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他们走了很远,薛宴惊一路离开城池,被领到郊外连绵的灵田前,一人高的稻草整齐地排列在田地中,一望无际。若能忽视其中穿梭的满脸疲色的修真者们,倒也不失为一幅美丽的画卷。
她俯身拈起一小捧土,在指尖碾了碾,又任它们飘零散回土地中。
见到巡街仙侍带人来,负责守灵田的仙官大概是早已习惯了,连眼皮子都懒得抬,只是喊人搬上来一套器具给这位新来的一万零四十一。
待有人把东西拿上来,那仙官十分粗暴地把那套犁铧往薛宴惊脖子上一套,示意她去一旁尚未种植稻草的灵田中犁地。
这犁铧最上端有两道横木,架在她的上颈和肩膀间,其下系着拉绳,坠着最下方的铁犁。薛宴惊认得这东西,在凡间耕种时它通常是用来套牛的。
她被领到一旁的灵田上,这里有一支正在犁地的队伍,他们背上的犁铧想必沉重得很,饶是众人都有灵力在身,此时也都步履维艰。
仙官让她在旁观察了一炷香时间仔细学着,又随手扯来个带着颈圈的修士给她简单讲解了要点,就让她去下地。
薛宴惊背上负着犁铧,迈步踏入了田地,她从没干过农活,此时只效仿着其他人的模样,弓着身子拖着铁犁来回走动。
几位仙官在一旁巡视,时不时用手里的鞭子抽打着田埂以示威慑,嘴里喊着“这批粮是专供上仙的,若出了差错,仔细你们的皮”
最初一两个时辰,有灵力加持,这活计于薛宴惊而言倒是轻松得很;到了第三四个时辰,她开始感受到双肩酸痛;及至第五六个时辰,木枷磨破了她的肩膀,衣襟上洒落点点鲜血;再然后,双肩被压得麻木,再也感受不到疼痛。
她转眼去看其他正犁地的人,他们又何尝不是如此衣襟被经年累月的鲜血染红,血迹层层叠叠,有的已经干涸,凝成一道褐色的污渍,有的尚新鲜,在阳光下鲜红刺眼。
薛宴惊觉得自己被困在一道沉重的枷锁中,木枷压得她喘不过气,却无法挣脱。
最糟糕的是,几个时辰的劳作下来,这块地依然看不到尽头。仙界到底有多大上仙到底要吃多少粮食
自有记忆以来,她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她很委屈,因此所有上仙都荣登了她的暗杀名单。
她的鲜血顺着指尖流淌而下,滴入土地,便再看不到痕迹。
犁地犁了足足七个时辰,中途只有用午膳时停下了小半个时辰,此时见天色已晚,他们才被允许去休息。
仙官那里负责发放伤药,但每个人每月只能领一瓶,大家都要省着用。
薛宴惊拿到了药,没时间疗伤,便跟在队伍里,去排队领饭,每人被分到一只海碗一双筷子,待终于排到自己,那负责打饭的仙侍便伸出一只木制的大勺子,往海碗中扣上一碗饭并一勺菜,汤汤水水、菜肉油腥混在一起,看着实在让人没什么食欲。
薛宴惊领到了饭食
,在长桌前找了个空位置坐下,尝了一口饭菜,味道不算很差,只是重油重盐,大概是为了让他们保持体力。
其他人都捧着碗迅速扒饭,大概是急着去休息,薛宴惊想了想,也缓缓把这一碗饭吃了下去。
用过晚膳,就到了休息时间,耕田的修士们住的是大通铺,一间房里约二十余人,且不分男女。仙侍领她进房,随手给她指了个空位,便自顾自离开了。
薛宴惊尚观察那染着污渍的床铺判断那是否血迹的工夫,一旁已经响起了其他修士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他们累到连伤口都懒得处理,又或许是已经习惯了带伤入眠。
她叹了口气,去院子里用清水冲洗了伤口,给自己上了药,回到房中,在自己的铺位上施了个隔音的法术,从储物戒中取出新的床单被子等物,换了衣服,理了理头发,这才老老实实地躺了下来。
重体力活带来的唯一好处,就是让她没时间顾影自怜、伤春悲秋,这一夜,几乎是一沾枕头,她就进入了睡眠,而且一夜无梦。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她还没来得及感受到肩膀的疼痛,就被趴在自己隔音罩旁的一张扭曲狰狞的脸吓了一跳。
“仙侍”
对方口型夸张地说着什么,由于隔音罩的效果,薛宴惊只能凭空猜测他是在怒骂自己。
待他终于住了口,她才抬手撤了法力,这罩子还有防人的效果,毕竟她真的很怕通铺上有人睡相不好,不经意滚到自己这边。
“谁允许你弄这玩意儿的”仙侍满面怒容地质问着,薛宴惊这一觉睡得倒是不错,其他人已经去上工了,独仙侍一个对着这罩子折腾了半天,也找不到解法。
薛宴惊扫了一眼已经空下来的房间,已经猜到了真相“对不住,没想到您解不开。”
“嘲讽我”仙侍面上怒色更甚,“学过些古古怪怪的法术,很了不起吗还不是要在我手下做活儿”
薛宴惊觉得好笑,谁能想到修士们花了几百几千年学得文武艺,归途却是种田呢于是她也真的笑了起来。
仙侍气得抬手去摸腰间,才想起今早来得匆忙,未带上鞭子,阴笑一声“行,逃避活计是吧今日的午膳和晚膳你都不许吃了,等晚上大家都回来睡觉,你也得趁夜犁上一整夜的地”
“”
薛宴惊的生活,就这样不甚愉快地展开了新篇章。
仙界的灵田种植起来不分季节,周围许多一望无际的大块的田地,有正在播种的,也有正收割的。这也意味着,仙界不似凡间有农忙和农闲时节,修士们一年到头都要在此忙碌,没有哪个季节可以闲下来休息。
他们这群人犁过地后,常常还要提上刃镰,去收割稻谷。这一批精心种植的稻草都是专供给上仙食用的,仙侍们看得紧,不叫他们松懈。
薛宴惊肩上的伤基本就没好过,灵田的土地里,不知饮了她多少鲜血。
但大家都是这样,她没处抱怨,也已经无力去抱怨。
每一天都是这样,起床,犁地,吃饭,收割,睡觉,最初她试着与其他人交谈,但很快发现他们绝大多数疲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鲜少。
每天劳作七个时辰,便只余下五个时辰休息。
装晕没有用,她亲眼见到过有人被泼醒,泼水不醒的话,就用针刺虎口。
她学会了犁地、耙地、播种、覆土、除草,如果有朝一日回到凡间,想必也是种地的一把好手。她已经可以想象得到,到时候若在四明峰露一手,六师兄会是何等惊讶。
除了最初与她有龃龉的仙侍,其他仙官还挺喜欢她,因为她收割稻谷时,割得又快又认真,产量比其他人都高些。
对此薛宴惊实在哭笑不得,毕竟她实在没想去出这个头,再想偷懒慢下来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安慰自己这大概就是金子到哪儿都会发光。
他们是有月钱可领的,不过非常微薄,聊胜于无。
大概仙界只是想走个形势,表明大家是受雇佣的,而不是仙人的奴隶。
灵田中间立着一些“稻草人”,薛宴惊一开始不明白这是做什么的,毕竟仙界灵田里并没有鸟雀来糟踏粮食。
后来她注意到这些所谓的“稻草人”,其实是一具具白骨披着稻草,这才明白这东西不是用来惊吓鸟雀,而是用来震慑修真者的。
“那些都是咱们自己人的白骨,”一同犁地的女修悄声告诉她,“他们曾试着反抗。”
这日子实在不是人过的,有修士反抗实在太正常不过,仙界虽然闭塞,但对于如何压榨人倒是无师自通。
“真的不会起反效果吗”薛宴惊轻声问,这白骨理当是用来震慑大家的,可她看到后只想立刻提剑杀穿这个仙界。
女修深深看她一眼“你新来的”
“来灵田有一个月了,”薛宴惊反问,“你呢”
“五六年了。”
“一直在灵田里做活儿”
“嗯。”
“这里没有离开的机会”
“倒也不是没有,毕竟我相貌生得还不错,”女修想了想,“其实几年前有个仙君看中了我,想让我去他殿里负责跳舞,以娱宾客。但我拒绝了,我说我不会跳舞。”
“”
“人的底线是一点点降低的,”薛宴惊没有问她为什么,但女修大概是很久没和人交谈了,径自说道,“今日我若能答应以舞乐娱人,谁知道明天我又能应下什么条件,你说是吧”
“嗯。”
“不过我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的坚持挺可笑的,苦难没有尽头,”女修抬头望了望稻草人,“最后若实在受不住,便留一捧白骨在此间也罢。”
“总会有希望的。”薛宴惊只能送上虚浮的安慰。
“千年万年来都是如此,哪里来的希望”
“敢问道友名姓”
“我是三万一十哦,不对,你问我的名字是吧我叫沈红袖,你呢”
“薛宴惊。”
随着巡查的仙侍走到近前,两人的对话就此中止。而这已经是薛宴惊一个月来经历过的最长的一段对话了。
她抬头远望,以她的目力,这农田仍一眼望不到头,远处劳作的修士在她眼中已经化成一个个黑点。
离开灵田的机会当然不是没有,至少薛宴惊亲眼目睹过一个修士因为屡屡犯错,被这里弃用,干脆拉去挖灵矿了。
所以自己总还是有选择的,她苦中作乐地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