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墨这动静有些响亮,一时间引来所有人注目,其实早在他进门时,不少目光就悄悄落在他身上了。
无他,只因这人实在好看。
传闻楚仙尊俊美无俦,究竟又多俊美,他们不知道,但今儿所见的人,绝对担得起风华绝代几个字。
说书先生笑着拱拱手“这位听客可是有何高见”
萧墨“并无,抱歉,一时手滑罢了。”
既然没有,先生便继续说下去。
“楚仙尊的毁誉源于他屠戮自家满门,只留了一个活口,有人说他是为母报仇,有人说他从那时便已开始弑杀暴戾,争执不休,可在他道侣死前,楚仙尊不过是个一心修行,不问外事的人。”
萧墨心慌劲儿还没停,但听到此处,忍不住蹙眉“他杀亲族的原因自有人查清,怎么还会争论不休”
小二收了小费,自然乐意把客官伺候好,把萧墨方才墩杯子时溅出的茶水擦干净了,给他倒上新的,在涓涓茶水中道“客官,您要知道,那些传说里的人物,我们这些小角色无缘得见,既然见不到真人,所听所闻都是据传,哪怕是同一件事,内容也有不同。”
的确,所以“阴冷恣睢”大概率也是据传,不是真的
说书先生“就连当年楚仙尊的映月宗同门也道,若是他道侣还在,楚仙尊必然不至于此。”
这什么跟什么,就算萧墨还在,楚惊澜要找楚家报仇,萧墨肯定也给他擦剑递刀。
萧墨默默呷了一口茶,心说谣言果然越传越离谱。
“楚仙尊的痴情在各大宗门世家中出了名,不少人赞赏的同时,也打起了主意,若是谁能补上那空缺,成为仙尊下一个知心人,不就能将仙尊绑在自己的船上但”说书先生再一拍扇,拉长声音,“偏偏二百年来,都无人再能成为他下一个道侣。”
萧墨“噗,咳咳咳”
萧墨一口茶水险些呛死自己。
二、二百年
二百年
他在罅隙待的时间不过片刻,紧锣密鼓做好战前准备,赶紧赶慢,就怕晚了,可即便这样,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白驹过隙咫尺间,红尘已过二百年。
萧墨咳得难受,不仅是呛得难受,心中也是惊涛骇浪,拍了他个措手不及。
小二忙道“哎哟您慢点慢点。”
萧墨咳得眼角微红,摆了摆手,他眼角带胭脂色的姿容,看得小二都呆了呆,连忙垂下头去,不敢冒犯客人。
片刻后,小二才小心翼翼揣摩心思“客官,您对楚仙尊的事情感兴趣”
萧墨喘匀了气息,又搁出一块灵石“讲。”
小二美滋滋收了钱,喜笑颜开“我说些仙尊人尽皆知的生平,若其中掺杂某些世俗的揣测和评价,您听听就好。”
“楚仙尊是天纵英才,资质无人能及,百岁大乘,而一百年前,他成了当世唯一的归墟,
唯一的仙尊。”
归墟前几世楚惊澜都不曾达到的高度,因为总是死得太早卐,而今好好活着,不过两百年,便达到了归墟。
他果然是合该走上云端,立于万人之上。
但是二百年,二百年啊,萧墨错过了这么多时光,从前世人便只见楚惊澜风光,不见他艰辛,这么多年的岁月里,楚惊澜有没有再吃过什么苦若真的一帆风顺,那自然是最好的。
都说时间最会消磨一切,他这个匆匆离开的故友,在如今楚惊澜心中又还剩多少份量
“楚仙尊离开映月宗,但仍挂名映月宗客卿长老,且开辟新的灵脉宝地,赠与映月宗,偿还映月宗的恩情,他自己则在南州天南之处,取八十一峰,主峰渡厄,立渡厄宗。”
小二说到这里,说书先生的声音也到了“却说那八十一峰景色各不相同,更占许多天下奇景,有些景是楚仙尊以神通开山辟地而造,据说啊,都是因为昔年他道侣爱赏景。”
萧墨怔住。
他心神只是刚一动,就连忙告诉自己不不,这应当也是谣传,说书先生总爱说些夸张的,再说,他此刻就是要夸大楚惊澜和道侣的故事,不然别人听什么。
小二观萧墨神色,接着台上的故事“方才先生讲的啊,除最后一句外,都是真事。渡厄宗八十一峰,地广人稀,稀少到什么程度呢,整个宗门,只有楚惊澜一个活人。”
萧墨不可置信“就他一人”
“仙尊立宗百年,从不收人,曾于临安学宫求学的临春君、小医仙还有金刀客,还过学宫授业之恩后,欲拜渡厄宗,但楚仙尊并不让他们入山门,这二人自个儿在渡厄宗外起了庐子,总之就是不走。”
“渡厄宗内,只有楚仙尊和两百剑傀,”小二说到这里,压低声音,悄悄咪咪道,“不过当年魔尊是被生擒的,有人猜他死了,有人猜他还活着,就被关在渡厄宗,如果他真还活着,那么里面就有两个活人了。”
楚惊澜百年前突破至归墟,无人可敌,生擒焚修,斩了不知多少魔修和追随焚修的魔族,剑光同样没放过人修当中的魑魅魍魉之辈,可算以一己之力,平了人魔大战。
但那场杀戮,但凡见识过的人,无论是敌是友,都便体生寒,尸山血海,阿鼻地狱,持剑铸就枯骨无数、冷眼睥睨终生的那位,究竟该称他为仙,还是魔呢
世人敬他,也畏他,有人说他是仙,也有人觉得他就是个疯子,一言不合便要斩人的杀胚。
萧墨觉得,当时生擒焚修,没准是人修这边为了和魔族谈判,表明以后关系要用,都百年过去,楚惊澜有什么必要还留着焚修,他又没有折磨人的爱好。
肯定都是不知情的人乱加揣测。
杀楚家人是报仇,杀敌是平乱,怎么能说楚惊澜嗜杀呢不能因为害怕就这么污蔑楚惊澜啊。
如此听下来,萧墨稍稍放心了些,楚惊澜定还是那个楚惊澜,不过是传言夸大其词。
都能传出楚惊澜为死
去的道侣忠贞坚守这种话了,还指望他们能说什么
他就是那位“死去的道侣”,也只有他最清楚,当年分开时,是他单方面想跟楚惊澜做道侣,楚惊澜还拿他当知己呢。
知道时间已过二百年,也知道了楚惊澜立于云端,萧墨放下茶杯,正要走,脑子里突然传来机械提示声。
叮,旧道覆灭,新道已升,恭喜您,任务已完成
萧墨heihei
萧墨
他脚刚踏出茶楼,外面阳光明晃晃,万事万物带着暖洋洋光晕,以至于萧墨觉得自己也有点晕,怀疑耳鸣听错了。
然而本在休眠的系统也被这道自动提示音给炸了起来我的天,我才刚休眠,任务完成了宿主你太厉害了,怎么做到的”
不是幻听。
萧墨茫然,不安地咽了咽嗓子“好问题,我也想知道。”
萧墨确实什么也没做,他只是回到了修真界,不是他,那就必然是其他人。
而这个其他人,就是身在渡厄宗的楚惊澜。
当萧墨重新回到修真界后,正在花园里懒洋洋晒太阳的福灵蝶一顿,身上泛起辉光,煽动翅膀飞到楚惊澜窗前。
楚惊澜,他回来了
楚惊澜眼睫微颤,缓缓睁开眼。
他一时间没有说话,仿佛在分辨刚才听到了什么,眸中有光却似无光,深不见底,那万年的积雪没有什么高洁,全化作了极寒的坚冰,重重盖在他眼底。
他身上再不见半点青涩之形,轮廓锋利,俊美无俦,周身的气息看似沉静,实则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若不是因为被天道一抹意识附体,福灵蝶平时并不会过于靠近楚惊澜身边。
因为它不喜欢这样的压抑和死寂,仿佛随时有怪物会从阴暗中扑出来,磨牙吮血。
良久后,楚惊澜才呢喃道“他回来了。”
屋外风光正好,阳光却似乎照不进这间屋子,片刻后,楚惊澜慢慢地动了动眼睑,这次重复得更清晰“他回来了。”
而此时在后山角落,重重阵法之下,一团已经小得不能再小的气体颤抖起来,仿佛感觉到了自己的末日,但它用尽最后力气咆哮“我才是天道,我才”
它的声音戛然而止,在最后的颤抖中,终于灰飞烟灭,当然无存,只余阵法缓缓流转,仿佛其中不曾存在过任何东西。
依照约定,吾已将旧道完全泯灭
楚惊澜慢慢起身,并不怎么在乎“嗯。”
当年天道让他提要求,可连天道也不知道萧墨是否会回来,但萧墨既然是为诛灭旧道而来,是不是只要旧道没完全泯灭,他就还会回来呢
抱着这样的念想,楚惊澜提了第一个要求,新生天道已足够强大,却留下了点旧道微不足道的气息,吊着那一丝存在。
二百年前,新天道给楚惊澜的记忆,及时也不及时。
及时,是楚惊澜知道了萧墨真正身份
,明白了他的确没有消失没有死去,因此没有让楚惊澜全盘崩坏。
但已经崩溃的地方不是那么容易修复的,当时的楚惊澜心病已生,大量的记忆让他更加没有真实感,仿佛在读别人的故事,但伤心是真的,难过是真的,痛苦也是真的。
上一世萧墨不在的时候,他还能一人提剑护道,最后死得洒脱,但这辈子不行。
因为他心病已生,半疯半醒,这份记忆和真相是堤坝,没让他坠下悬崖,但并不是解药。
楚惊澜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太对劲,可都说心病难医,果真不假,他明知自己心神有问题,但控制不了,控制不了看着自己的心神一点点溃烂。
二百年,没人能救他,他自救,但却做不到。
在这个过程中,他有过害怕。
他最害怕的是,万一萧墨回来,他却变得陌生了,令萧墨不认识了,那该怎么办
可他阻止不了自己的变化。
第一个百年,他稳得不错,尽量平静等待,只要萧墨回来,他必然像从前那样对他好,逐步让萧墨明白自己的心意;
第二个百年,他已然心焦,念与执变得愈发难以控制,在疯魔边缘挣扎的时间更多了,清醒时,他想,萧墨若是回来,他一定要加倍再加倍对他好,倾泻自己爱意,让萧墨立刻明白自己的爱慕,相与他厮守;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日升月落,萧墨还是没有回来。
第二个百年太长了,实在太长了,都说百年对修士来说不过弹指一挥,可对楚惊澜来说不是。
沧海桑田,滴水穿石,楚惊澜的病被埋藏到了更深的黑暗里,他人都触碰不到的地方。
他好像变成了一个正常人,甚至比上一个百年还正常,外人都看不出破绽。
楚惊澜在那黑暗中看着身边滋生出来的花,他知道自己疯了。
第二个百年,楚仙尊静静地想,要是萧墨回来,他要给他戴上世间最好看的锁链,用上最牢不可破的法器,造一间最漂亮又最牢固的屋子,把萧墨关起来,锁起来。
从此只能见他一人,不给任何人看,也绝不让他再有机会离开自己身边。
福灵蝶身上飞出一只完全用灵光所做的蝴蝶,只有楚惊澜能看见。
它会带着你找到萧墨,也会赐给萧墨气运,你们成为气运之子,吾与你们因果两清
天道可以选择气运之子,这是命运洪流的正常选择,但气运之子无论过得如何,那是他们自个儿的事,天道绝不会插手,这才是合格的天道。
楚惊澜“嗯。”
楚惊澜踏出一步,却又停下。
他一点脚尖在光里,大半身子在阴影中,嗓音如寂夜雪地中的幽幽魂音heihei我会不会吓到他”
天道不知道,天道不说话,天道选择直接撤退。
福灵蝶身上的辉光散开,它恢复意识,发现自己在哪儿后,连忙道歉“惊扰仙尊,万分抱歉”
蝴蝶翅膀一扇就立刻飞走,楚惊澜在原地静立半晌,偏头看了看旁边的镜子我现在这么可怕
须臾后,楚惊澜神识一动,契约妖兽被他召了过来。
一只巨大的赤金凤凰划破天际,尾羽仿佛有金焰拖曳至身后,它停在楚惊澜院外,收敛一身火焰,不损坏这里一草一木。
“主人。”
金焰流火凤,九阶妖兽,血脉位于妖兽顶端,昔日的小鸟团子,已然威风凛凛,羽翼一展,便可扶摇九万里。
或许是因为从小就跟着楚惊澜萧墨,见过楚惊澜曾经的样子,也受过宠爱,球球如今虽对楚惊澜命令是说一不二,乖巧听话,但它不是因为害怕楚惊澜,只是因为忠心。
虽然有几次也被楚惊澜杀意吓到过就是了,但事后它依然跟没事儿鸟似的,过了就忘。
楚惊澜“变小些。”
球球依言缩小了些身形。
“不够。”
球球再变小了点。
“变成能站在肩膀上的大小。”
球球懂了,一下缩成个鸟团子,漂亮的尾羽也缩短了,蹦了两下小脚。
楚惊澜点了点自己肩膀“上来。”
球球愣了愣,一时间惊喜万分,扑着翅膀就飞到了楚惊澜肩头,有些受宠若惊。
“主人,我们要出门吗”
“嗯。”
楚惊澜往前,一点点走到光亮里,眸中暗流翻涌“去接他回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