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话,云苓,到喝药的时间了。
不想现在喝嘛,我要先听白术先生讲故事。
好,先听故事,我们今天来讲一个灯神的故事好不好
好
话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年轻的采药人,他在山里采药的时候捡到了一盏灯,灯里飘出一个灯神,说可以实现他三个愿望。采药人大喜过望,当即许下第一个愿望,说他想要数不清的财富,于是他成了富可敌国的商人,至于第二个愿望,他向灯神许愿要人上人的权力,于是他又成了影响一方的政要。
哇,那他什么都有了,第三个愿望要许什么呢
许完两个愿的采药人也在为这个问题烦恼,他觉得拥有了金钱与权力,就等于拥有了其余的一切,思来想去下,突然想到,要是能永远拥有这一切就好了,于是他向灯神许愿,想要无穷无尽的寿命。听到这个愿望的灯神微微一笑。
然后呢
然后采药人就成为了新的灯神。
乌黑黏稠的温热液体流动着,包裹住身体,陌生而又熟悉的甜腻药香弥漫着,充斥在鼻腔、口腔。
甜甜花,杏仁,莲蓬,骗骗花蜜过去好像总在无知无觉中和这些药材打着交道。
浓重的甜味之下隐匿着什么
眩晕,昏沉,疼痛,虚弱无尽的黑暗有如一张绵密的蛛网,越挣扎收得越紧。
蛛网正中缠着什么
羊羔无声嘶啼,原来他从未走出命运。
幽幽的冷光漏入裂隙,照亮了谷底那片被血色包裹的水潭。
三百年前的那场大火后,遍地妖花付之一炬,让后来的闯入者们得以知悉,这是一片吸饱“血液”的土地。
一只受到外力摆布的手垂在了地上,血色悄无声息地亲吻、舔舐着其与地面接触的指尖。
躺在医师怀中的少年双目紧闭,眉头痛苦地锁起,双唇翕动,似乎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白术小心翼翼地抚过他红肿未消的侧脸,用沾湿的手帕拭去他唇边早已干涸的药渍。愚人众的卫兵强灌少年喝下迷药时,少年挣扎得厉害,在被一巴掌扇得几乎失去意识后,才由卫兵捏着下巴喝进去了一点,但又很快吐了出来。
那时的他刚从被撞破交易的惊诧中回神,见自己的孩子在愚人众手下受难,本想立马上前阻拦,但身侧的声音却像一枚尖利的钉子,将他牢牢钉在了原地。
“我这可是在帮你。”银行家露出“善意”的笑容,在看到医师停下脚步后,嘴角的笑意更胜,“你也不想他知道,他敬爱的白先生都对他做过什么吧”
一时间,两张近乎相同的面庞呈现出了完全相反的神态,而表现出迷茫与愤怒的那位首先败下阵下,回避了对方眼中的戏谑。
理智告诉他,他聪明的孩子已经抓住了真相的一角,很快就能弄明白过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可银行家充满蛊惑性的言语也告诉他,愚人众有的是改变记忆的手段,只要他愿意,消除这短短一段会影响亲子关系的不美好回忆简直再容易不过了。
“或许高风亮节的白先生觉得我这种满身铜臭味的人没资格介入家庭这个话题,但我不得不提醒你,这是个一本万利的选择,要是错过了,造成的后果恐怕很难用金钱估量。”
不是难以估量,是根本无法承受他看向前方还在挣扎的少年,后者无力地躲避着卫兵送到嘴边的药碗,漂亮的绿眼睛倔强地瞪着,眼神中满是对愚人众的憎恨与嫌恶。
他藏在衣袖下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从与愚人众开始合作的那天起,他就知道自己是在与虎谋皮,他们在乎的只有魔神的力量,可那时的他明知对方不怀好意,却根本拿不出拒绝的勇气。
就像当年他没有勇气吃下那朵赤昙一样,重重顾虑把他推上了事后看来无比错误的道路他鬼使神差地走上前,从卫兵手中接过药碗,亲自将迷药递到了少年的面前。
让他心如刀绞的是,少年在看清递药的人是谁后没再挣扎,即便他情愿少年猛烈挣扎,大声咒骂,但现实中的少年就是那样安静地跪在地上,仰着发红的脸看着他,在他几乎要不忍心地收手的时候猛地低下头去,大口大口地将药吞入腹中。
他看到少年强忍着没有流下的眼泪在低头的那一刻,像断了线的珠子,尽数砸进了药碗。他不知道自己怀着怎样的心理,将逐渐失去意识的少年揽进怀里。
他只希望自己的孩子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什么都不用知道,什么都不用记住,什么都不用怨恨,就在无知无觉中度过由至亲之人的贪欲引发的噩梦。
愚人众的执行官信守承诺,放他们离开,只是在临行前用“同僚很中意这个孩子”的理由狠狠讹诈了他一笔,但他已经不在乎钱财这些身外之物了。
深陷这场噩梦的白术将少年平放在了血色的土地上,望向近在咫尺的水潭。
时间仿佛回到了那个大雨倾盆的夜晚,他抱着昏死的婴儿,朝着这片充斥着希望与绝望的水域走去。这样的场景在之后重现过很多次,细节也随时间的流逝悄然发生着变化他怀中的婴儿在不断长大,他的步履也由稳健变得踉跄,而支撑着他一步步坚定向前走去的,是他设想的梦醒之后的完满结局。
等到那时,他还是那个渴望家人陪伴的孩子,不必再因魔神的侵蚀而惊惧;等到那时,他也还是那个爱护孩子的家长,不必再为短寿的宿命而忧心。
他会努力弥补曾经的疏远,他会成为表里如一的好父亲,他会拉着他的手,对着那双漂亮的绿眼睛告诉他的孩子,从此之后他的爱再没有图谋。
他们谁都不会痛苦,只要睡上一觉,睡上一觉就好。
白术收回停留在少年侧脸的手,抚平他紧皱的眉头,从少年被没收的个人物品中,取出了一柄小刀。那是他曾经送给少年防身的,如今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他的手上,用途讽刺地发生了反转
。
平躺在地上的云苓身形消瘦,脱去外衣后更显单薄,完全没有成人该有的样子。其中虽然有白术的过错,但白术觉得,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的孩子过得也绝没有他自己说得那么好。
银质的护腕悄然褪下,衣袖与裤脚在温柔的动作下挽起。
受到此地的影响,缠绕于宿主四肢的黑线已经延展成了漆黑的咒文,像液态的活物,在少年白皙的皮肤上蜿蜒,流动。
花俏的刀鞘落下,利刃在幽暗的光线中展露寒芒。少年垂落在地的手被轻轻牵起,冷光划过,温热的黑血自腕部流出。
滴答,滴答。
被刀刃划开的伤口滴落血珠。
滴答,滴答。
被困于躯体的灵魂落下泪水。
他并未如刽子手期待的那般安睡,他在无边的黑暗中行走,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要听故事吗一个弑母的故事。”
“那是很久以前,啊,这里的很久是你们人类惯用的说法,我沉沉地睡了一觉,忘了很多东西,包括时间。”
“那时的璃月还不叫璃月,每一块土地都有自己的君主和名字,而其中那片最为美丽的山谷,就是由慈悲的阿玛耳忒亚庇佑的。阿玛耳忒亚掌控着「治愈」的权柄,无数倾慕祂的仁慈之名的人类如流水般涌入山谷,在祂的治下安居乐业,无病无灾。”
“渐渐的,山谷中的人类忘记了疾病的恐怖,但他们深谷般难以填满的欲望远要比疾病更为可怕。在人类的声声祈求下,阿玛耳忒亚将永生的祝福赠给了祂所深爱的子民,人类欣喜若狂,尊称祂为我不死的母亲。”
“永生的祝福使得孩子的族群日益繁荣,而母亲的身体却随时间的流逝干瘪了下去。所以当大地上的魔神与君主为天定的王座彼此争战,无情的战火烧进山谷的时候,阿玛耳忒亚无力再庇护祂渺小孱弱的孩子,只能放手任由他们与闯入者厮杀。”
“可王对王,将对将,魔神战争下的人类不过蝼蚁。哪怕永生的祝福让他们的身体超脱了人类的范畴,但精神与上的痛苦难以消除。受伤,治愈;死亡,重生如此循环往复的过程磋磨了所有爱与敬仰。曾向慈母乞求长生的孩子啊,终将亲手讨要来的祝福视作了诅咒。”
“流着永生之血的子民从四方汇聚,共同谋划一个祛除诅咒,背弃母亲的阴谋。他们疯狂攻击了当时这片土地上最为强大的岩之主缔造的城市,引得岩之主进入他们过去赖以生存的家园,用造物贯穿了他们无辜母亲的躯体。”
“虚弱的魔神轰然倒下,身负诅咒的人类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解脱。但仁慈的母亲无法拒绝任何一个孩子的愿望,即便阿玛耳忒亚的肉身消亡,祂残存在土地中的力量也满怀爱意,无私地奉献给了每一位寻求长生的后来者。”
“而正是这种没有限制的爱与奉献,带来了真正的诅咒。”
陌生的女声戛然而止,腔调却令他感到
熟悉,它的主人是
“长生。”少年若无其事地打量着身前的白蛇,在未知空间碰上熟“人”让他感到了一丝宽慰,“你的声音怎么变成这样了。”
白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向黑暗的更深处蜿蜒。少年这才注意到,它红色的圆瞳在此刻发生了变幻,被一双怜悯的金色蛇瞳取代。
那是白术的眼睛。
一股莫名的恐惧扑面而来,他脸色煞白,想要追上移动的白蛇,可每走一步,就有一个破碎的画面在眼前闪回。
尖利的刀刃,冰冷的潭水,反复的呢喃
他感到一只无形的手握住了他的心脏,根本无法集中精力思考,只能操控着自己的双腿不断向前跑去,想撞开这些他不愿相信的幻象。
然而幻想中渗透出的药味却让他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断开了他身体与意志间的联系。
曾经的云苓思考过这样一个问题他一个在不卜庐长大的孩子,为什么会讨厌不卜庐的药味
只有喝了药,我们的小云苓才会长高长大呀。
今天的药不苦,我放了甜甜花和杏仁,可甜了。
不哭不哭,好好睡吧,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难过了。
“长生,长生你别走告诉我,告诉我白术先生到底在做什么,长生告诉我”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边绝望地大喊,边朝前方那抹不断移动的白影追去。
漫长的追逐中,白蛇的身上渐渐浮现出了一个女人的虚影,而他自己的身体也在慢慢缩水,从快步奔跑的少年变作气喘吁吁的男孩,从步态滑稽的幼童变作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婴孩。
一双大手将他抱起,看不清面容的男人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低沉的呢喃在他耳边响起。
不是“不哭”,是“对不起”。
面色苍白的婴儿,陷入美梦的幼童,手握神之眼的男孩被一一摆放在了梦中古老的祭坛上。
“魔神血肉所凝聚的血昙世上只留下了一朵,当年我还没来得及鼓起勇气尝试,你就被丢到了不卜庐门口”
“我告诉自己长生之路不止一条,有生之年总能另寻他法,可人类的寿命实在太短了,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你可以当我太过贪婪,既放不下对长生的渴望,也无法割舍我们十多年来的感情”
轮回百次的噩梦无比清晰地重演,让他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处现实和还是又一个梦境。
只是这一次,躺在石台上的待宰羊羔终于看清了祭礼者悲悯而愧怍的脸,听清了魔神过去无数遍低吟的话语。
年轻的医师将他从不卜庐门口抱起。
这怎么会有个孩子
魔神爱怜地将羊羔搂入怀中。
这是你的未来。
泪水从紧闭的双眼流出。
羊羔到死都不明白,手拿尖刀杀它的人和给予它一日三餐的人,是什么关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