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宗。
燕回手持书信径直飞入了执事大殿,顾不上殿里正议事的几位长老,只对着代掌门道“师叔,大师兄又来信了”
代掌门见她神色凝重,一边匆匆展开信件,一边问道“信中说什么了”
“大师兄说,琅嬛宝殿里与他交好的一位仙侍,于前日失踪了。”
代掌门立刻拍板做了决定“去信叫你大师兄回来,立即马上”
“掌门”
他代任掌门已有百余年,有不少人称呼他时便有意无意地将那个“代”字隐去。
一旁姓白的长老有些不解“掌门,这是做什么只是一名仙侍失踪两日,说不定是急着去办什么事忘记与大家打招呼了而已,何必这般小心翼翼”
“小心无大错,师兄把门派托付给我,我总得护好他的弟子,”代掌门叹了口气,“燕回,就说师门有要事,找个借口叫你师兄回来。”
有人迟疑道“这样会不会开罪了仙人”
“他若是这么容易被开罪,我们怕是无论如何也避不开这一遭。”代掌门给了燕回一个眼神,示意她别管这些老家伙说什么,赶紧去把事办了。
“是”燕回也机灵,高声应了一句转身御剑就走,对身后的拦阻声充耳不闻。
几位长老自恃身份,到底做不出飞身去把她拽回来的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远去。
“唉,你”白长老拦阻不及,只能叹了口气,把手里的修界史放在桌面上,劝代掌门道,“到底是仙人,若真能给世间带来福祉,我们忍让些也是理所应当。”
“忍让的底线是一步步退后的,”代掌门摇了摇头,“今日篡改史书在你们看来无关紧要,明朝他又能做出什么荒唐事呢”
“掌门,”白长老奇怪地看着他,“恕我直言,从真仙降世起,您似乎就很忌惮他。”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人、鬼、妖、魔勉强维持着平衡,可仙人是本不该出现在尘世的力量,”代掌门平静地回视着对方,“一旦为恶,世间无人能够克制他,你还要问我为何忌惮吗”
“至少到目前为止,仙人也并没有做出什么恶事啊。”
“你要我拿弟子安危去赌他的良心吗”掌门摆了摆手,“罢了,不说这些,听我号令,自今日起,玄天宗的护山大阵要维持在一个随时可以开启的状态,我不在乎这样会损耗多少灵石,诸位无需劝诫,请依言照做。”
“是。”
“掌门”讨论告一段落,众人正要散去,恰有弟子匆匆来报,“青霄山来人了”
“什么”
代掌门连忙率领诸长老迎到山门前,看到一队修士御空而来,手中共同托举着一尊巨大的雕像,那雕像刻得慈眉善目、仙风道骨,正是琅嬛仙君模样。
玄天宗众人不解“诸位道友,这是”
来者对代掌门施了一礼“琅嬛仙君赐下雕
像,请诸大门派供奉于大殿之前”
“”
代掌门勉强压下火气“玄天宗大殿前,立的是吾派祖师雕像。”
“想必贵派大殿前宽敞得很。”这话就不大客气了。
“我若是不肯呢”
“掌门说笑了,”来者对身后众人一挥手,“小子们,把雕像立在大殿门口”
“你什么意思”连刚刚一直试图说服代掌门的白长老都觉得不可思议,“我们不同意,你敢硬来”
“请掌门三思,各派的态度我转头都会报于仙君知晓,”来者摆明了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其他门派都配合得很,贵派何必为了这点小事惹仙君不开心”
“你这狗仗人势的东西”白长老怒骂,“玄天宗堂堂剑道第一宗,岂是由得你放肆的你这般蛮横无理,闹到仙君面前,难道你就有好果子吃吗”
“长老慎言,”来者阴恻恻一笑,“多大年纪了还这么天真”
“你个贼小子”白长老还待再骂,被代掌门拉住。
“此事我要先召集众长老商议一二,”代掌门道,“但诸位想必还要去别派传信,不如你们将仙君雕像留下,我们商议过后再做决定”
“仙君可是要我亲自督促你们供奉,”来者拈了拈手指,似乎在暗示些什么,“你这样,我们也很难办啊。”
代掌门单手扶上腰间剑鞘“那就别怪老夫不懂待客之道了。”
来者后退了一步,他们狐假虎威,仗着仙人的威势一路恐吓了不少小门小派,不免气焰越发嚣张。但此时玄天宗掌门一怒,终于让他们清醒了些,这群人哪里敢撄一大派掌门的锋芒
场上剑拔弩张,僵持半晌,临时凑成队伍的乌合之众终于抵不住高阶修士的威压,服了软“好,我们走”
他们将雕像立在玄天宗山门处,狼狈离去。
白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这都是些什么渣滓仙君怎么会启用这种人”
众人没有理会他,都看向代掌门“这东西该如何处置”
“就先放在这儿吧,”代掌门瞥了雕像一眼,“等把做仙侍的弟子弄回来,再作计较不迟。”
外界风雨欲来,困在无憾城内的薛宴惊却对此一无所知。
“我读得到你失却的那段记忆,你想要我告诉你当年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薛宴惊看向青衣,面上无惊也无喜“我只有一个问题,九师兄究竟是死于何人之手”
“这个好说,”青衣提议道,“我们做个交易如何你在无憾城里多住上一日,我便多解答你一个问题。”
“哦”薛宴惊视线落在他手中光球上,“这是什么用来读取记忆的法宝吗”
“怎么想杀我夺宝”青衣大笑起来,“无憾城可不是虚幻的造物,它构建于一座凡人城池之上,以阵法维持,就算你杀得了我,这里的阵法也不会失效,你永远也别想离开
这里。”
唰地一声,薛宴惊拔剑出鞘“巧了,我这个人就是喜欢挑战不可能。”
“不信邪是吧”青衣连忙一抬手,“好,那我就给你一段记忆”
街上行人、街边绿柳在薛宴惊面前逐渐扭曲,眼前虚幻的亲人、友人、敌人皆化为碎片,随风而去,她脚下的青石板也化成一片虚无。
一道强光照来,薛宴惊下意识抬手遮眼。
再度睁开眼时,周遭已经幻化为一片尸山血海,血流漂橹,骸骨如林。
薛宴惊看到一旁的大石上镌刻了三个复杂的魔族文字。
“无刹海”
佛教中“刹海”亦被称为“涅槃海”,指的是众生苦难终止之境。
而魔界“无刹海”,自是反其道而行之,意喻无尽苦难之地。
薛宴惊并不记得自己曾经来过这个地方,却觉得这里的漫天血色很熟悉。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薛宴惊转头看去,见一魔族驾着高大古怪的独角坐骑狂奔而来,从她头顶跃过,对她视而不见,口中狂笑着挥鞭远去。
坐骑后方用绳子拖曳着一团麻袋状的絮物,听到微弱的呻吟声,薛宴惊才意识到那大概是一个人。
“九师兄”薛宴惊想到这个可能,连忙追了上去。
她很快追上独角怪兽,试着用剑去砍断绳子,去刺杀那魔族,却徒劳无功,显然这里只是一段记忆,她无从干扰、无从拯救。
被粗壮魔族和高大坐骑衬得极其瘦小的身形被拖曳出很远很远,一道血痕从他身下延伸开来,弥漫了一路,在早已被层层叠叠的血色染红的无刹海小路上,却并不如何显眼。
“九师兄”他遍身血肉模糊,衣服被血迹和泥土侵染,早看不出颜色,只余腰带上嵌着一块早已碎去大半的玉珏,被她眼尖认出,那是四明峰弟子印信,这玉珏乃东海白玉,有静心安神的功效,四明峰每位弟子拜师时,师尊都会赠予他们一块。
确认了那是九师兄,薛宴惊心下一紧,她想知道他逝去的原因,却也怕亲眼目睹他的结局。
魔族终于勒停了坐骑,把几乎断了气的瘦小人形吊在了树上,薛宴惊注意到他的两臂向不自然的方向扭曲弯折着,显然是已然被暴力折断。
她想到了冰棺中那残缺不全的尸首,握紧了手中长剑,去劈、去砍,却始终无法伤到眼前魔族分毫。
怪不得那青衣魑族这般轻易地还了她一段记忆,原来这种记忆体验,着实是一种残酷的折磨。
她做不得救世主,只能当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魔族用驾御坐骑的鞭子顺手抽打了瘦小人形几下,他却毫无反应,不知是晕死了过去,还是这种程度的疼痛他已经习以为常。
薛宴惊下意识张开双臂拦在他身前,可哪里能有什么作用鞭子透过她的身体抽打在瘦小人形的躯干上,魔族仍不罢休,又掏出一只匕首插入他的腹部,慢慢翻搅着。
薛宴惊单是听着那匕首翻
搅脏腑、刮过金丹的声响,便觉得头皮发麻,瘦小人形却连求饶也不肯,只是拼力张开嘴,将一口血水吐在了魔族的脸上。
“你倒是硬气,”魔族一用力,将瘦小人形捅了个对穿,“把功法交出来”
“”
“好,身上疼你不怕是吧”魔族又取出一件骷髅状的器物,“但这东西可是能灼烧神魂的。”
魔族将那骷髅按在瘦小人形腹部伤口处,骷髅挤开伤口,逸散出熊熊烈火。
瘦小人形终于坚持不住,哀嚎声听起来已经不像人能发出的,倒像是某种濒死的野兽。
这简直是一场虐杀,薛宴惊握紧了拳头,掌心已经烙下深深的指印,她想杀人,却杀不得,想救人,也救不到。
最终,他大概是肯屈服了,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些什么,魔族连忙将耳朵凑过去,下一刻,异变陡生,瘦小人形腹部金芒一闪,从伤口处猛地迸发出一道劲力,将魔族掀飞出去,重重摔落在地。
这是自爆金丹
被逼到这个份上,他竟还有气力自爆吗
薛宴惊这才意识到他刚刚一直不开口,是在积蓄自爆的力气。
魔族似乎暂时摔晕了过去,瘦小人形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薛宴惊简直要惊叹了,自爆金丹与自爆元婴不同,不是必死的行为,有七成的可能存活,但也会身受重伤。她那爱玩爱闹的小师兄,到底是被魔界逼出了多么坚韧的生命力
作为一个知晓残酷结局的人,薛宴惊只觉得一切都太残忍,因为他现在的挣扎,最终都是徒劳。
他用力将臂膀撞在山石上,试了几种不同角度,薛宴惊呆呆地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想给自己脱臼的手臂复位。
她心下为他捏了一把汗,现在只看是魔族先醒还是他先恢复了,纵然已经知道他殒身的结局,她还是希望他不要陨落在这里。
他的左手不是从关节处被折断的,一截骨头从小臂处突兀地支棱出来,只能先想办法恢复了脱臼的右臂,但这就足够了,他捡了匕首干脆利落地了结了魔族性命。
薛宴惊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已经被攥出了血痕。她看着他捡起了那只会逸散烈火的骷髅头,按在伤口上,借着烈焰烧灼暂时给自己止了血。
然后漫不经心地将骷髅头扔在地上。
“”
他这才有心情抬手撩了撩凌乱的发丝。
薛宴惊就站在他面前,恰恰是个能够与他对视的角度,眼睁睁地看着他拨开遮脸的乱发,擦去面上血痂,露出了一张极其熟悉的脸庞,艳若桃李,明如秋月是她自己的脸。
不是九师兄
薛宴惊怔了怔,连忙去看他腰间玉珏,随后才反应过来
是了,四明峰弟子玉珏,她也曾拥有一块一模一样的。
薛宴惊呆愣片刻,突然笑了起来,早知道是她自己,她就不需要如此提心吊胆了。
毕竟,她知道,她一定会活下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