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卢军在景州对豪族房氏出手,犹如夏日里的一道惊雷,令天下世家辗转不能寐。
看着堆在自己面前的折子,孟月池皱了皱眉头
“要么是给房家喊冤叫屈的,要么就是来试探我的意思,若都如此,这些折子也不必给我看了。”
殿中监古莲娘微微一笑
“陛下,因房家一事,来的可不只是折子。”
孟月池抬起了头,她在心中算了下,说
“顾淮琢回京述职,你觉得他要当面给房氏求情”
古莲娘穿着一身淡紫色的对襟衫子,下面是一条翠色长裙,头上戴着一顶纱帽。
“陛下,顾氏与房氏一贯亲近,又曾结通家之好”
将笔放在一旁,重新审读了一遍自己写完的圣旨,孟月池在上面用了印,才把圣旨放在一旁。
“顾淮琢是个聪明人,莲娘你不必担心。”
古莲娘苦笑了下,说道
“陛下,若顾淮琢真是个聪明人,顾家也不至于至今还战战兢兢。”
她的话里有些讽刺,按说顾家是江南世家里最先和平卢做生意的那一批,若不是做了些首鼠两端之事,现在早就如墨家一般鸡犬升天了。
孟月池当宰相的时候,墨家这一代的家主墨怀袖就已经从正四品的越州刺史升任了正三品的两道观察使。
墨怀袖如今才刚四十岁,有家世、有才华、有功劳,也有运气,满朝大臣都清楚,若是不出意外,再过几年,六部尚书里定有她一席之地。
顾淮琢四十岁做到五品刺史,也算是有些本事的,他的同辈兄弟也以他为首,如果他有墨怀袖一半的气魄,没有受族中前辈掣肘,未尝不能让顾家再上一层。
有机会却没把握住,一次错误的选择毁掉了从前积累和运气,所以古莲娘认为顾淮琢并不是个真正的聪明人。
“与其说是聪明,不如说是乖觉。”
孟月池将折子都推到一边,又拿出了一张空白的圣旨。
“他既然乖觉,就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保那些百姓,又为什么要杀房家的人,一边是朕治下被人毁了家园田地的百姓,一边是于国无功,还天天想着怎么能隐户隐田,从朕手上拿走赋税的蛀虫。”
说话的时候,孟月池落笔都比平时重两分。
“景州长乐堤传闻还是骑鹅娘娘修的,数百年间庇护景州万顷良田,他们房家人竟然说扒就扒了我之前已经令工部调派人手,用最好的材料把长乐堤重新建起来,这事我有些不放心,让岳持善带人去看一眼。”
“是。”
相伴快二十年,古莲娘早就知道孟月池的行事,知道她骨子里对堤坝水利都极为看重,房家做出这等事,还不如真去扒了孟氏祖坟
祖坟被扒,她们的陛下说不定只会一笑了之,用了几百年的堤坝被扒了,陛下会把房家的十八代祖宗都扒干净。
“陛下,景州的带头起
事之人也是私盐贩子叶将军的折子上说,百姓可恕,这带头之人还是有一颗作乱之心。”
“盐。”
孟月池说了一个字儿,又沉默许久。
盐铁官营施行了几千年,历朝历代以此法维系国本。
若是站在盐的角度看,朝代更迭,不过是一代又一代人在争夺控制和售卖它的权力,一旦这种权力逐渐丧失,也是这个朝代走向衰亡的时候。
她能走到今日这个位置上,何尝不是因为她把持了大半中原的盐
“平抑盐价的法子,咱们还得继续用下去,我之前让人去了泯州建起了盐场,用了最新的制盐法子,增量降利的办法能不能通行天下,还是得试试。”
孟月池之前之所以能拿捏了中原盐路,靠的其实就是用量换利,用更多的盐和更低的盐价来稳固一地。
过了一会儿,孟月池召见了顾淮琢。
顾淮琢果然如她对古莲娘说的那般乖觉,来面圣的时候根本不提房州一事,反而说起了各地正在兴建的书院。
顾家愿意出资兴建书院,孟月池自然答应,当然也少不了顾家的好处,后年平卢新建的大船,顾家可以预定一艘。
“三两年间,官盐,朕是一定会重建起来的。”
顾淮琢告退出去的时候,孟月池突然开口。
顾淮琢的脚步顿了下。
现在这些世家赚钱靠的都是私盐,陛下对他说这句话,既是提醒,也是警告。
要写信给七弟,让他把私盐的生意都停了,和墨家一样,改做船运生意。
顾淮琢退下,孟月池却还不能休息,有礼部的郎中来试探陛下有没有空试穿新的礼服,孟月池立刻表示自己忙得快要上天了,礼服就不用试了。
大昭立朝几个月,什么礼制规制都还没定下,孟月池最不耐烦操心这些,把它们一股脑儿都扔给了掌管礼部的卓静波。
卓静波之前是翰林院的学士,才学深厚,声名不显,当年梅舸去世之前给孟月池送去了一张名单,此人高居第二,仅在邓州刺史岳持善之后,孟月池出任宰相,对这些“梅党”也很重用。
如今她登基,卓静波成了礼部尚书,岳持善被则被她委任了都防使,在繁京周围整顿军务。
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在梅舸手里也不过是做些出谋划策的营生,到了孟月池这里,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卓静波原本是个喜欢养鸟喝茶的文雅之人,现在根本就是一块爆炭,每日用桑叶泡水,都止不住她嗓子里的火。
在梅舸的名单上的第三个名字其实也是孟月池的熟人言方应的妻子韦晴蓝。
曾经和孟月池携手护卫原平的言方应言大人八年前因为肝病而逝,享年六十有余,因他从前之功,他死后被赐爵清平县公,韦晴蓝倒一直还活着,拿着朝廷每年赐给的脂粉钱在繁京郊外建了个园子,收留一些无依无靠的女子在里面织布为生。
孟月池自从任平卢节度使,与言方应之间的同袍之情维系得很
好,跟韦晴蓝之间自然也亲近,后来言方应生病,她还特意请武云缨来了一趟繁京,韦晴蓝感念孟月池的情谊,每年都要给她做一身新衣裳。
这么一位“温婉贤淑”的女子竟然能被梅舸如此推崇,孟月池很好奇。
她的疑问倒是很快就被解答了
晁勇攻占繁京,韦晴蓝竟然护住了四千余名女子全身而退,她训练了八百女卫,然后告诉晁勇,这八百女卫挡不住晁勇的大军,却能撕下三千条人命。
为了四千名女子失去三千可用之兵,晁勇舍不得,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韦晴蓝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连着写了十几份圣旨,孟月池才再次将笔放到了一边。
她如今所在之地是皇城的内殿,前朝明宗时候这里叫集贤殿,启朝明宗、仁宗、穆宗三位女帝都将这里做召见朝臣之地,代宗万俟壬在这里谋朝篡位,杀了隆盛太子,把这里也封了,直到肃宗将这里重新启用,又在这里骤然离世。
前有三代女帝寿数不永,后有肃宗被末帝僖宗毒害,孟月池决定启用这里的时候,很多人都劝她这里不吉利。
孟月池实在不在乎这个。
对于她来说,在这个一开窗就有清风穿堂的殿堂,她第一次触摸到了权力,有最初在皇权面前的小心谨慎,也有后来与肃宗对坐论政的认可。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她不会告诉任何人。
就在这个殿堂的门口,她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她们是一对注定不能相认的母女。
身为女官的梅君不能承认自己生下过一个女儿,就像她绝不会承认自己是教坊司里的歌姬梅漪锦。
身为朝臣的梅舸不能承认自己有一个被女旧臣之后抚养和教导的女儿。
身为宰相的梅舸不能承认自己是平卢节度使孟月池的母亲。
身为太尉统领天下大半兵马的孟月池,也不能承认朝堂上专权独断的梅相是自己的母亲。
大昭开国皇帝孟月池,揭露了僖宗的罪行,给肃宗和梅相报仇,冠冕堂皇,不必再讲过往。
就这么一步一步到了今日。
她们两个人站在名为天下的棋局之上,一时为子,一时执棋,交互错落,与天相争。
偶尔互助,更多,则是各行其是,各有其道。
未曾相知,未曾相认,不必相亲,不必相近。
看了一眼门外,孟月池低下头,继续写着税改之法。
开商路,开矿藏振民生补盐政,每一步都要小心。
“想想你和你那女儿,还真是有趣。”
万里外的海上,穿着一身短衣的兰君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的天。
“你告诉我之前,我怎么都想不到你们俩竟然是母女,我还以为你是算计好了要用薛重岁的徒弟做刀去杀那些女旧臣,你告诉我之后,我怎么想,都觉得你俩不愧是母女,若不是才奇怪。”
半躺在甲板上的女人穿着一件灰色的袍子,一
张素白的脸已经被海上的阳光照成了红色。
用一把腰扇遮住了脸颊,她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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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君,自从出海,你每天都要讲十遍我们母女的笑话,能不能干点儿正经事儿”
“正经事儿你看看这海,除了抓鱼吃饭还有什么正经的”
兰君没有回头,一抬脚,用脚后跟撞了撞女人的腿
“说实话,我之前还觉得你那女儿能看着你去死呢,没想到啊,你都准备好在朝堂上当场来个面斥陛下毒杀先帝之罪而后吐血身亡的戏码了,她还能想办法把你从泯州偷出去。”
每天都要被自己的同僚兼好友抓着复盘自己母女之间的这点儿过往,女人烦不胜烦。
“我都说了,那是薛重岁让她救我一次,报了我的生恩罢了。”
“是么”兰君嘿嘿一笑,“我可听那柳生尘说过,你女儿是重金请他护你十年,不光把你抢出来,又把你一直当药吃的毒给解了,这份用心,哪怕一次,也值了。”
女人终于不说话。
一片云挡住了太阳,海鸥从船舷边上飞过。
她站了起来,看向辽阔的大海。
“整个大启都没有了我梅舸能呆的地方,你怎么就不能让我死了呢”
“若你真觉得这里你无路可走,不如去别处看看”
“别处这个罗盘是什么”
“这是用一滴血就能寻到人的罗盘,靠的是四角上的石头,我派人四处搜罗这等奇异之物,有了一个猜测,也许,在海外有另一个人间。那里的人与我们不同,能通天彻地,成仙飞升,还能来到此间,做些奇异之事。”
“除了这个之外,还有证据吗”
“南江府山海镇的骑鹅娘娘庙,也就是还圣元君的飞升之地,记录了秦四喜的生平,她有过三任丈夫,这三个人都是修真者,他们能炼制灵药、操纵飞剑,还能直接飞走,也许这些奇怪的传说都是真的,只是真相如何,要到海外去寻找。”
那是梅舸记忆中最后与孟月池的相见。
她的女儿给了她一条奇异的路。
她们的嘴上说着仿佛神话一般离奇故事,表情却是一样的冷静。
梅舸看着自己的女儿。
片刻后,她说“要是我回不来”
“这个罗盘里滴了一滴血,是我的。”
她的女儿眸光微垂。
“天涯海角,它会带你找到我。”
云被风吹散了,璀璨的金光泼洒在波澜之上。
“梅船长你干嘛呢”兰君戳了戳她。
梅舸低下头,摇了摇手中的折扇“我在看路。”
想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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