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沈遥凌缠着宁澹的次数多了,便自己觉着和他也挺熟的了。
毕竟她在宁澹的林子里看过书,打过盹,请他吃过糖,大大小小的糗事喜事都跟他说了一箩筐,每天不跟他说个几句话就骨头发痒,而宁澹家里的事她也机缘巧合之下,稍微知道了一点皮毛。
她想着,他们之间,即便算不上朋友,也应当能算得上是熟人。
但她真正意识到,宁澹的存在对自己来说其实很是特别,却是之后的事了。
大多数时候沈遥凌都能对同学的嘲讽或孤立视若无物,像是在他们面前砌了一道坚实的城墙,但偶尔也会有抵御不住的时候。
那天她给一个谵妄的病人开了药方,因谵妄是急症,她用药便很猛,结果被典学看到,当场将她骂得狗血淋头。
听着典学一条条的数落,沈遥凌哑口无言,柱子一般站那儿听着。
沈遥凌对自己说,她经验不足,挨训也是应当,但是却又有一个声音在心里抗争,这方子难道就真的像典学说的那般一无是处
她忍着难受,掐着自己大腿告诫自己不要经不起风雨和批评,却又冒出不甘,愤愤不平地怀疑典学在教训其他学子时用词根本就没有这么难听。
“你这样的人,学了点皮毛就以为自己真有几斤几两,把医塾当你家后院任意妄为”
旁边围上来几个学子,凑在一处看她的热闹。
沈遥凌自尊心强,哪怕在人才济济的医塾,考校也从来都是拿第一名,哪里受得了这个
当即再也听不下去典学急赤白脸的痛骂,转身想跑。
典学还没骂完,伸手拦她,其余学子也站上前帮着拦,这一拦一碰,沈遥凌被他们绊倒磕在桌角,脸颊上被木刺划了一道口子,滴滴答答地流血。
这下没人敢拦了,沈遥凌冲出去,习惯性地跑进赤野林,也不管刚下过雨地面潮湿,软着腿靠着水杉坐下来,脑袋埋进手臂里擦眼泪。
她是后悔哭的,一路上越想越气。
方才她为什么非要跑出来,明明应当挺直胸膛将他们一个个地痛骂回去。结果她摔了一跤,还灰溜溜地跑了,像个懦弱的鸭子,像个逃兵
她气自己不争气,气得掉眼泪,从没有这么委屈过。
沈遥凌心烦意乱,哪里还管林子里有没有人呢
直到面前递过来一方手帕,沈遥凌才惊怔地抬起眼。
她隔着还在滚来滚去的泪花,朦胧看着朝她微微弯腰的宁澹。
宁澹一身白衣如裹光华,他的身影被泪珠浸润,连衣角也泛着柔彩。
这使他原本周身的冷硬也多出一分熠熠的柔色。
沈遥凌抿紧唇。
接着扭开头,拒绝那张手帕。
她并不觉得自己需要任何人的安慰,也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其实她可以一个人干翻他们所有人
她只是放他们一马罢了。
她不接,宁澹的手在她面前顿了顿。
接着手心翻转,将那方帕子扔到了她的膝盖上。
沈遥凌懵懵地抬头,只看见宁澹远去的背影。
宁澹根本就没有想管她的意思,已经转身走开了。
这时沈遥凌才察觉到自己脚下触感不对。
她赶紧挪开,发现自己踩到了宁澹放在树下的佩剑。
原来她方才匆匆忙忙跑进来,没发现已经越了线,跑进了宁澹的那一半地盘。
那手帕也不是给她擦眼泪,是擦他的剑的。
沈遥凌心虚地赶紧捧起手帕,把那柄可怜的剑捡起来放在膝盖上,快速认真擦干净。
宁澹没有剑使,在那边拿了柄油纸伞代替。
伞柄在他手中旋出花来,飘逸自若,丝毫没了笨重之感。
沈遥凌边擦剑边看,渐渐也忘了方才在伤心什么。
宁澹纵身跃起,如一羽神鸟扶摇直上,轻易便站到了树尖上,他身姿灵动,沈遥凌即便看了这么多次,也还是要努力瞪大眼睛才能追得上、看得清。
她脑袋渐渐往上扬起,追随着宁澹的身影仰望着水杉林上方。
宁澹从树林间掠过,看着轻飘飘如仙鹤落下的一片羽翼,实则每一次落脚都力道十足。
等他来到沈遥凌上方时,沈遥凌还没反应过来,仍在直直地仰着头。
树尖唰唰抖动摇晃,向着彼此点头哈腰,伴着簌簌树叶摩擦声,积雨倾天洒落。
时间仿佛被拉慢了,下坠的漫天雨滴在她眼瞳中放大、接近,像一场透明的盛大烟火,即将劈头盖脸淋到她头顶。
沈遥凌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已经做好要被淋湿的准备,下一瞬,视线被油纸伞淡黄的伞面遮盖。
同时隔挡了朝她扑拥而来的雨水。
“哗啦”
耳边声响剧烈,是雨珠簇拥着落在伞面上的声音。
雨珠们四散弹跳逃逸,顺着伞骨成串滑落。
沈遥凌愣愣接住那柄旋到自己头顶的油纸伞。
另一只手心里虚握着的剑同时被人抽走,手心划过空空的触觉。
她抬起伞面去看,宁澹负手握剑,衣摆旋荡,在潮湿的草地和带雨露的灌木丛中走过,丝毫也不被沾湿。
为那瞬间沈遥凌愣了很久的神。手心空空,心里也空空的,却又感觉像是胀得很满。
好怪。
后来她回到家中,被父亲看到脸上伤口,怒火滔天要去算账,当即就要替她换一个学塾,沈遥凌却立刻拒绝了。
拒绝的时候,她什么其它的都没想。
只是想,如果离开医塾了,她就很难再见到宁澹了。
她也大概知道,宁澹容忍她在赤野林里待着,是因为她是医塾的学子。
宁澹虽不算是为医塾效命,但也多少有些牵扯,碍于皇命,不会与医塾中人闹得太僵。
她意识到。
宁澹对她只是忍让。
而她对宁澹,却是不肯走开、少看一眼都要不乐意的那种喜欢。
从那日意识到自己的心意起,沈遥凌便开始了对宁澹夸父逐日一般的痴缠。
跌跌撞撞,即便受再多次挫折,目中也不见南墙。
往事如繁星粒粒,随手拨弄便是满掌星屑。
沈遥凌发呆好一会儿,抱着那个从医塾拿回的匣子,一样样将旧物看清了,又放回匣中去。
轻轻划拉几下,终究意兴阑珊地阖上了盖子。
“咔哒”一声,连同着上辈子的恩怨情仇,也一并关进匣子里。
沈遥凌走出林子,将匣子托付给了太学院的小厮,请他送给太学外等候的沈家仆婢带回去。
自己则回了堪舆馆。
刚进门,便碰见郭典学。
郭典学慈眉善目,说是博士特意嘱咐他来问一句,她在新学塾里听了半日的课,感觉如何。
堪舆馆里教习的内容与医塾很不相同,很容易不适应。
但对沈遥凌来说却并不难。
她本就喜好读书,并不拘泥于医学一门,虽然别的科目只懂皮毛,但也算是涉猎颇多。
更何况,她毕竟比寻常的学子多活了二十年,见识到底广些,触类旁通,因而学起来很快。
她对郭典学道“谢典学关怀,我不要紧的。”
郭典学也不知信是没信,仍是慈和笑着,又嘱咐“有不懂的随时提问便是。”
沈遥凌点点头。
心中却道,还是不问为好。
她从前在医塾时也十分积极,恨不得将所有好奇的东西一日穷尽,常常追着授课的夫子问东问西,后来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给人添麻烦,烦人得很。
她甚至还得到教授批语急功近利、求现于人。
是说她贪功冒进、虚荣心重,为了得到表扬才竭力表现。
沈遥凌曾为了这个批语十分委屈,现在倒是已经不在意了。
只是,也没了原先那个事事冒头争先的冲劲。
晌午休息过后,由郭典学授课。
今日教的是割圆术。
郭典学执教鞭在台上讲“割之弥细,所失弥少,割之又割,以至于不可割,则与圆合体,而无所失矣。”1
台下一片哈欠连天。
没办法,这些内容着实枯燥,发明这些东西的人更是无趣谁爱在圆里画无限多的六方形
简直是怪人。
但沈遥凌偏爱这些怪人。
她托着下颌听得津津有味,其余同学昏昏欲睡,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最后只有她旁边那个叫李萼的女学生还跟她一道坚持着。
沈遥凌察觉有动静,便往李萼那边看了看。
李萼竭力凝神,但冷汗涔涔,浑身轻颤。
幅度很小,不仔细看不会发现,似乎是无法自控。
身体不适
沈遥凌下意识对她望闻起来。
只见对方左手手心攥紧,用力捏着木椅边缘,目光有些呆滞涣散,定定盯着桌上的书卷,右手执彤管,动作僵硬地将两个词不断描粗,嘴唇翕动着,却出不了声,额头上的汗珠越出越多。
沈遥凌看了一眼李萼的书。
顿了顿,高高举起右手。
沉浸于授课的郭典学终于注意到她,停下来问了句。
“是有何事”
沈遥凌站起来,声音平淡道。
“有一事不解。请问典学,什么是约率,什么是密率”
沈遥凌话音落下,余光瞥见李萼不再全身发颤,像是长长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眸子里也有了神光,仿佛放下了心头巨石。
郭典学听了提问“哦哦”两声,又埋头看书本,手指摸着书上的字划下来,找到沈遥凌问的内容,说道“那就再讲一遍”
这与沈遥凌所设想的不同。
对于她骤然打断节奏的提问,这位郭典学并没有一丝不满,甚至讲解起来比先前更认真些。
沈遥凌听完,瞥了一眼旁边的人。
见李萼已慢慢坐直,额头上的冷汗也收了回去,沈遥凌便谢过典学,重新坐了下来。
下学后,沈遥凌桌上慢慢推过来一片绿丝线编的树叶。
这是时下姑娘们爱编爱戴的小玩意儿,沈遥凌偏头,看向左边。
李萼笑得腼腆“方才课上,我也想问,可我、我不敢多谢你。”
沈遥凌看了她一眼,然后笑道“我想问才问的,你谢我作甚。”
李萼面色通红“那也是让我受了益。”
她低着头闪烁不看人,却执意将那片小绿树叶推过来,像只力气轻轻缓缓的小蜗牛。
沈遥凌默默笑了笑,拿起那片绿树叶朝她摇了摇,收进了袖袋中。
李萼羞涩地转回去。
反倒是沈遥凌有些愣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