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到剑南,后到泯州,大启的朝臣们在离开繁京后的日子里很不好过。
因为陛下的辇车是半夜偷偷走的,绝大部分朝臣得了消息之后才开始匆忙追赶圣驾,一路上有流亡的百姓、被逆贼击溃的乱军,就算圣驾走得不快,他们追赶的也极为辛苦。
缺衣少食,人祸丛生,对于很多人来说,南逃的一路他们把这辈子没吃过的苦都吃遍了。
比如礼部的膳部员外郎李方亦,作为一个六品小官,他拖家带口投奔朝廷的一路被打劫、被盗窃,还丢了个孩子,死了二个家仆一个妾,快到剑南的时候他想吃碗粟米粥都找不到,只能把自己才十八岁的爱妾也卖了。
结果他亲自提着换回来的粟米去找自己的家人,却发现他的奴仆卷了他仅剩的家财跑了,甚至连官服官绶都带走了。
只剩下他的老父亲倒在地上痛骂奴仆的忘恩负义。
李方亦悲从中来,写了好几首诗来哀悼自己命运的不幸。
“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繁京投了那晁勇。”
话是这么说,让他转头回繁京,他也没有这份勇气。
到了剑南,剑南的日子也不好过,一个原本不算繁华的州府如何能容得下几万、十几万人陆续逃命而来
有人说剑南城外梅相发威杀了些谋逆之人,可到底如何,影影绰绰没人能说得清楚,只知道几日后圣驾就继续南下往泯州去了。
李方亦到处打听消息,一会儿听说那逆贼晁勇封自己为大燕安天下皇帝,一会儿听说逆贼竟然封了宁国公是“一字并肩王”,一会儿又听说那逆贼愿意与宁国公分天下共治,过了两天,消息已经传成了那逆贼愿意自己只当一个王爷,把天下共主让给宁国公。
这些消息每日都在磨灭李方亦继续南下追随朝廷的决心。
好在,在他放弃朝廷之前,朝廷先对他伸出了手。
梅相派人在剑南收拢朝臣,给他们吃喝衣裳,还能把他们送到泯州。
到了泯州,李方亦才知道如今的朝堂已经是梅相一人专断之地。
那边逆贼在繁京跟各路节度使血战得沸反盈天,梅相在泯州也杀得不亦乐乎。
晁勇是一路血战八方,梅相是关起门来打狗。
世家也好,寒门也好,谁敢冒头就杀谁,想要跟逆贼议和的,杀,想要趁机作乱的,杀,想要弹劾各路节度使,指挥战局的,也难逃一死。
繁京捷报传来之时,因为前面的人死的太多,李方亦已经成了光禄寺少卿。
可以这么说,当时的朝臣们连自己该不该高兴都不知道了,想要咧嘴欢庆都要看梅相的脸色。
等到梅相突然去世,群臣中的一部分如同绑住了嘴的鸭子一下子挣脱束缚,嘎嘎嘎嘎叫个不停,都吵着喊着要给梅相定罪。
高坐御座的陛下没有吭声。
站在下面的李方亦心中不禁发凉。
梅相有雷霆手段,却是稳住了风雨飘摇的朝堂,
她就算专断弄权,却没有家私更无亲眷,就算有些爪牙、同党之辈,这天下又有哪个权臣是孤臣
分明是把一条命都舍给了大启,力挽狂澜于乱世的能臣,在这些人的嘴里已经成了妖魔邪物。
陛下竟然还坐视不管
就在李方亦为梅相生出些唇亡齿寒之想的时候,数千黑甲精兵到了泯州。
是来迎陛下回繁京的平卢军。
平定了逆贼晁勇的宁国公要继续剿灭逆贼残党,只派了麾下大将叶嵘来迎回圣驾,没有銮驾,没有二十六匹马拉的车,没有天子仪仗。
但是那些刚刚还喊着说“梅舸对陛下言行不敬”的人却连个屁都不敢放。
回繁京的一路也不好走,平卢军说迎回圣驾,就真的在只迎圣驾,其余的朝臣都要自己自备车马,带着干粮上路。
身为光禄寺少卿,李方亦时常在御前伺候,很是看到了许多说给别人听别人都不会信的奇景。
比如陛下要重赏来迎他的女将军叶嵘。
叶嵘却说她效力于宁国公牙帐,未得军令不敢领受皇恩。
李方亦眼睁睁看着陛下的脸从红转青。
又比如陛下写了圣旨要赏赐宁国公。
叶嵘却说她奉命护送陛下,为了不让人以为宁国公挟制陛下,不能让平卢军替陛下传旨。
可陛下因为记恨金吾卫听从梅舸号令,早在平卢军到了泯州之后就事事仰赖平卢军,此时又去哪儿找不是平卢军的人来替他传旨
李方亦回忆自己死了的儿子和背叛自己的家仆,才把笑给憋了回去。
行行走走,回到繁京,当日圣驾从朱雀门离开繁京,此时大开门迎接圣驾的,也是朱雀门。
朱雀门外刀剑林立,黑甲森然,是刚刚横扫了天下的平卢军。
在列队的正中,一个女子骑在黑色的骏马之上,身上穿着一身紫色的麒麟绣袍。
七月的繁京湿润多情,一如从前,闭上眼,假装自己未曾离开,好像还能从风中嗅到淡淡的茉莉花香气。
李方亦却在宁国公驱马上前的时候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洗不掉的血腥气,浸满了繁京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块砖墙,亦在这个女人的身上。
这个看起来只是有些清瘦,甚至带着些文气的女人,她走到今日,仿佛是从尸山血海里步步行来。
行至御驾之前,女子翻身下马。
几乎是同时,辇车上的陛下从车上挣扎着下来,抢到了女子的面前大喊
“卿,大启之恩人呐”
陛下都这么说,臣子又能如何
李方亦连忙跪下,却不小心看见了宁国公脸上的笑。
“陛下言重了。”
“若非得卿,朕愧对天地,愧对先祖”
陛下言辞恳切,李方亦却一直记得宁国公刚刚的笑。
仿佛冷笑。
接下来的一切都仿佛是一场表演,陛下要拉着宁
国公同乘辇车,国公婉拒,陛下要和国公一起进皇城,国公婉拒,议政殿大门大开,穿着簇新龙袍的陛下坐回御座上,下旨封宁国公为宰相、太子太保,又加封上柱国、襄平郡王。
群臣都高呼陛下圣明,唯有一直低着头领受赏赐的宁国公、不对,是襄平郡王一直没有说话。
“陛下,听闻宰相梅舸身故于泯州,不知她的身后事,陛下有什么打算。”
骤然听到“梅舸”两个字,朝堂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李方亦看向御座,虽然隔得远,他也能看见陛下的脸色和刚刚不同了。
梅舸,满朝文武默认了她是罪人,恨不能将这数年来所有的仓皇和失败都堆到她头上,在刚刚回到繁京的时候,没人想听见她的名字。
孟月池微微抬起下巴,她的目光从一干朝臣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御座上。
“陛下,文正二字,微臣觉得正和了梅相的风骨。”
她仿佛在建议。
却绝不是商量。
说完这句话,孟月池就低下了头。
静默的朝堂,经历了极为艰难的片刻之后,有人忽然开口道
“陛下,梅舸有功于朝,微臣以为,文正二字极好。”
说话的人竟然是御史中丞柳铉徵。
她和梅舸之间争斗了数十年,梅舸几乎差点把她们这些女旧臣遗脉斩尽杀绝
谁能想到柳铉徵竟然会开口替梅舸讨要谥号
“陛下,微臣也以为,梅相一生,值得文正二字。”
“陛下,梅相守正一生为国无私,当得起文正做谥号。”
一个人,又一个人。
金吾卫大将军宋菲娘站出来了。
大理寺少卿苏婉青也站出来了。
户部员外郎邱熙悦也站出来了。
李方亦从后往前看,心中忽然很是惊讶。
什么时候,朝堂上竟然有了这么多女子
先帝提拔女子入朝堂,那时候也没觉得女子有这么多啊。
现在,竟然有了差不多二分之一的朝臣都是女子
不声不响,没有什么大张旗鼓的旨意,没有什么令人惊诧的动作,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和李方亦同样惊诧的人还有许多,他们看看后面,看看前面,看见了好多的女子从群臣中走出,穿着裙子袍子或者裤子。
她们的声音,让人听着有些陌生,好像之前关于梅舸的种种,她们都没有说话,让人误以为这世上只剩了对梅舸的口诛笔伐。
此时,她们在等的就是此时。
李方亦看向低着头站在群臣之首的女子。
那些女人,她们在等的,就是这个女子站在这里的此时
她穿着一身紫色的绣袍,头上却只戴了素白的玉簪,与她如今的声势和现在的场合并不匹配。
她只是站在那儿,就让很多女人张开了她们的嘴,发出了声
响。
李方亦的心中突然有种莫名的恐慌。
他甚至说不出自己在恐慌什么。
这些女人低着头,做出恭敬的姿态,言语也并无出格,却像是一把利剑,在这久违的议政殿里亮出了锋芒。
万俟引看着这些女人,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孟月池的身上。
“下旨,封已故宰相、文渊阁大学士梅舸为安国公,谥号文正。”
说完,他的脸上迅速堆起了遗憾的哀愁
“梅相是先帝赐给朕的恩师,朕一直想亲手为她写悼文”
“陛下,既然一事已经议定,不如再说另一件事。”今日刚上任的宰相孟月池打断了陛下的话,“天下久逢乱世,民不聊生,臣以为,陛下当下令重新丈量天下土地,以均分之地,安煌煌之民。”
“”李方亦缩了缩脖子,重新低下头。
从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手里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又落入了另一个杀伐决断的女人手里。
这天下还能好么
孟月池用了二年的时间告诉了所有人,这个天下落在她的手里是什么样子。
从平卢到繁京,包括乱糟糟的淮水一带,在都在她的政令下变成了人间该有的样子。
这位寡言手狠的“孟相”明明白白地用粮食、盐、漕运和恢复耕种的土地、被修葺和新建的水利作她新的刀剑。
打天下,她孟月池会。
守天下,她孟月池也会。
只剩一个坐天下。
就连朝中最死硬的“倒孟”一派都忍不住在想。
孟月池,她走到了今天,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去“坐天下”
孟月池不着急,升平六年,她收拾了河东节度使王怀义,又在江南十二州推行了土地新法。
她麾下的“九判五鬼”几乎都被她放了出去成了一地镇守。
无论是什么女旧臣遗脉还是寒门女臣、勇毅学宫出身的女夫子这些人几乎被她用到了极致。
一心想要编纂典籍的百里青衣在这一年成了平州司马。
升平七年,孟月池在繁京建起了一座书院,名为“梅园书院”。
繁京百姓盛传那里面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五月的一天,陛下万俟引突然有了兴致,让孟月池带那些古怪之物给他看看。
这些年里陛下的小动作源源不断,却都被她以一力破万法。
听着陛下的旨意,孟月池想了想,答应了。
这一天是五月十六日。
在她进宫之前,一个锦盒送到了她的面前。
“给我做的新衣”
“是。”
孟月池看着呈给自己盒子的老人。
刘桂子,刘嬷嬷。
她已经七十了。
“嬷嬷,您说过,我身上的第一块襁褓都是您裹上的。”孟月池的语气很轻。
刘桂子笑了笑。
当年是她将遴选女官可以钻漏洞的事情告诉了梅舸。
也是她抱着才出生的她家姑娘离开了鹿州。
桂花开在梅前。
梅玉娘的生父姓刘,正是她的伯父。
“姑娘,让嬷嬷把新衣裳,给你披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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