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遥凌脸上的恍惚稍纵即逝,很快又归于寻常。
她又蹲下来和乌里安说了一会儿话。
“我们是来接哥哥的。”乌里安抓着乌尔的手指,一会儿捏在一起,一会儿掰开。
沈遥凌眨了眨眼“对哦。”
大宛王后的寿辰已过,又一起过完了中秋,乌尔也该回乌苏了。
而他们,也要继续西行,去大厦。
沈遥凌站起身,和乌尔对视。
乌尔眼窝很深,唇边的笑容还是跟初见时一样漫不经心,面颊看上去却似乎要成熟了不少。
“明早你就见不到我了。”乌尔耸耸肩。
沈遥凌也笑了笑“珍重,山水有相逢。”
乌尔却挑了挑眉,没有接话。
顿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道。
“在我们乌苏,道别时的礼仪可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么”沈遥凌好奇。
她确实还没了解过这个。
“我知道,我知道”乌里安大声尖叫,被有眼色的侍人捂住嘴巴拖了下去,抱回驼车里。
乌尔又看了沈遥凌一眼,折起一条腿单膝跪下,放在地面上的那条腿连脚背都压得笔直。
他一手搭在竖起来的膝盖上,腰板挺得板正,忽然毫无征兆地伸出另一只手,握住沈遥凌的手背,迅速地在手背上啄吻了一下。
一道疾风擦面而过,乌尔后仰着避让,顺势站起,朝着宁澹举起一双手心,示意休战“喂,这是我们的吻手礼。”
宁澹浑身紧绷,唇角抿得死紧,克制的双眸中闪着雷霆。
乌尔反倒笑出了声,又走上前来,伸手绕到宁澹的背后,搂着他的肩膀拍了拍,压低声音。
“祝你好运,小心眼的大偃男人。”
说完乌尔松开手,又朝他们两个笑了笑,转身钻进了驼车。
沈遥凌静静地站着看了会儿。
直到宁澹强压耐心地扯着她的衣袖催促“走了。”
沈遥凌才摇摇头离开。
“分开之后恐怕很难再见了。”乌尔不仅是他们的第一个异国朋友,更是战友,沈遥凌自然有些怅然。
宁澹则是一点不舍也无,拉着沈遥凌拼命往前走,直走到一处小溪边才停下。
溪水映着圆月,映着两人的身影,水波晃荡之中,宁澹脸色看得清晰,气得青一块红一块,也没人搭理。
他拉着沈遥凌蹲下,掬起水不停地给她擦洗左手。
沈遥凌回过神来,看他这样,简直好笑。
“乌尔没有恶意,只是他们的礼节而已。”
“你还说。”宁澹倏地回过头,玉面寒霜似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黑眸中燃着熊熊的怒火和委屈。
沈遥凌服软,主动把手往前伸了伸“我自己来。”
她把手放进溪水里反复冲了冲又搓洗两遍,抬起来举在宁澹面前翻着正
反给他看了看。
宁澹漆黑的眼睛盯着她,过了好一会儿,长长的眼睫缓慢地往下一打,盯着溪水默然不语。
沈遥凌心中叹息。
她和宁澹毕竟相处了那么多年,宁澹又是个不爱说话的,她早就养成了迁就他的习惯,遇到这种小事,下意识地就退让。
这一退,先头的争论和分别带来的隔阂,就似乎也一起泯灭消融了,又仿佛回到了之前的亲密。
但她心中还是隐隐不安。
毕竟,他们之间的问题,其实还是没有解决。
夜已深了,宁澹守着沈遥凌回房歇息。她转身要进门之前,被宁澹拽住,捧着手抬起来,把中间几根手指的指尖塞进嘴里咬了一口。
“嘶。”他咬得不重,沈遥凌心口却重重一跳,忙不迭地收回手,看着宁澹,宁澹仍然带着一脸不满意地默默盯了她一会儿,才转过回廊,去他自己的房间了。
沈遥凌默然地掩上门。
记仇的时间还挺长。
她洗漱完躺在床上,却久久没能睡着。
脑海里总是闪过乌里安亲近地黏着她的模样。
其实她也没有多么喜欢小孩。
但是成了一个妻子之后,仿佛自然而然地,她就被引导着时不时去想象成为一个母亲。
只是,她一直没有这个机会。
身子每个月都查,不仅是她,只要宁澹在府中,宁澹也会查,却反反复复查不出毛病。
公主甚至还从宫中请来了太医帮他们查体,都说没问题。
大夫安慰他们说,只是没有缘分。
没有缘分。
沈遥凌一直都知道,她跟宁澹之间,最缺的就是缘分。
若是用缘法来解释,那就只能怪她自己。
或许很多事情,都是她自己埋下的因果。
她明白孝道和规矩,子嗣方面有损,便只能从别的地方补救,于是对公主请安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有一回,她都已经铺垫好,准备要同公主道歉。
公主却提前拦住了她,反倒过来安慰,叫她放宽心,把日子过好就行。
沈遥凌当时怔了许久,才梗着颈项点点头,将已经准备好的带刺荆条收了回去。
她那回是想好了的。
哪怕跪到废了双腿,她也绝不可能低头,让宁澹纳妾。
一生一世一双人,爱情永如并蒂莲般忠贞,这是她嫁人之前最初的渴望。
哪怕她与宁澹的感情,实际上或许并不是她想象中的爱情,但这最初的底线她绝不会肯退让,哪怕再贪恋宁澹也不可能。
若是王府非要纳妾,可以与她和离,她要捍卫的,是在这份感情里完整的自己,而非一个夫君。
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
公主就这般轻易地揭过不提,至于宁澹,从未见他着急过子嗣之事,仿佛,只有沈遥凌一个人在为此胆战心惊。
沈遥凌不知宁
王府为何能待她如此宽容。
但后来,她索性也就不再想了。
就这么平静地过着流水一般的日子。
每月按时来了的大夫也叫人请回去,没什么可看的。
她也在心底问过自己,明白自己对孩子没有执念。
有的话,说不定很好。没有的话,好像并不会改变什么,她还是她自己。
只有在很偶尔的场合,她才会为此感到心头发紧。
这种场合,不是高门摆宴,人人身边环绕着几个孩子的时候。
也不是其他王侯夫人,明里暗里打听她为何怀不上的时候。
而是她某一次在湖边漫步,侍女在身后替她抬着裙边打着伞,风中卷着一阵喁喁细语,从湖边的草地上吹过来。
她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轻柔又认真地教导,小鸭,大鹅,来,乖乖,看小鸭吃浮萍咯。
隔着油纸伞,沈遥凌看不见那一对母子,她脑海里控制不住地倏地出现了一幅画面,仿佛她成了那位母亲,怀中抱着咿呀学语的幼童。
落日余晖洒在纸面上,泛着一层柔光,沈遥凌伸手触摸倾斜的纸伞,霎时失神。
侍女机警灵敏,要抬起伞让她瞧清楚,沈遥凌察觉到,忽地扯住,不让她挪开。
不能看。
看清了旁人之后,便知道那不是自己了。
然而那对母子已经离开,她想象不出来更多怀抱孩子相处的画面,幻象终究无奈消散。
转而浮出水面暴露在她眼前的,是她对旁人的艳羡。
养育一个孩子,忽然在她脑海中具象化了。
不是什么王府子嗣的传承,也不是什么女子应该担当的责任。
而是,帮一个小小的人儿学说话,识字,一点点认清这个世界。
这就是一件伟大的事。
并不比她原先所期盼的行医救人要差。
也完完全全,是她在内宅之中也可以做得到的事情。
然而,她还没有来得及为此感到激动,却又清醒地想起来她并没有这个机会。
人生,总是给她很多很多失望。
后来她便连旁人的孩子都瞧也不大瞧了。
不是厌恶,也不是嫉恨,是害怕面对心里,对自己的失望。
是,害怕吗
宁澹反复回想着今夜在沈遥凌脸上看到的那抹失神,试图弄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情绪。
想来想去,竟然只想到害怕这个词,稍微贴切。
他觉得沈遥凌的那个表情有些眼熟。
他前不久才见过的。
当沈遥凌批评他以与她长相厮守为志向时,她脸上也有与此相似的神情。
仿佛看着一个陷阱,看着一场不可能得到的幻梦,看着一个人走进无法挣脱的泥淖。
她在害怕。
为何
宁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他有什么可怕的,一个猴精似的孩子,又有什么可怕的。
脑浆都快用尽的尽头,他脑海中却莫名闪出另一世的沈遥凌。
她趴在他胸口,小声地局促问他,为什么他们没有孩子。
现在他终于从回忆里看清楚了,那时候她的眼里,担忧之下,其实还藏着害怕。
宁澹腾地翻身坐起。
在寂夜里,胸口之中咚咚地一下跳得比一下重。
响声几乎穿透耳膜,耳道之外,塞满棉花一般,闷闷地嗡隆作响。
他脑海之中纷乱地堆叠出数个不同的画面,又擅自拼接在一起。
沈遥凌没去的会仙桥。
对他突然的冷落。
太学院出现刺客那日,她事前不同寻常的紧张,以及事后看着他,了然又讶异的眼神。
她对西域突如其来的好奇心,沈府的婢女说,小姐变了好多。
还有,那一世,沈遥凌醉后,跟旁人说,“后悔不知当初值不值当。”
宁澹浑身灌进石膏一般僵硬,不住地轻颤,心口像块儿冷脆的薄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