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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坐在石桌边,魏渔低头慢吞吞地重新系着不知哪次睡醒时胡乱系错的外衣襟扣,沈遥凌双手托腮,眉头严肃竖起,控诉地看着他。

    沈遥凌努力使自己看起来俨乎其然,充满威严,好让魏渔快些承认自己的错误。

    她知道这人性情惫懒,天生爱摸鱼。

    摸鱼不算错。

    但摸她的鱼不行。

    “老师。”

    魏渔没应。

    “老师”声音拖长了些。

    魏渔下巴微抬,似乎是透过额发看了她一眼。

    “老师我的异域图志什么时候”

    魏渔伸手在衣襟里摸出一本书,啪嗒扔在桌上。

    沈遥凌的话被打断。

    沈遥凌狐疑地抓过那本书摊开一看,顿时痴滞住。

    这就是她昨天送来的异域图志。

    而且是已完全批注好的。

    沈遥凌瞠目而视,将书举在眼前扫两眼,唰的放下来瞪一眼魏渔,再举起书来回扫视

    讲真的,她被吓到了。

    沈遥凌满打满算给他三天来注解的书,他竟只花了半天便完成了。

    而且她仅仅扫了几眼,就很明显感觉到魏渔的注解绝对不是敷衍了事。他没有直接搬用其它书上的注释,而是用简洁易懂的文字写下自己的理解。

    每一处注解内容虽然不多,但是都写到了沈遥凌心坎上。

    魏渔仿佛能读心一般,书中所有她可能产生疑问的地方,他都提前解释得清清楚楚。

    有了他的笔记,这份抄本瞬间变得十分易读,就像太学课本的难度变成了幼儿启蒙的难度。

    不由得惊叹。

    这人真不愧是旷世逸才。

    魏渔所行文章毫无滞涩之处,仿佛根本不需要查阅资料,提笔便能铺就。

    她几乎可以想见,这位打扮潦草的典学在没人看见之时是如何飞文染翰,挥墨成风。

    想象着那般画面,沈遥凌深深吸气,双眸变得乌溜溜亮闪闪的。

    “老师”

    这一声饱含真情。

    “我不该误会你的。”

    魏渔挡住了脸,看不见神情。

    周身的气息却是舒泰了几分。

    这听着,倒还算句人话。

    “我怎么能够以为你是躲在树林里偷懒呢老师明明是最虔心敬业的人,我最崇拜老师你了。”沈遥凌捧着脸颊。

    “”

    好熟悉的话术。

    他昨天就是这样被带进沟里的。

    尽管知道沈遥凌满嘴虚言,但看着她像星星一样的目光,魏渔动了动唇,终究还是没有反驳。

    只是偏了偏头,假装自己没听见。

    其实沈遥凌是诚心的。

    不仅仅是崇拜,她心底已经瞬间对这位天才老师变亲近了。

    那些既明简又深邃的注解迅速拽住她的目光,让她很快沉浸其中,如痴如醉地阅读起来。

    魏渔看了会儿,学着她的动作双肘撑在桌上,捧着脸。

    忽而出声问“你为何会对这个感兴趣。”

    她看书的模样聚精凝神,潜心笃志,并不似做戏。

    竟还有人对前朝一本破破烂烂的书如此认真。

    真是怪事。

    沈遥凌听见了他的声音,但过了好一会儿才把他说的话转到了脑袋里。

    她暂时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书上挪开,思考了一下,不答反问。

    “那老师,你为什么会在堪舆馆当典学”

    “挣银子。”魏渔毫不犹豫地说。

    沈遥凌险些被呛到。

    她咽了咽口水,换个问法。

    “可是老师才怀隋和,若是去任旁的官职定然会受重用,为何要留在太学院,更何况是堪舆馆”

    少女皓齿星眸,眼睫眨巴眨巴,语气里满满的认真。

    一瞬间,甚至连魏渔都有些动摇,险些以为自己真有她说的那般好。

    或许她是天真懵懂。

    也或许,她是刻意夸大其词,调侃取笑。

    都无所谓。

    魏渔拢了拢衣袖,语气认真了些。

    “堪舆,就是地学。它很好。”

    沈遥凌一愣。

    重生这么久以来,这是她第一回听到有人跟她想法一样。

    魏渔低着头,神色看不见,声音闷闷地传来。

    “地学存续已久,在最早最简单的文字里就有其渊源。”

    “例如,川是河流的走向,山则是三峰山的图案,田是被分作小块的田野。國国是方框内有口有戈,即疆界内有食者和守卫者,圖图则是一张完整的缩略地图。”1

    “学塾并非人人都能上得起,但土地上的知识人人都可学到,亦能留存最久最远。”

    “即便想仰望天上的星星,先弄清地上的本貌,也是很重要的。”

    “地学,很了不起。”

    他大约很少说长句子,语气慢吞吞的。

    听着他说话的时候,沈遥凌憋着一口气,迟迟不敢吐出。

    等到他的话音落下,沈遥凌才徐徐呼出,又猛地深吸一口。

    莫名的,浑身的血都热了几分。

    没错

    她也是这样想的。

    只是说不出来罢了

    此刻只想喊一句“俺也是”。

    正如魏渔所说,大地广博,年岁悠长,能够从其中学到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

    万载千秋,大偃只是其中的一弹指,大偃所将要遭遇的危机,也仅仅只会是这千万年中小小的一朵涟漪,绝不可能是迈不过的难关。

    总会有办法的。

    而且,就藏在浩渺的大地上。

    她相信。

    沈遥凌像一个鼓囊囊的水袋,思绪涨到了顶点之后,呼咻咻地往外冒。

    “老师”语气里带了几个弯,甜津津的。

    她掬着笑窝瞅着魏渔,像瞅着个什么稀奇大宝贝。

    即便有长发挡脸的防御,魏渔对上这个眼神,也不自禁地皮肉发紧,寒毛倒竖。

    他有种趋利避害的直觉。

    直觉这女子笑得越甜,主意越坏。

    果然,沈遥凌下一句便迫不及待地开口。

    “老师,你以后每天都给我写一本书怎么样我特别爱看”

    “”

    魏渔哪还敢继续坐下去,噌地拂袖而逃。

    “不怎么样。”

    “不要这么小气嘛,老师”

    沈遥凌拔腿追上去。

    魏渔好似背后有鬼在追走得飞快,沈遥凌“嘿嘿嘿”“嘿嘿嘿”地笑着,一路穷追不舍。

    四周的梧桐在灰蓝色的天空下笔直地立着,还未落光的金黄叶子飘飘摇摇地落下来,更深的草地在寂静地孕育露珠,只有蜿蜒的小道上吵闹一片。

    魏渔仗着腿长先一步逃进门里,沈遥凌要跟着钻进去,结果被一把拎住后领给扔了出来。

    门扉“砰”地一声在面前关上,沈遥凌不甘心地拍着门。

    “求求你啦”

    “老师,你是最大最大的大好人。”

    “真的不行吗”

    拍了半天,里边儿毫无回音,想来是打死不理了。

    沈遥凌嘴巴撅了撅,终于放过那条门。

    她铰着衣带,垂头丧气地离开,每一根头发丝都写满了遗憾。

    等到再走出十几步,门里的人再也瞧不见她,她又志得意满地昂起脑袋和胸膛来了。

    太好了

    等回到家里,她就要狠狠地读这本异域图志

    沈遥凌忍不住蹦蹦跳跳的,反正林中只有她一个人,不端庄也没有什么关系。

    头顶上树叶刷拉拉响了几声,沈遥凌也并没在意,晃着脑袋经过。

    院墙上,宁澹收回了方才摇晃树枝的手。

    没急着追过去,幽深的目光反而投向了不远处的门扉内。

    所有上了官衔的人宁澹都一一记过画像,太学院中的典学也不例外。

    即便对方再不起眼,宁澹也认了出来,那人姓魏名渔,三年前新进太学院。

    并无何特别之处,只是在太学院中颇受冷落,无朋无党。

    总是孤身一人,从不与旁人来往。

    宁澹愣了一下。

    有种怪异的感觉。

    好似,这个情形很是熟悉

    从来没有谁会去关注的人。

    沈遥凌却在注视着。

    还跟在身后跑来跑去,说些甜滋滋的话。

    上一个被这般对待的人

    不就是他么。

    放在背后的手指倏地攥紧了。

    这与当初他认识沈遥凌时,何其相似。

    再抬眸,冰山压着的一双黑眸里罕见地带上火气。

    他尝到了舌根里涌上来的怒意,苦涩、滞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