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兵部铸造署。
铸造署的监丞突闻唐国公手下的副将程英程将军来了,连忙迎了出去。
唉哟,今儿这是刮的什么风,竟将程将军您给吹来了”
监丞对此很是猝不及防,心下直犯嘀咕,再者,他这铸造署噼里哐啷的,干活的尽是些一身臭汗的大粗老爷们,环境也比不得别处官署那般体面。
“您看咱这也没什么准备,接待不周,还望程将军见谅。”监丞不管二七二十一,先打个补丁再说。
程英摆了摆手“无妨,我也只是一时兴起过来看看,新铸造的一批兵器怎么样了领我去看看。”
监丞随即了然,他就说程将军怎么会这个时间过来,原是为了这事。
“程将军这边请。”监丞在前面领路。
进了这铸造署,拐了个弯儿,入眼的便是一排排的排房。
打铁的工匠一个个都光着膀子,手里抡着大锤,捶打声此起彼伏。
许是因为炼铁的地方也在这儿,人走在中间,明显感觉到温度都比外头高了不少,热气熏天的,程英走了没一会儿,额头上便冒了一层细汗。
军中用的较多的是枪和戟,程英拿起一把旁边锤炼出来的成品试了试,听着那破空的声音倒很是利落干脆,拿在手里的重量也不错,还算称手。
然后他又接连试了一些其他的刀剑,末了,大致满意地点了点头。
监丞见状堆笑“将军放心,唐国公拱卫京师,兹事体大,咱供给将士们的定是上等的兵器,断不会以次充好。”
程英边听边走,见到堆放废铁的地方时停了下来,这些都是断裂不成形的兵器,堆起来比人还高,竟似是一座小山。
“这些都是炼废不要的”程英很是砸舌,这数量也委实太多了些。
监丞笑了笑,解释道“将军您别看这堆着有这么多,但回头都是要跟换下来的旧兵器一样熔了回炉再炼的,不会浪费。”
程英眉梢微挑,顺着话问道“你是说这些废铁进去有多少,出来就有多少”
“不不不。”监丞连连否定,他可不敢保证这个“这一进一出,中间难免会有损耗,出不了这么多。”
“原来如此。”
程英一副受教模样,似是对这件事情很是好奇,过了一会儿又问道“以一万斤废铁为例,大致的损耗会有多少”
监丞抬起袖子抹了抹额上的汗。
他滴个老天爷,程将军怎么好奇起这事来了
“这个”监丞有些支支吾吾“有时候多,有时候少,这也没个规律的,最后还得以实际为准”
“这样啊。”程英似乎只是随口一问,见其答不出来,也没有拿着不放。
监丞默默松了口气,然后转瞬就听到程英问“你们这新练出来的兵器配上甲胄,库存有多少了”
“约莫是两千多副。”监丞几乎是脱口而出,说
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立马紧紧捂住了嘴巴。
他哭丧着一张脸,这程将军也太狡猾了,怎么还有这般突击套话的
怪不得先前问东问西问那么多,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重点在这儿呢
监丞后悔不迭,然而却为时已晚。
新造出来的这一批兵器,不只是唐国公那边,禁军那边可也盯着呢。
尚书大人再二嘱咐了,绝不能将库存数量透露出去,不然底儿被人摸清了,他之后都没法跟两边扯皮讨价还价。
见程英脸上带着微微笑意。
监丞却是满心凄苦。
这、这他要怎么跟尚书大人交代
监丞目露祈求地看向程英,企图哀求其高抬贵手,然而
没用
程英压根不吃这套,他背手微微一笑,吩咐道“这两千副唐家军都要了,你先把东西清点好,待国公爷找你们尚书批了条子,我立马会令人运了旧的来换。”
直到将人送走,监丞仍旧一脸灰败。
他抬手啪啪地就给自己嘴来了几下。
“让你说话不过脑子让你说话不过脑子这下好了。”
完犊子了
程英回到唐国公府,汇报内容的重点却与监丞想的大相径庭。
“回国公爷,那废铁的损耗没有定数,若是被有心人利用,的确有很大的空子可钻。”
程英说完,唐国公与其俱是心下一沉。
他们大雍的铁矿历来都是由朝廷直接管控,为的就是防止民间私铸兵器,若真有人钻了这个空子,长年累月积累下来,可不是个小数目。
“国公爷,接下来要怎么办”程英问。
唐国公冷哼了一声“你立马回营将不能再用的兵器和甲胄都收上来,我明天就去找兵部尚书李遂批条子,咱们就用这废铁,来个引蛇出洞”
程英与唐国公想到了一处,废铁的数量一多,若有人真钻这空子,面对这般庞大的诱饵,不可能不上钩。
“是”程英领命而去。
夜幕降落,华灯渐起。
唐国公于灯下,反复地看着手里的那封密信。
信中所言,根据程英白日里打探到的,细思之下,竟极有可能是真的。
他的眉头深凝。
“这信,到底是谁送来的”
第二天。
姚文华气冲冲地冲进了其爹姚世忠的房里。
“爹,你说唐家到底是什么意思说好了今天去下聘,那唐国公竟是令人传了话来说他没空,让我之后再选个吉日。”
“我连陪同充场面的人都招呼好了,他说改日就改日,那我的面子往哪搁”
姚文华气得重重坐下,仰头灌下一杯凉茶,尤不解气。
姚世忠看着手里刚收到的飞鸽传书,笑了笑“唐国公今日的确是有事要忙,不过是改个日子,那新娘
子还能飞喽只要内里得到了实惠,面子丢了也只是一时的,发这么大火气做甚”
姚文华双目睁大,满目的不可置信,他爹居然帮外人说话
见儿子在气头上,没听出来他的言外之意,姚世忠叹了口气,将手里的纸条递了过去,道“你岳丈可是送了我们一份大礼。”
大礼什么大礼
姚文华接过纸条,看后脸上的怒气登时便被喜色给代替了。
“这么说来,我们很快又能接到一批废料了”
姚世忠点了点头。
飞鸟尽,良弓藏。
他早就看出来,他们上头的这位皇帝心胸狭隘,是个只可共患难,不可同富贵的。
当初他急流勇退,为的就是养精蓄锐,暗中积蓄力量。
事实也证明,他的策略是对的。
当年削藩一事,虞青山不也同他一样功绩赫赫,可现在呢
虞青山站在那高处不肯下来,这些年被皇帝打压得还不够么,这日子可不见得比他好受。
即便他最近贤名日盛,皇帝顾及民心不敢动他,但这贤名能护佑他一时,难不成还能护佑得了一世他能保证他日后不会行差踏错
这世间,有奶的才是娘,只要有人给予更大的利益,谁还会记得他虞青山的恩惠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自古以来就不是一句戏言。
说到底,还得自身拳头硬。
姚世忠自得地捋着白须,那虞青山终究还是没活明白。
他看了看面前喜上眉梢的儿子,好笑道“这下不气了”
姚文华将纸条放了回去“爹说得对,面子都是虚的,内里得到的实惠那才是真真正正自个儿的,再者,待日后那唐淼进了门,儿子好好将其调教一番,还怕拿捏不了唐国公”
“这么想就对了。”姚世忠起身,很是欣慰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瞧瞧,这又是他比虞青山强的地方,生个女儿抵什么用欲成大事,儿子才是真正的左膀右臂。
“等唐国公那批旧兵器送去,你记得安排好人,切记不要出了纰漏。”姚世忠嘱咐道。
姚文华“爹你放心,路子都是原来的,儿子心中有数。”
上午拿了条子,下午唐国公手下的兵便将旧兵器和甲胄给一车车地运过来了,完了之后把库房那些新的搬了个空,那些个兵一个个训练有素,动作快得很。
监丞在旁边看着,只觉眨眨眼的功夫,他这库房就空荡荡了,就跟土匪进村被扫荡了一样,真真是一件也没留下。
因着他那漏风的嘴巴,尚书大人被唐国公拿住了七寸,最后没拗过,只好捏着鼻子批了条,禁军统领事后闻见风声,立马就跑去尚书大人那闹了,尚书大人好声好气安抚了大半天,最后把他叫去了撒气,连骂的话都不带重样的。
他这一天是光在那听挂落了。
真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
虾米呗
“大人,属下看您这脸色不太好,要不您先回去休息休息,这清点的事情,交给属下来办就是了。”说话的是监丞手下的一个主簿。
有人分忧,监丞自是乐得轻松,再者,他今儿这心灵的确是受到了创伤,需要回去缓缓。
“行吧。”监丞几乎是立刻接受了这个提议,走之前才想起嘱咐了一句“你仔细着些。”
主簿躬身俯首“大人放心。”
监丞走后,几个衙役问道“是现在就开始清点么”
这满地堆成山的甲胄兵器,能修的得拿去修,不能修的才会熔了重新炼。
而在这之前,他们得先分拣一遍。
主簿看了看天色“时候也不早了,这事儿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做完的,先放这儿吧,明天再来清点也是一样的。”
衙役们听完后一个个都露出了笑脸,还是主簿懂得体贴人啊,不像监丞,为了应付上头的任务,时常催促他们干活。
众人勾肩搭背地离开。
是夜,月黑风高。
铸造署被打开了一道小门,今日刚送来等待熔铸的废铁,被一群穿着黑衣的死士运出来了整整二车。
而另一边的暗处,唐国公见状则命人悄悄跟了上去,定要摸清他们窝藏的地点,以便日后一举端之。
待人都走后,兵部尚书李遂顷刻便朝唐国公行了个大礼。
“你这是作甚”唐国公见之便要将其扶起。
李遂却是感激不尽坚持要将这礼行完。
若不是国公爷今夜拉他过来,他还不知要被蒙在鼓里多久,手下出现了这样的纰漏,皇上怪罪下来,他自是难辞其咎,国公爷今日告知于他,分明就是为了拉他一把,是在给他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国公爷大恩大德,李遂没齿难忘,当行此礼。”
唐国公很是无奈,白日里他押着其批条子太过蛮横,听说李遂后来应付禁军统领应付得焦头烂额,告诉他这件事情,一则是想要里外兼攻,二则,也有一部分是想要补偿的意思。
拗不过他,唐国公只好受了这一拜,然后便将人拉了起来。
“你回去定要从内部好好彻查此事,记住,只能交给信得过的人去查,不要走漏风声。”唐国公叮嘱道。
“李遂省得。”
李府。
跟了一个不受宠的小妾,丫鬟自觉没有奔头,伺候得很是懈怠。
这夜,丫鬟又比小妾先睡了。
小妾倒也不恼,一笑置之。
正是因为不受宠,主母才容得下她,她才能在这府里待下去,直到
小妾眸光闪了闪。
她是个孤儿,从前同她一块生活在慈济局的女孩,或是病死,或是被人明面上领回去做女儿,实际上是为图省钱买个丫鬟,只有其中的一小部分幸运地蒙姚府恩惠,有尊严地活了下来,她是其中之一。
姚
府请了夫子教习她们琴棋书画,教她们为人处世,以及怎样才能在后宅之中平安地活下去。
她因此受益良多,滴水之恩,涌泉难报。
小妾立于树影下等待了许久,这才终于见到李遂回了府。
他的模样看着仿佛心事重重。
这么晚了老爷才回来,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发生了什么
她心下嘀咕,默默将此事给记下。
有道是兵贵神速,唐国公本就是带兵之人,自然更懂得这个道理。
在探清楚地点后的第二天,唐国公便立马带了人手过去围剿。
褚晏本就在密切关注此事,唐国公的动静瞒住了别人,却是没逃过他的眼睛。
按理说,唐国公已经有所行动,他应该放心的才是,毕竟,上一世唐国公这一仗也打得极为漂亮,几乎是窝点被端了之后,姚家才反应过,而那个时候,一切已成定局。
可不知为何,这次他的心中却是隐隐有些不安。
他亲自带着随从在姚府附近地高楼盯守,时刻关注着姚府的动静。
“大人,之前进去的那女人出来了”随从忽然有了发现。
褚晏起身,快步走至窗前,一边接过随从手里的千里眼,一边道“你立马跟上去,查清楚她是什么人,这里交给我。”
有虞秋秋这个活例子在,褚晏如今根本就不敢轻视任何一个女人的杀伤力。
“是”随从领命而去。
而褚晏则继续用千里眼在此处观察。
不安的感觉越发浓烈,褚晏只盼着是自己想多了。
然而,事与愿违。
那女子离开后没多久,姚世忠和其儿子姚文华便从两道门分别离开,行色匆匆。
他们要去做什么
这时,随从回来了。
姚府和李府只相隔了一条街,随从回来得很快。
“大人,那女人是兵部尚书李遂的小妾。”
褚晏心中一震,兵部尚书
坏了这事定是打草惊蛇了
怪不得方才姚家父子行色匆匆,此事关乎姚府身家性命,姚家为了不让此事暴露,必定会倾尽一切力量灭口,即便他们面对的那个人是唐国公。
不好
褚晏登时心如擂鼓,立马吩咐随从“你马上回去让魏峰带人去城门跟我汇合还有”
褚府。
魏不休在庭中来回踱步。
距离义父和公子离开的时间都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了,两人还没有消息,他心里急得不行。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在那走来走去,我眼睛都快要被给你转晕了。”阿芜道。
魏不休停下,定定看向阿芜,目露纠结,虽说义父叮嘱了这事不要告诉小姐,免得小姐担心,但万一公子和义父真出事了怎么办
魏不休深吸了一口气
,他鲜少违背义父的话,但是人命关天,孰轻孰重,不违背也得违背了。
“小姐,公子他”
几刻钟后,阿芜六神无主地跑到了虞府。
彼时,虞秋秋正在府中听戏,着了一身红色的齐胸襦裙,阳光下甚是惹眼。
看见阿芜慌慌张张地过来,她还诧异了一瞬。
“这是怎么了来,先坐。”虞秋秋将她拉到了椅子边。
这戏排得不错,没有什么是看一场戏解决不了的。
然而,虞秋秋的一番好意,阿芜却是注定要辜负了,她现在哪里还有心情看戏。
阿芜一把抓住虞秋秋的袖子,央求道“嫂嫂,你快找人救救哥哥吧。”
虞秋秋眉头微拢“你哥怎么了”
阿芜很快将魏不休告诉她的,全都一股脑地转述给了虞秋秋。
虞秋秋听完后,脸上竟是露出了罕见的暴躁。
“狗男人你死定了”
“一不在我眼皮子底下就开始玩命是吧”
“你这么能你咋不上天呢”
虞秋秋一路骂骂咧咧地去了马厩,飞身上马,身姿之利落,甚至御马飞驰的飒爽模样,比之唐姐姐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阿芜一整个惊呆了,这是她温婉、柔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如娇花一般的嫂嫂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蓦地开始怀疑起了人生。
可是
“嫂嫂你去哪”
阿芜追在后头大喊。
她现在整个人都是蒙的。
嫂嫂不是应该去找虞相么,可那离开的方向,她怎么看着不太对劲呢
那是
阿芜从所剩无几的神智中间搜刮,忽地灵光一闪。
那是城门的方向
阿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