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ter61
那是江序第一次看见陆濯哭。
或者说他没有看见陆濯哭,只是在陆濯将他抱进怀里时,他感觉到有某种液体在他脖颈间落下。
可能是雪化开了吧,江序那样想。
而陆濯抱着他,伸手轻揉着他的脑袋,嗓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又低沉“嗯,我知道,不疼的。”
那天晚上,他们在路灯下抱了多久,没有人知道。
只知道那天晚上等着陆濯陪完老爷子后,他们谁都没有回家。
他们只是和往常一样,骑着摩托去了最常去的那个早饭摊,一人点了一碗红糖醪糟,江序的那碗多加了一份糖,多放了一个鸡蛋。
然后再一起去了学校。
摩托停在实外后门的那条巷子里,他们手牵着手一起进了教室,他们坐在教室角落的最后一排,冬日雪后的晴光从玻璃落下,照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好看的像一幅画。
只是江序没有再上课睡觉,而是认真地听着每一节课,记着每一份笔记。
陆濯则和从前一样,每节课下课后都会去给他接新的热水,会把他生了冻疮的那只手在桌子底下轻轻握住,然后塞进自己的大衣衣兜。
他们还会在下课的时候和徐一涛他们照常一样说笑打闹,甚至还会在沈易故意逗江序的时候,羞恼地回了嘴。
他们还一起去操场跑步,一起去篮球场打球,一起去主席台上学黄书良讲话,一起去图书馆里看书自习,一起去展览墙再次给范湃的照片画上了王八。
他们一起跑过那条他们每天都会走过的银杏街道,他们笑着喊着对方的名字,他们在无人的角落里,偷偷接吻,他们无声地宣泄着他们那无处安放的爱意。
他们去吃了那家烧烤,江序再偷偷尝了一口那个惹出了不少祸事的葡萄酒。
他们去了夜市,再次摆了摊,这次江序明目张胆地在黑板上写上了本人有男友
而陆濯从台球老板那里拿了工资后又给江序抓回了好多娃娃,还给他们的戒指刻上了属于彼此的名字。
等到夜市散场,雪在夜里又下了起来。
江序笑着闹着用围巾把他们两个裹了起来,踮着脚,非要在路灯下给陆濯一个冰凉的吻,陆濯笑着纵容着全盘接受。
他们去过了每一个他们曾共同去过的地方,仿佛没有停歇,也不知疲倦。
直到他们再也没有共同的地方可以去,犯困的少年已经睡眼惺忪地走不动路,陆濯就那样背着他回了家。
那天晚上陆濯背着江序到底走了多久,他没去算,也不记得,只知道他总希望路可以长些,再长些,长到这辈子都走不完才好。
但再长的巷子都有尽头,再长的台阶也有终点。
当陆濯背着江序按下了江家别墅的门铃时,已经是晨光熹微,天际泛白。
陆濯放下江序,理了理他的额发,说“晚上回去不准再
哭了。”
江序抽了下鼻尖我才不会哭。”
陆濯笑了“嗯,不会哭就好,不然每次我都很心疼。”
所以陆濯才从来不哭吗,因为怕有人会因为他心疼。
“那你以后要学会哭一哭,不然我会很心疼。”
江序看着陆濯,说得很认真。
认真到陆濯心里一痛,问出了那句他本来不打算再问出的话“江序,我们明天还会再见面吗。”
他们谁都听到了陆老爷子的话,却谁都没有提及那个话题,就好像只要不去提及,有的事情就永远不会发生。
可是他们都已经过了可以逃避的年纪。
他们之间横亘着的除了年少时的无能为力,还有陆濯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
他该怎么在陆老爷子说了那样多的肺腑之言后,还能执着地去霸占着陆濯呢。
他也爱陆濯,所以他也想陆濯的这一生可以过得更轻松平安些。
但是那一刻,他看着陆濯那双悲伤又深情的眼,他含着泪,笑着说了“嗯,我们明天还会再见面的。”
那是他这一生对陆濯说的最后一个谎言,也是最后一个未曾信守的承诺。
因为当他转身回到家里的那一刻,他看见了客厅桌上放着的飞往法国的机票,就在第二天的晚上。
江自林摸了摸他的脑袋,说“offer下来了,你是全奖,你的确应该值得最好的。”
那是江序曾经最梦寐以求的事,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脏却会那么痛,那么难过。
所有人都说他应该值得最好的,可是陆濯呢,陆濯难道就不应该了吗。
江序拿着机票,低着头,紧紧咬着唇。
江自林像是看出他在想什么,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序,陆濯他爷爷的肺癌已经恶化扩散,他说希望你和陆濯以后都不要再联系,也不要再见面。”
而他们又有谁能够去忤逆这样一个老人的临终之言。
万物再大,也大不过那刹那的生死。
“如果你们有缘,总会再遇见。”
江自林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安慰是那么无力。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这个他从小疼到达也从来没受过挫折的宝贝儿子,在那一刻委屈地大哭,抗议,用他天真又理想的道理来控诉他们成人世界的不对。
可是江序没有。
那个爱哭骄气又天真理想的赤子少年,只是抿着唇,淡淡地应了声“嗯,爸,我知道了,我回去收拾东西。”
然后就拿着机票,平稳地上了楼。
他的眼眶微红,可却到底没有落泪。
江自林想,他希望可以天真任性一辈子的那个小孩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长大了。
并且在某一个恍惚之间,他仿佛从江序的眉眼里看见了陆濯的影子。
江序走的那天,没有见到陆濯的面。
他没有想骗陆濯
,他去了学校,可是据说陆濯因为医院的一个电话已经匆匆离开。
他们就这样在那个兵慌乱马冬天里仓促擦了肩。
陆濯让江序一定要等他回来。
江序应了好,他坐在教室里,从清晨等到晌午,再从晌午等到了傍晚,可陆濯都没有出现。
花哥说是因为陆老爷子的身体骤然反复恶化,陆濯作为唯一的亲属,全然脱不开身。
所有的道理江序都明白,可是苏幕也已经发来了微信,说哥,我在校门口等你,再不出来的话,就要赶不上飞机了
江序抱着那盒巨大的糖果罐子,站在冬日傍晚萧索的银杏道前,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再等来他的陆濯。
倒是学校里的人听说他今天要走,都纷纷来了校门口送行。
他们不知道江序为什么提前了出国的计划,可是他们也都知道有些事,有些话,他们不该问。
祝成一把抱住了他,说“好兄弟,你放心去吧,我会替你照顾好陆濯的。”
江序笑了,说“知道的我是出国留学,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征战楼兰。”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也都才笑了。
沈易摸了摸他的脑袋“小马尔济斯,你要记住,无论以后发生了什么,只要你们信念坚定,就一定会走向自己的目标。世界上不是所有不好的事情都是永远不好的事情,有的时候,你会发现,有的远路只是为了让你的目标更坚定。就比如我和你们兆班,其实也是高中同学。”
其他人都觉得这话有些莫名其妙,可江序却看见了他大衣袖口里和兆礼同款的刺绣。
他点头应了“嗯,好。”
他维持着一种体面又轻松的微笑。
林绻的眼眶却早已经通红。
她递给江序一张照片“这是你上次还没来得及吹蜡烛许愿的生日蛋糕,上面的彩虹爱心是我们每人一笔画出来,我们也没有别的愿望,就希望你以后一定要成为全世界最有名的画家,这样无论你在哪儿,我们都可以看到你,知道你的消息,你永远是我们一班最讨人喜欢的班宠,如果被人欺负了,我们都会给你撑腰。”
照片上陆濯亲手做的那个蛋糕上,用彩色奶油写着江序,我们爱你
不是“江序,我爱你”,而是“江序,我们爱你”。
陆濯想给他的,原来从来都是这么多。
只是可惜那天他还没来得及尝一尝,这个蛋糕到底甜不甜。
江序将照片收好,依然笑着说了“谢谢。”
他笑起来的时候,唇角依然有个很甜的梨涡,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得人那么难受。
看得徐一涛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他拿出一个小许愿瓶,递给江序,说“还有这个,你那天没有念完的敢不敢,我打开看了,你赢了,所以我们都欠你一件事。”
那个小小的许愿瓶就那样躺在徐一涛的掌心,夕阳最后的光晖落在瓶身上,折射出
小小的虹光。
当时江序写下这个“敢不敢和陆濯在一起”的时候,他是那么忐忑青涩又热烈莽撞地喜欢着陆濯,喜欢到好像只要能和陆濯在一起,其他所有的东西,他都无所畏惧。
那时候的心境,竟然是那么天真。
这一次江序真正地笑了。
他说“不用,我输了,你们回头有时间就帮我埋回去吧。”
司机也发来了最后的催促。
他没有拿起那枚许愿瓶,只是抱着糖果罐子上了车。
苏幕问“你要把这个带去法国”
江序点了头“嗯。”
因为陆濯说过的,只要他吃完这1700颗糖,他们就永远不会再分开,陆濯从来没有骗过他。
苏幕又拿出糖果罐子里的那个小小盒子,问“这又是什么”
江序接过盒子“耶利哥玫瑰。”
“这是玫瑰”
苏幕发出了当时和他一样的问询。
江序的指腹则轻轻地摩挲过了玻璃,擦掉因为寒冷空气而骤然凝起的白雾,露出里面那团枯萎干涸的风滚草,说“嗯,这是玫瑰。”
是这个世界上最坚韧的玫瑰。
哪怕已经失去了99的水分,可是他也一定会追随着风,找到他的水源。
后来在江序回国的那一年,他在出租车上听到了一首歌,那歌里唱着“我口袋只剩玫瑰一片,此行又山高路远,问私奔多少年,才能舍弃这世界。”1
而那时候的他才知道,原来这一生,陆濯真的再也没有骗过他。
只是那天傍晚的车辆最终还是驶离了南雾的那条老街。
夜色从四处涌起,裹挟了整个世界,路灯昏黄发颤,窗外也洋洋洒洒地下起了雪。
陆濯站在那张空空荡荡课桌前,单手勾着书包带子,看着那个再也不会有江序出现的座位,垂下了眼睑。
他想,他终于还是失去了他的太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