同的。
望松涛酸得捂腮帮子。
只是被皮筋弹了一下,人又不是纸糊的,扯什么敏感不敏感呢。
人燕知看着好好的呢。
燕知则是想起来那天晚上的领带。
磨得他腕骨上的皮肤通红,每一侧都红得像是将将要破皮出血。
那天晚上被他忘却的记忆一点一点浮上来。
燕知记得牧长觉想用毛巾给他冰敷手腕,也问了他疼不疼。
他却迫切地抬起刚被释放的双手,习惯性地去拥抱,“你别管它了,你只管我。”
他知道眼下牧长觉是故意的。
在报复他刚刚那一句“谢谢”。
但他既不明白牧长觉的怨气何来,也无意去深究任何前尘瓜葛。
燕知稍微调整了一下,心平气和地问牧长觉“牧先生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儿吗”
“燕老师看来真的是工作太辛苦,”牧长觉抬了抬嘴角,“刚刚跟签过合同就把新工作忘了,是不是就跟刚刚走到大堂就把头天晚”
“牧长觉”燕知重逢之后第一次当面喊他的名字,声调有些高。
因为他感觉如果自己不拦着,现在的牧长觉可能真的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他确实是跟前任睡了一觉。
但那毕竟只是偶发事件,也不用牧长觉遇到人就得宣传一遍。
“嗯”牧长觉微微偏头,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记得合同,也记得我是要到剧组当角色指导,但这跟你来找我有什么关系”燕知努力从情绪里面抽离出来,凑出公事公办的口气。
“过几天就要开机了,怎么也要提前认个人。”牧长觉从善如流,语气逐渐柔和,“我过来看看你”
燕知板脸等着。
望松涛耳朵红透了,眼睛都不知道往哪看。
“有没有时间跟大家一起简单吃顿饭。”牧长觉那个停顿很久,神色却一派自然,仿佛这上下两句中间喘这么大一口气完全没什么不妥。
这是工作分内的事情,燕知得体地答应下来,很平和地听着牧长觉跟他交待了时间和地点,跟望松涛一起把人送到停车场。
目送着那辆鲜艳的sf90离开,望松涛的嘴半天都闭不上。
直到两个人一人抱上一坛酱菜,望松涛才龇牙咧嘴地问燕知“牧长觉从哪弄那么帅一车啊我靠欸我记得原来你钥匙链上是不是有个差不多的黄色小跑车,参加什么模型大赛拿奖给的刚得那两天跟全班臭显摆”
“什么猴年马月的事儿,我怎么不记得”燕知用一条胳膊夹着坛子,紧了紧外套的领口。
“而且人这剧组可真客气啊,”望松涛凑在他边上,“合着喊人吃饭都得影帝亲自出马来邀请的”
“可能正好顺路过来吧,”燕知倒不会觉得牧长觉是来专程找自己的,“这次拍摄有很多地方在康大取景,演员提前过来熟悉环境很正常。”
他记得过去牧长觉只要安排了新的拍摄地,再忙也会抽时间去提前看布景采光和机位。
如果正好赶上燕知假期,牧长觉除了行李,就还得夹着他那只一放假就狠狠挑食闹觉的淘气崽子。
到了外地,牧长觉该拍戏拍戏,其余半分钟都不让燕知离开自己身边。
有一次在片场,牧长觉蹲在地上给燕知系鞋带的时候被人拍了一段视频。
画面里牧长觉起身的时候还顺手把小孩抱了起来,一边走一边哄“是我不好,等累了”
小朋友圈着他的脖子,又蔫儿又坚持,“不许说牧长觉不好。谁都不许说。”
牧长觉护着他的小脑袋瓜,在他眉骨上揉了一下,“眼睛好点儿了吗”
小朋友钻到他颈窝里,答非所问“要吃汉堡包。”
“好。”牧长觉没有半秒钟犹豫,“现在带你去。”
一时间业界全知道了某少年戏骨带着的小朋友身体不太好。牧长觉走戏的时候大伙都帮着照看照看,更有利于顺利拍摄。
以前和牧长觉合作的剧组基本都认识燕知,而且大家当时确实对他非常好。
有时候他在片场等挺久,从来没有饿着冻着过。
那些在片场等牧长觉的时光,也算是燕知纯粹快乐的珍贵回忆。
下午燕知认真收拾了一下。
其实也就是洗了个澡把头发认真扎起来,换了一身清爽的衣服。
出门之前,燕知习惯性地扫了一眼天气预报,不由顿住了。
他早上查天气的时候还是全天多云。
现在软件却显示晚六点到十二点之间,百分之七十概率有局部雷阵雨。
燕知家里没有伞。
因为他从未在雨夜出过门。
整整九年。
哪怕他胃疼到药都压不住,整个人缩在床上疼得浑身冒汗,也是硬撑到天亮才去的急诊。
因为他知道自己雨夜出行可能会有什么后果。
哪怕和降雨概率一样不是百分之百,他也承受不起。
可这次合作的导演和场务,甚至其他演员当中,都有燕知熟知的长辈。
如果他不好好打声招呼,很说不过去。
而且他已经跟人家说好了。
在玄关犹豫了一会儿,燕知开门出去了。
临近晚高峰,到饭店的路上有些堵,但燕知还是按原计划提前到了十分钟。
天气灰蒙蒙的,好在至少没有下雨。
燕知进了包厢,没想到里面的座位居然已经坐满了大半圈。
正跟牧长觉互让上座的人看见燕知,立刻一招手,“小燕过来了。”
燕知恭敬地伸手,“单导,您好,我是燕知。”
他保持着得当的社交距离,十分客气。
单一更是国内导演圈的泰斗,以其别具一格的叙事手法和选角时毒辣精准的眼光而著称。
牧长觉崭露头角的时候就开始和他合作,后来互为“御用”,某种程度上可以算是共同成就,各自成为演员和导演中的票房保障。
单一更握住他伸过去的手,把燕知拉到自己身边用力抱了一下,“我怎么成单导了之前追着我喊单叔单叔的,我们小燕怎么现在这么生分”
才华高的人难免有些性格,单一更也不例外,时常把演员说得当场红脸,可以算是个降气压的“大功率真空泵”。
很难有演员不怕他。
牧长觉除外也就罢了。
燕知也跟着除外,跟在单一更后面屁颠屁颠的,还时不时“牧长觉的左侧脸更适合这个镜头”这种宝贵意见。
那时候单一更丝毫不嫌他烦,甚至会采取他的建议,还夸他很有艺术天分。
“小时候不懂事,没大没小,时常冒犯您。很荣幸现在能有机会和您合作。”燕知浅笑着鞠了一躬,不着痕迹地退开半步。
单一更挑了挑眉,越过燕知看了一眼牧长觉,意味深长。
牧长觉脸上一如既往的平和,恰到好处地微笑着,“燕教授是我们这次拍摄的人物顾问。接下来我们,尤其是我,还要请燕老师多指教。”
他说着话,四下的人就逐渐安静下来,开始认认真真打量新进来的年轻人。
有些人第一次见燕知,看他一头卷发全是雪色,面相漂亮得几乎让人可以忽略性别地心动,总忍不住多看两眼。
虽然他脸色有些苍白,但偏浅的唇色和消瘦的身型都让他格外有种特别的吸引力。
在场的都是业内人士,自然明白像他这种过于夺目的长相并不适合出演重要角色,想当然地认为他是电影帮带的小流量。
但听见牧长觉和单一更那几句话,那些投向燕知的目光明显郑重起来。
人们开始客客气气地跟燕知打招呼。
燕知礼貌地一一回完礼,准备退到不太起眼的下座。
牧长觉轻轻搭了一下单一更的肩,“导演,长辈坐上座,您别为难我。”
“嚯,长觉你可真是做主儿做惯了。”但这回单一更还是没再跟他多推让,还拉了一把燕知,“来,小燕挨着我聊聊天。”
燕知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在单一更身边坐下了。
在脑子想好要找什么之前,身体就下意识地回头。
看见牧长觉在自己的另一侧坐下,燕知立刻克制地收回目光。
牧长觉一如既往地理所当然,似乎完全注意不到他坐在燕知这边,单一更的左边就空出来了。
因为没人敢坐。
单一更也好像感觉不到任何不妥,任由自己一侧的位置空着,还偏头问燕知“小燕,今天用盅儿吗”
燕知不是不能喝酒,片刻的犹豫只是因为今天的天气。
“他这几天不太舒服。”牧长觉只蜻蜓点水似的提了一句,又跟别人说话去了。
“那喝什么,西瓜汁好不好”单一更蹙眉回忆了一下,“我记得你特别爱喝果汁,还只喝鲜榨的。”
今天是来跟剧组的新同事打招呼,燕知不是真来吃饭的。
他不想显得自己特别事多,冷饮喝慢点问题也不大。
他正要点头,刚刚还在回答别人问题的牧长觉又貌似不经意地插进来一句,“听说这儿的鲜榨玉米汁出名,味道很正。”
“那人谁啊”次桌上的一位年轻演员扭头问自己的助理。
康亚卓是兴光娱乐的太子爷,也真正是个刚刚泛红的新流量,跟自己老爸磨了半天才挤进这个剧组,结果今天头一遭吃碰面饭居然都没能上主桌。
本来一看主桌上的阵容他都找回点平衡了,直到燕知坐进牧长觉和单一更之间。
助理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不认识,但好像和单导很熟。”
“和单导很熟”康亚卓稍微撇撇嘴,“我还以为只有牧长觉能跟单导谈得上熟不熟呢难道白头发这哥儿们家比我家还有钱”
“单导应该也不是看钱的。”助理给他倒了杯酒,“而且他看着不像有钱人。”
康亚卓轻蔑地看看自己的小助理,“你懂什么那人如果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下半年我给你涨三倍工资。”
他自己十三岁就挎上金劳了,自然对一些举手投足间带出来的矜贵十足敏感,“过没过过好日子,穿什么衣服都别想盖住,明眼人都不用看。”
他有点酸溜溜地瞥了主桌一眼,“到底什么人物啊让牧影帝坐他下首而且要不是单一更岁数大,牧长觉坐最中间都完全不僭越。”
助理也想不出来了,挠挠头,“可能因为是高级知识分子”
康亚卓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又缓缓瞪大眼睛,“啊别人喝酒他喝热玉米汁,这是什么操作啊”
燕知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中间几次想换成酒。
但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没肯,都躬身笑着把酒干了,“燕老师是文化人,燕老师随意。”
因为对方紧接着就跟牧长觉敬酒去了,燕知也不好坚持,快到最后也没喝上一口酒。
饭吃得差不多,年轻人们让服务员开了包厢的音响,起哄让几位“头部”出代表唱歌为开机讨彩头。
这个环节燕知过去也跟着牧长觉参与过。
牧长觉歌唱得非常好,从前经常被剧组软磨硬泡担任主题曲演唱。
在燕知的认知里,以往每逢这种场合,牧长觉是一定会被推着唱一两首的。
那时候他常常嫌弃牧长觉平常唱的歌正派又老气。
因为明明歌曲是一种抒发情感的媒介,牧长觉却很少主动唱一些儿女情长或是风花雪月。
他那一把深沉有磁性的嗓音,每每都浪费在那些难得窥探情感的平淡歌词里。
燕知没少怂恿他唱当下流行的情歌,却从来没成功过。
虽然牧长觉解释说情歌需要真正的共鸣才能唱得好,但燕知总觉得他在糊弄自己。
主题曲大多都是爱恨情仇,没见牧长觉多能共鸣,还不是唱了
说白了就是小气不肯给他唱。
这次让燕知有些意外。
因为没人起牧长觉的哄,反倒是他自己主动把话筒接了过去。
单一更抿了一口饭后茶,不无深意地低叹了一句,“长觉肯唱歌,今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燕知好像是挺多年没听到牧长觉担过新的主题曲。
但还没等他细想,前奏就把他的思路打断了。
那是一首他听过的流行歌曲。
当时在地铁里听见这首歌,燕知还没到站就下车了。
歌很好听。
只是他难以承受。
不同于原唱的慵懒轻快,牧长觉的歌声似是一种不带任何责备的问询。
他的视线平静地向前,并没有聚焦于哪里。
“i anna kno
if you fee the sa ay as ,
hy oud you ”
燕知的目光向着身侧忽闪了一下,又怕烫一样立刻偏开。
可惜晚了。
牧长觉已经察觉到了他那一眼,坦荡地看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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