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苏与大宛历来交好,听闻乌苏平定了内战,消除了叛军,大宛特地派使臣过来庆贺。
所带的礼物虽不算贵重,但也别有心意,是几大筐新鲜的时令瓜果,邀请乌波在书信中提及的大偃朋友前去品尝。
这其中有向大偃主动投诚的意思,太子欣然接见。
宁澹负着剑,陪同沈遥凌一道在外考察。
古北道已归大偃所管辖,按照魏渔的规划,这条官道将衍生出几条分支,还需要修筑三条障塞亭燧,从而使其北面构成一条完整的防线,这是防御北戎南侵、保护商路要道的屏障。
宁澹屈起一条长腿坐在地上,手里拿着沈遥凌的小册子和竹笔,沈遥凌在旁边一边想一边提要求,宁澹就根据她的要求规划要塞,画在纸上。
那个小册子本就为了方便携带,裁得比一般的书本要小一些,平时沈遥凌用习惯了,也不觉得怎么,但现在放在宁澹的手掌中,看起来简直小得可怜。
沈遥凌看着他写写画画,不自觉就出了神,直到宁澹停下笔,她还在目光直直地发呆。
宁澹回头,就看见沈遥凌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
她眼睛很大,瞳仁很圆,眸子里时常有一股藏不住的机灵劲和韧劲,所以当她发呆的时候也一眼就能看出来,非常明显。
她哪里是在看画,分明是在看他,恐怕她自己还未察觉。
宁澹目光更柔和了几分,伸出手去,轻轻地碰了一下沈遥凌的额发。
沈遥凌被他一碰,好像一座泥塑突然有了神智,惊醒过来,问他“你干嘛”
她警惕的样子,好像是宁澹故意捣乱,宁澹也不解释,只是看着她。
他的视线莫名缠绵,好似眸中有春雨江南,杨柳堆烟,沈遥凌愣了一下,心想他又在发什么疯,便移开视线去拿他手里的册子。
宁澹单手合上册子,不让她看。
沈遥凌下意识去抢,脚下被轻轻绊了下,整个人栽倒在宁澹腿上。
他们本来是顺着大路信马由缰,最后停在一处无人的草坡下。
此时白色骏马在山坡上自顾自地吃草休憩,和风从那一头吹来,拂过他们的头顶,宁澹发梢微扬,间或夹着些许青黄色的草叶。
沈遥凌胸腔跳得很缓,时而夹杂几声重重的心跳,她抬起手攀在宁澹肩上,借力坐起来,和宁澹视线齐平地对视。
过了须臾,沈遥凌手上使力,按着宁澹的肩膀把他推倒在地,自己也趴在了他的胸膛上。
耳侧能听到宁澹心口里的胸腔跳得很快,然而他的表情看上去,却还是那么淡然,仿佛悠然自得。
沈遥凌挑了挑眉。
草地里路过一只小黑蚁,沈遥凌伸手把它捉起来,放到了宁澹的额头上。
宁澹眉心觉得痒,下意识地皱眉,想要拂掉,沈遥凌却按着他的手不让动,显然是有意要“报复”回来。
宁澹便也不动了,甚至控制着自己连
脑袋都不摇一下,免得把那只小虫晃了下来。
小黑蚁晕头转向,顺着宁澹的额头爬到鼻梁,又从鼻梁爬到嘴唇,沈遥凌饶有兴趣地观看,她的目光随着丝丝麻麻的痒意一路爬向喉结,眼见着小黑蚁要爬进宁澹的衣襟里去,沈遥凌才好心地抬手挥了挥,帮他赶走了那只小虫。
她的玩闹终于结束,宁澹似乎是得到“可以动了”的许可,倏地抬手,将沈遥凌更加拉向自己,捧着她的面颊,亲吻她的下颌。
两人回程时已是黄昏,沈遥凌将宁澹绘制的防线规划图整理出来,重新画了一张,交给了太子近臣,打算明早去找太子详秉。
然而翌日到了殿前,便听见太子训斥下人的声音。
沈遥凌顿了顿,犹豫地停住脚步,站在了门外。
眼下似乎时机不巧。
沈遥凌正打算离开,太子却主动召见。
“等很久了吧”
太子坐在高位上,又露出了那个与陛下肖似的和煦笑容,一点也瞧不出方才大发雷霆的样子。
沈遥凌恭谨垂首,却有些跑神地想着。
太子将陛下看作榜样,因此想事事与陛下相仿。
然而他本性之中的敏感易怒比陛下更胜一筹,难以掩饰。
殊不知马与驴虽然皆是四蹄一尾,在旁人眼中却差异极其分明。
当太子自以为与陛下已经十分相似,却得不到旁人对陛下同等的敬畏时,自然会生出恼怒。
“你昨日送来了一幅画卷”
沈遥凌点点头“是要向殿下禀报筑路之事。”
她将向太子禀报详细规划,包括所需要用的银钱,以及人力物力。
从那日太子对老师的反馈来看,沈遥凌已经知道太子对于这条商路并无多大兴趣,因此,也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然而,太子却并未如她所想的那般,找理由推拒。
他的表情看起来,甚至都没有听得太仔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别的。
沈遥凌放下手,思索着还有没有必要重新说一遍的时候。
太子却忽然开口“你知道宁若渊为何要跑到西域来”
沈遥凌一怔。
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然而太子看起来确实是在等着她的答复,沈遥凌只好斟酌一会儿,老实答道“陛下派遣宁副都护来协助乌苏。”
太子笑了两声,笑声发沉,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
他再开口,又是话锋一转,绝口不提先前的话。
“孤这几日与乌苏王聊过了,协助乌苏之事你们几个都出了力,但受封赏的就只有宁澹一个,难道,你们不会觉得不满”
沈遥凌头埋得更低“赏与不赏都是陛下的恩典,臣怎会有所不满。”
太子摆摆手,似是懒得听这些话,从高位上走下来,一直到沈遥凌的近旁。
“你是个聪明人,有些话孤不说你应该也懂。孤对你也有些了
解,在太学时你对宁澹有意,但宁澹对你爱答不理。直到你与魏渔合作写了西域论,又去了一趟阿鲁国回来,宁澹忽然要求娶你为妻。”
太子转头看她“难道,你没有怀疑过他的用心”
沈遥凌不知道,这位储君怎么会有闲心关注这些私事。
她没吭声,好似听不懂他的意图。
太子接着循循善诱。
“宁澹此人眼高于顶,原先看不上你,现在热心追求,无非是对你别有所图。你这样帮他悉心谋划边防之事,最终的功劳可都是算到他头顶上。不瞒你说,陛下对宁澹十分看重,若是他有功绩在身,日后封王封侯都有可能,到那个时候,你于他而言再无价值,他还会这般待你”
沈遥凌深吸一口气,沉默不语。
太子笑笑,语气和蔼。
“你尚且年轻,不懂得男子是需要调教的。孤赏识你的才华,也愿意帮你。你若是忠心辅佐孤,会替你想想办法,让他越不过你去,自然不敢对你有二心。”
沈遥凌看着太子,过了半晌,也笑了笑。
“殿下对臣真是百般关怀。”
太子的每一句利诱,都是笃定她渴望名利甚于儿女情长,甚至已经很了解要强不服输的性情,不得不说,他确实该查的都查到了。
在外人看来,她与宁澹之间确实也可以这样解读,而且,这样听起来很有说服性,只要太子试图游说的对象有一点不安,都有可能入网。
沈遥凌道“多谢殿下美意,殿下是国之储君,臣自然会竭尽全力辅佐殿下,臣之所愿,无非是能够造福于大偃百姓,就好比修筑边防一事,只要能够办好,是由西伊都护去办,还是由西伊副都护去办,于臣而言,并无什么分别。”
太子面色微沉,听见最后一句微带不悦。
沈遥凌却没有停下,继续道。
“殿下又何必忌惮宁副都护陛下已经将西伊州送到殿下的手中,难道殿下觉得比起您而言,陛下对宁副都护的爱重还能更甚殿下同臣说上百句,不如对底下人吩咐一句,只要西伊州在殿下的管辖之下兴旺发达,陛下自然会看到殿下的才干。”
沈遥凌说罢,深深一鞠躬。
她言辞未有一句失礼,却将太子抢夺宁澹功劳、还不断挑拨作祟的事揭得明明白白,偏偏又仗着自己模样年轻,性情耿直,让人分不清她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太子气得脸色更黑,沈遥凌已直起身“既然边防之事殿下还需考虑,那臣先告退。”
她转身朝外走。
她上一世也是后来才知道,宁澹曾经算是东宫幕僚,便更加想不通太子为何要事事针对宁澹,以至于宁澹虽然手握南海府军,但仍然受太子不少辖制,吃过不少暗亏,甚至好几次因此在战场上都格外凶险。
到了这一世,沈遥凌亲眼见过了陛下和太子处事的风格,却似乎有些明白了。
太子本就不是一个心胸宽广之人,但陛下又一力想将他培养成
才。
历朝历代的皇帝总会有偏爱的妃子,就更加会有偏爱的皇子,若这个被偏爱之人不是太子,便容易致使拉帮结派为了皇位打得你争我夺不可开交,就是因为皇恩不均,让其他的皇子抢去了嫡长子的风头,让储君的位置受到威胁。
大偃如今的陛下却是个例外。
他似乎恪守史书上的教训,定下储君之后便立下森严阶级,不允许其余皇子越界犯上,挑战储君的权威,免去了后宫之中的血腥斗争。
然而,陛下神机妙算,又怎么会算得到他的嫡长子并不如他所期待的那般英勇神武,如今已年过三十,却仍然得不到陛下满意。
储君无大错,陛下自然也不可能轻易放弃,只能一再将好处喂到储君嘴边,盼着他早日独当一面。
想来,陛下也难免对这位储君颇有怨言。
而太子在力有不逮的压力之下,心中日益累积的焦虑无处发泄,只能转嫁旁人。
从前这些事她只听过皮毛,不知因由,都是宁澹一个人处理。
这一世,既然她与宁澹并肩同行,自然也要替他分担一些。
或许没什么用,但至少她能堵住太子的嘴,不让太子再在她面前编排宁澹的不是,免于受气。
沈遥凌从太子那里出来,去找宁澹。
一问才知,宁澹一大早被太子支使出去督工围量田亩,还要求今日内必须将七座城全部量完。
顶着这黄沙里的大日头量田亩,这显然是件苦差事,故意折磨人去的。
沈遥凌又问得更详细些,才知道原来昨日大宛的使臣到了这里之后,见到太子竟然对他口称宁将军。
因为乌波当时给大宛寄信时,根本听也未曾听过太子的名号,所以大宛人只认宁将军。
听到这里,沈遥凌便了悟,可想而知当时太子心中的暗火。
她无声摇头,在城中等到日落。
宁澹终于从道路尽头策马而来,大约是见路上无人,他身上的衣裳并未穿得齐整,裤带扎在腰间,上身褪得只剩里衣,浑身还是汗涔涔的,在毒辣日头下晒了整整一日,白皙的肌肤也多了几分小麦的光泽。
马蹄奔腾,衣摆微微摇晃,块垒分明的腹肌一晃而过。
接着,在某一瞬间勒马停住。
宁澹倏地回头,看清站在石柱底下的沈遥凌。
立刻翻身下马,朝着她大跨步走来,长臂一伸,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沈遥凌下意识抬手挡在身前,结果抵住他未系衣带的身子。
他胸口潮湿滚烫,洒在脖颈里的呼吸也湿漉漉的。
气息不稳,好似忍着兴奋和激动。
“你来接我是不是”
他甩了甩头发上的汗,又弯腰贴着沈遥凌的脸颊蹭了蹭。
“我有人接。走吧,我们回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