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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章
    身侧脚步杂乱,沈遥凌被母亲的手臂环抱着,看不见周围的景象。

    她的世界里好像只剩下自己,和母亲怀中的温度。

    脑海中像是呼吸不过来似的晕眩。

    她跟着母亲的脚步被带出宫门,听见旁边有人经过询问她怎么了,母亲摸摸她的头,声音平和地回答对方,她不太舒服。

    沈遥凌跟着母亲爬上马车,父亲也进来,关上车门。

    沈世安艰难地略微停顿,伸手过来轻抚了下女儿的肩头,轻声道“抱歉囡囡。”

    他语声滞住,没能说出更多话。

    在太和殿中,他确实按照计划向陛下禀报了通商西域的设想。

    但还没说几句,不远处的内阁侍读与记注官竟争执起来,吵得颇为大声。

    陛下去查看争端,他的禀报被迫打断。

    待到跟上去想再找时机,户部尚书却把他拦住了。

    示意他,不合时宜。

    毕竟是他顶头的尚书,沈世安可以先斩后奏一两次,却不好连番公然违背。

    就这么犹豫了一瞬,结果一直到百官会谈结束,都再也没有机会与陛下单独面谈。

    沈世安心中苦涩。

    他想到,乖囡找到他时的模样,是如何意气风发,英勇无畏。而他却连番受阻,没能把握机会引起陛下的兴趣,最后连乖囡的心愿也没有达成,何其窝囊。

    他连自己十六岁的女儿都不如。

    更使沈世安郁结难消的是,他第一回明白,在朝堂上,不能庇护自家孩子的滋味。

    沈世安一向信奉为官中庸之道,从来不争不抢。

    可到了这种时候才意识到,只有手上握着权势,能让自己的孩子百无禁忌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才是他这个父亲该有的样子。

    别人家的孩子有家族公然支撑,旁人不看僧面看佛面,走到哪里都是夸赞。

    他的孩子却被别人当着他的面贬低侮辱。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太守礼、不张扬。

    若是他也与喻盛平等人一般,拉党结派,何至于让孩子受这种委屈。

    沈世安五指紧紧攥成拳,手背青筋显露。

    沉黯地再次低声“囡囡,是爹错了。”

    手背被软软的手心覆住。

    沈遥凌趴在母亲膝上,伸手牵住父亲。

    她上马车之后,就已经把眼泪擦干了。

    沈遥凌声音闷闷的。

    “不怪爹爹。我知道爹爹为了我,已经尽力了。”

    沈世安心头一热,方才那些阴沉难言的思绪散了几分。

    摸摸女儿泪痕未干的面颊,许诺道。

    “乖囡别怕,爹往后会再找机会同陛下详细禀报。”

    沈遥凌没应话。

    心中却很清楚。

    通商西域这件事,并不能由户部说了算。

    没有陛下首肯,就算户部当真

    愿意当成一件正事来大力推进,也还是要与另外四部协商,说不定还要征求市舶司的意见,这样一来一回,中间再生阻挠,恐怕大半年过去也不会有什么动静。

    而且父亲身为户部侍郎,需要听从户部尚书管辖,这就注定父亲不能越俎代庖,不能管得太多。

    父亲这些年一直谦恭虚己,量力而行,也是为了适应官场中的位置。

    她不能为了自己一个不知是否真的有用的设想,将父亲置于使人阙疑之境。

    沈遥凌摇摇头,喃喃地说“不用,爹爹,我没事的。”

    沈世安轻叹一口气,神色复杂。

    回到家中,沈遥凌拆了头上的珠钗,卸下妆容,洗干净脸,换上宽松的衣袍。

    就好似跟平常无异。

    晚膳时也按时到了,并看不出多么萎靡,只是没平时那么多话,吃得也比平时少些。

    天还没黑透,沈遥凌就熄了灯爬上床。

    睁着眼睛看着床帐,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她很清楚,父亲不会糊弄她,既然答应了,就一定是已经尽了全力。

    而且那日在父亲书房之中看到那个吵闹不休的郎吏,沈遥凌便也能够猜想,想要在官场之中办事,定然轻松不到哪里去。

    是她之前太过乐观了。

    不该那么贪心的。

    想着上天会帮她,所以寄予了不该有的奢望。

    但世上,哪有那么多简单的必然而然。

    多的只是拼尽全力,却抵不过世事无常。

    公主府中,此时灯火通明。

    宁澹柱子一般在屋中沉默站着,肩背挺得笔直,仆从不断来劝,他好似未闻。

    今天他看见了。

    沈遥凌哭了。

    他并非第一次看见沈遥凌的眼泪,但这回却格外煎熬。

    他发现他可以看着沈遥凌气愤、痛恨、委屈或悲伤,但无法忍受看到沈遥凌绝望的表情。

    仿佛世上唯一值得她努力的事情也背叛了她,那种消沉,不能够出现在沈遥凌身上。

    沈遥凌落泪被人瞧见的时间很短暂,很快就被沈夫人保护进了怀中,带回沈府。

    他不知道沈家人会怎么安慰她,会不会让她不再感知到那种绝望,但他知道,沈遥凌想做的事情还没有完成。

    宁澹站了许久,直到宁珏公主不得不匆匆赶来见他。

    一看见宁澹那罚站一样的架势,公主脑袋里一阵犯疼。

    皱起眉头问他“干嘛你想干嘛”

    宁澹视线转到宁珏公主身上,利落快速地说“母亲,拜请您去向陛下进言。”

    “陛下”宁珏公主越发疑惑。

    今日宫中家宴,她虽然并未前去,但也听闻了消息。就是十分寻常的一次家宴,并没有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

    怎么突然就这么十万火急。

    她今日不在府中,听下人来传报,说小公子在府上从下午站到入

    夜,执拗要等她回去,于是匆匆忙忙赶回。

    以为是着急的正事,宁珏公主喝了口水,询问道“具体怎么回事。”

    毕竟旁听了几次,宁澹大致清楚沈遥凌的意图,便想了想,言简意赅地向宁珏公主说了一遍。

    宁珏公主听得荒唐。

    “西边渺无人烟,哪怕有几个小国,也几乎要变成了大偃的附属国,怎么会想着跟他们通商总得有个缘由,你不说清楚怎么行。”

    宁澹又想了想。

    他心里知道前因后果,但实在嘴笨,说不清楚。

    而且他只是自己上赶着凑上门旁听,个中细节并不知全貌,多说反倒多错。

    冷着脸道“有缘由,沈三小姐很清楚,母亲可先请教沈三小姐。”

    宁珏公主整个人都愣住了。

    沈三小姐,怎么冒出个沈三小姐。

    这宁小渊,求她办事,还要她先去跟别人请教一番

    正想发火将这不识好歹的兔崽子赶出去,却见宁澹身后那位忠实的管事,正朝自己用力挤着眼睛,整张脸扭得都快能说话了。

    “噢。”宁珏公主浅咳一声,低眉思索一番,右手掩饰地抵住脸侧,“哪个沈家。”

    宁澹道“户部侍郎,沈世安大人的幺女。”

    宁珏公主点点头,眉宇舒展几分。

    沈世安嘛,她知道的。

    是个不错的人才,品德作风都很好,人也很聪明,想必家风也很是优良。

    臭小子眼光倒很好。

    宁珏公主感兴趣地问“好吧,沈三小姐是在医塾上学的你们认识有多久了。”

    宁澹皱了皱眉,简短道“原先是。”

    原先是

    宁珏公主想着,难道是已经从太学院结业了。

    那算算年纪,或许还要比宁澹大一两岁呢。

    不过,大一两岁也不要紧,生肖是一方面,月份、时辰又是一方面嘛。

    推八字也要考虑很多的。

    宁珏公主笑了下,又掩饰着道“好的,好的。本宫找时机去看她。她是不是,挺喜欢古玩文物的”

    宁澹虽不甚明白,但也察觉到,母亲说的事情,与自己正说的,似乎关系不大了。

    警惕道“母亲,请您向陛下进言。”

    “”

    怎么又绕到这句话了。

    宁珏公主揉揉额角,梳理道。

    “也就是说,那位沈三小姐提的设想,被陛下否了。是吗”

    宁澹停顿了下。

    他没在太和殿中,不知具体内情。

    但看沈世安的反应,确实如此。

    于是点点头。

    宁珏公主摇摇头“这不大好办。陛下做的决定本宫岂能随意置喙。况且他刚否了这个计划,那此时反复再提,绝不会有利。”

    宁澹略微急躁,闷头道。

    “沈三小姐的想法很好

    。陛下肯定只是并没有完全理解。”

    虽没有参与百官会谈,但宁澹想象得出那里面是个什么情形。

    以他对陛下的了解,如若陛下能听到沈遥凌本人的陈述,定然不会拒绝。

    因此沈大人的落空,定然是事出有因。

    正是知道内里情形复杂,他才来找母亲帮忙,最为有力。

    “就算你这么说”宁珏公主凝神思索一番,却也没有再接着否定。

    叹气道“好,那我改日找个时机去跟这位沈三小姐问问详细。”

    说到这里,本以为今日也可以到此为止了。

    结果宁澹道“不行,改日太迟了。”

    宁珏公主震惊“那,你是想要我什么时候去”

    “现在。”宁澹语气肃然,双目炯炯地看着母亲。

    宁珏公主瞪着他。

    宁澹不知畏惧地仍看着母亲。

    宁珏公主森寒道“羊丰鸿。”

    羊丰鸿战战兢兢地应了声“在”。

    “带着他给本宫滚出去。”

    片刻后,宁府的一对主仆被扫地出门。

    羊丰鸿苦笑着抹了把汗,对宁澹道“公子放宽心,公子既然已经请求了公主,公主定然会找准时机,帮沈三小姐一把的。”

    今日从宫中回来后,公子便整个人乱了套。

    简直是急得团团转。

    平日里的冷静,一丝一毫也找不到了。

    宁澹蹙着眉“我知道。”

    他只是生怕会迟。

    想起沈遥凌怔然落泪的神情,胸口就像被什么东西来回揪扯。

    那个画面,来来回回地在心底抓挠啃噬。

    片刻也不能安息。

    所以一点也等不得。

    第二天沈遥凌睡到了晌午过去才起来。

    其实,一整夜好像都是清醒的。

    小院里静悄悄的,平时最常数落她偷懒的母亲也没有派人过来打扰,大约是还在体谅她的悲伤。

    这不是一件好事,沈遥凌觉得,她不想在父亲母亲眼中成为一个很脆弱的人,那样只会叫他们担心。

    是她请求父亲帮忙,她的失败她也应该自己承担,不应该连累父母和她一起不高兴,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

    沈遥凌决定出门。

    至少不应该再缩在卧房里。

    她爬起来洗漱,想尽了办法也没能让眼睛成功消肿,最后只好欲盖弥彰地戴上帷帽。

    但其实也没有什么用,最后还是要摘下来的。

    只不过,想到要去见的是一个根本无需在他面前掩饰的人,沈遥凌挣扎过后,也就觉得无所谓了。

    脸上有轻微的麻木感,可能是还没有消肿的缘故,让她多了一丝面无表情的冰冷。

    也挺好的,她睡了长长的一夜,她觉得自己应该已经调理好了。

    马车停到小巷外,沈遥凌慢慢走进小院。

    在外面扣了三下门,门开了。

    魏渔披散着长发出现在门内,看见她就让了一步,似乎是很习惯地等她进去。

    “老师。”

    沈遥凌唤了声,听见自己声音闷闷的,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开口就会露出端倪。

    她呼吸波动了下,干脆自暴自弃地摘下了帷帽。

    魏渔看清她的脸时,好似微微震了一震。

    淡淡地质疑道“龙睛金鱼”

    沈遥凌看了他一眼。

    而原本就肿起来的眼睛,因为瞪视的动作,反而更像是金鱼的水泡眼了。

    魏渔点点头,自顾自地认可了自己的说法。

    沈遥凌悲伤地坐到了桌边,悲伤地给自己拿了个杯子。

    魏渔阖上门,往回走,看到沈遥凌埋头在杯子里喝茶。

    心中默默地说。

    金鱼喝水。

    沈遥凌一口气饮尽,放下杯子的动作有些悲壮。

    酝酿了半晌,始终没能开口。

    魏渔看了她一会儿,大约是觉得她浪费时间。

    轻轻地戳破她。

    “失败了”

    沈遥凌骤然停下喝水的动作,看着自己唯一的盟友,喉咙里哽了一声。

    想要深吸一口气,却在胸口顿了好几次。

    呜咽快要忍不下去,屏到了嗓子眼。

    魏渔点点头,神色倒是平静。

    因为他确实没有更多的情绪。

    说不上失望,因为一开始也没希望过什么。

    这个世道本就是这样的。

    如同一个戏台。

    大家都在唱戏,有人唱得婉转,有人声嘶力竭,有人只张嘴不出声。

    但鼓敲了,锣响了,各自按部就班地上场、退场,一场戏也就唱完了。

    至于演得好不好,伶人已散尽,还重要吗。

    沈遥凌用力地吸气,想要压制住嗓子眼里越来越明显的紧绷感。

    她屏着呼吸,不想叫自己泄露情绪。

    声音被挤得细细的。

    还想着安慰魏渔。

    “老师还是谢谢你,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是我没没做好呜”

    沈遥凌胸口抽动,终于按捺不住了,趴倒在桌上。

    手臂挡着自己的眼睛,衣袖很快就湿了一片。

    她还以为自己不会再哭了呢。

    原来之前只是不敢惹得父亲母亲伤心罢了。

    魏渔被吓了一跳。

    站起来,在屋里绕了一圈,想找一条新手绢。

    显然想要在他的屋子里找到这种东西有些困难,最后魏渔拿了一条新脸帕过来充数。

    沈遥凌一边吸气,一边抬起头,接过脸帕,“谢、谢。”

    魏渔又被震撼了一下。

    第一次看到金鱼流泪。

    沈遥凌头脑缺氧,顾不上别的了,仰着头呜哇大

    哭。

    只能勉强用脸帕挡一下自己的哭相。

    所有的失落、失望,最终都转为了自责。

    她控制不住这种焦虑。

    天地突变近在眼前,她现在不能说服陛下,就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时机。

    她不知道之后她还能怎么弥补。

    她很害怕,害怕她永远做不到了。

    而且她的害怕好像一点用处也没有。

    她感受着自己的无能,在庞大的世界面前,她好像根本没有资格去谈对抗两个字。

    这才是真相。

    沈遥凌哭得轻轻发抖,许久都不停歇,原本淡然的魏渔心底也钻出些莫名的焦躁。

    大约有点怕沈遥凌能给自己哭成鱼干,魏渔给她不停地倒水。

    递到她手里的茶杯,沈遥凌就没思考地喝光。

    直到喝不下了。

    沈遥凌说“不、不要了,谢谢老师。”

    魏渔神情肃然,接着将杯子推过去。

    “不行,继续喝。”

    “为,为什么”沈遥凌勉强睁大肿起来的眼睛,一边打嗝一边问。

    魏渔哗啦啦地倒茶“因为你还要哭。”

    “”

    忽然就有点不敢哭了。

    见她似要收势,魏渔才放缓倒茶的动作。

    目光落在她身上,想了许久,似乎勉为其难地,劝了一句。

    “急什么。”

    “还有别的办法。”

    沈遥凌只是听着。

    她已经很累了。

    一夜没睡,这会儿所有的情绪和力气都好像一口气发泄完了。

    她呆呆地趴在桌子上,侧脸枕着手臂,感觉到眼泪还在从眼角滑下来,眼睛又肿又痛,睁着很累,不由自主地想要闭上。

    沈遥凌为自己也无法控制的眼泪道歉。

    “老师说得对。”

    “对不起,我再过一下就不哭了,就只一下。”

    “等一下,我就想一个新的办法。”

    “没关系的。只是需要,一个新的办法而已。”

    沈遥凌闭着眼睛喃喃自语。

    过了不知道多久后,没了什么动静。

    魏渔轻轻地站起来,撑着桌子探头看了一眼。

    金鱼眼睛湿哒哒地闭着,可能因为鼻子被塞住,嘴巴微张地在呼气。

    睡着了。

    魏渔有些无措。

    往侧卧走去,想拿一条被子来给人盖一下。

    刚走开两步,北面的窗子被推开。

    一个人堂而皇之地跳进来,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魏渔站在原地。

    看着那人走到桌边,俯身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碰到沈遥凌的肩膀。

    “别动她。”魏渔出声。

    那人转头看过来,手还没收回去。

    魏渔认得。

    这人是之前,跟着

    沈遥凌说想蹭课的那个。

    宁澹小心扶住沈遥凌的肩膀,让她侧脸靠在自己腹部,又捂住她另一边耳朵。

    许是感知到热源,沈遥凌熟稔地往里窝了窝,贴得更紧。

    魏渔默然瞧着。

    他早感觉房子周围有些奇怪。

    像埋伏着一个贼。

    但他家中什么可偷的都没有,因此也没搭理。

    今天才知道。

    原来这个贼想偷走的,是原本不属于他屋里的东西。

    宁澹低声。

    催动内力,隐去了说话时身上的震动。

    “魏典学。”

    “我送她回去。”

    “”

    魏渔停顿许久,最终说。

    “她醒了怎么办。”

    宁澹眸光骤然深邃。

    带着几分不清不楚的敌意,看了这位典学好一会儿。

    下颌不动声色地抬了抬。

    “那她睁开眼时,看到的也是我,典学无需费心。”

    魏渔没再接话,长发挡着看不清神情。

    宁澹弯腰把人拢在怀中带了出去。

    背影遮挡得严严实实,沈遥凌只露出一只下意识扯着那人衣袖的手。

    看着人出了两道门。

    魏渔也好似懒得去关门。

    缓缓转身,走到桌边。

    收起喝光了的茶壶,擦了遍桌子。

    重新铺上纸笔,静静凝神后笔翰如流。

    一直到这日天黑,灯烛彻夜未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