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侍已经放开了对她的压制,薛宴惊却仍一动不动地趴在原地,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好奇心。
直到那只养尊处优的手把她扶了起来,一张俊朗而熟悉的面孔方才映入她的眼帘。
他一身锦衣华袍,着金冠,佩玉带,金尊玉贵,不染尘埃,站在连空气都显得灰扑扑的矿井周围,与一切都格格不入。
“小师兄,”薛宴惊很难形容自己这一刻的心情,“真的是你”
“是我,宴惊,我来接你了,”他不顾她身上沾染的尘埃,拥她入怀,双手颤抖着,仿佛抱住了某种失而复得的珍宝,“以后再无人可以伤害你。”
薛宴惊在他的怀抱里,垂着眸,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他把她打横抱了起来,这个举动当然毫无必要,因为薛宴惊刚刚爬上来看热闹之前,在矿井下偷了挺久的懒,此时的体力勉强还足以活蹦乱跳。
被抱起来后,她方才注意到,刚刚还疾言厉色、盛气凌人的仙官仙侍们已经跪了一地,瑟瑟发抖,两股战战,在仙界这种等级森严的地方,一位高高在上的仙君对他们的性命有着绝对的处置权。
仙君对身后的部下厉声道“把他们通通拉下去,杖责一百”
众人连求情都不敢,噤若寒蝉地被拖了下去,不多时,薛宴惊就听到那边传来木头击打在皮肉上的脆响,干净利落,几下之后,大概是打出了血,声音又转为闷响。
仙君恍若未闻,抱着她走得很快很稳。
他就像天神降临般,救她于水火,凭借那高高在上的身份,不过三言两语就将她从晦暗的前路和看不到尽头的痛苦中解救出来。
多么完美的一场英雄救美。
若是写在话本里,薛宴惊怕是都要给他鼓一鼓掌。
她被他抱到了玉辇上,由三十名仙侍抬的玉辇,门垂珠帘,以玉为体,四周朱栏,金彩涂饰,比她之前所见那引雷劈婢子的小仙君所乘还要华丽得多。她曾在浩渺文书堆中看到过关于仙界辇车制式的讨论,知道最高级的是仙界统治者乐峰帝君的三十六抬玉辂,而眼前这玉辇是仅此于此的豪奢了。
“我该如何称呼你”她问。
“我是仙界的鹤铭上仙,旁人尊称我一声仙君,”他心疼地注视着她泛着黑斑的手背,“但于你而言,我永远是你的九师兄。”
“秦铭是你的转世”
“是,我下界历劫,他是我的其中一世,”鹤铭仙君解释道,“他没有我的记忆,也不知自己的来处。”
“他死在了魔界。”
“我知道,宴惊,我有他濒死的记忆,我知道他是多么痛苦于和你分离,”他柔声安慰着她,“但如今我回来了,感谢苍天垂怜,过去的伤痛,我们终于有机会一起一一抚平。”
“”
他把她一路带到了自己的居所,仙界每天都准时入夜,薛宴惊正是在夜色下见到了这座“鸣鹤宫”,琉璃重檐,脊梁
高耸,珐琅彩画,碧玉为墙,宫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洒下朦胧的光。周遭是一座花园,苍松翠柏,流水潺潺,有仙娥在其中奏乐,鸣钟击磬,乐声悠扬。
“喜欢吗”他问。
薛宴惊实话实说其华丽巍峨乃我生平仅见。”
仙君便笑了起来“喜欢就好,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我的家”
“是,”他牵起她的手,“有我在,你再也不需要去挖矿做苦工了。”
他把她带进殿里,连声吩咐人去请大夫,又拉着她坐了下来,面上难掩欣喜“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能见到你,我一直盼着咱们师门的人能早日飞升,聚上一聚。”
他亲手给她斟了一杯琼浆玉露,薛宴惊浅尝一口,忽然笑了起来“我不知有多久未尝到这般美味了,在矿井底下,仙侍有时候会忘了送水,那些有经验的老矿工就教我把一小块铁含在嘴里,催生唾液,好熬过最渴的时候。”
仙君的眼神里立刻染上了心疼“你受苦了,对不住,我该早些找到你的。”
“没什么,”薛宴惊看着他的表情,忽然道,“大师兄过世了。”
“什么怎么会”鹤铭一惊,“何时的事”
“琅嬛、唔,不,马解下界时的事。”
“是他杀的”
“嗯。”
“这个畜生”鹤铭怒道,“早知如此,我在仙界就该了结他的性命”
“”
他握住了她的手“你一定很难过,可惜在最难的时候,我没能陪在你的身边。”
薛宴惊抽回了手,去拿酒杯“我记得咱们师门中,和大师兄最亲近的人其实是你。”
“没错,”鹤铭回忆道,“我那转世是个孤儿,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因为根骨绝佳被师父带回了四明峰,是大师兄一直把我带在身边,抚养我长大。若说我对凡界还有什么留恋,那就是你们了。对了,师父和其他师兄师姐可还好”
“都好。”薛宴惊饮尽杯中琼浆玉露。
“没想到最先飞升的竟是咱们最小的师妹,”鹤铭见她一杯接一杯喝得很快,便执着壶耐心一次又一次给她斟满,“师父他们一定很为你骄傲。”
“你怎知我回了师门”薛宴惊不经意地问道,“你这些年也有在关注下界动向”
鹤铭轻笑,他生了一副好皮相,这一笑如朗月清风“归一魔尊偌大名声,力斩仙人之事被近年飞升者不断传唱,上界诸位上仙都有所耳闻,我如何不知”
“仙人下界,个中因由,你可知情”
“不知,马解下界后我才听说此事,方知他险些引起了人间浩劫,我若早早知情,又岂能容他祸害凡界”鹤铭摇了摇头,“不过仙界的事,都是帝君做主,想来马解之事也是他的旨意。”
“乐峰帝君”
“是,他是仙界唯一的统治者,”鹤铭叹息,“想来帝君也是一时糊涂,忘了抹去马解的仙法
,唉heihei他那一身仙术在仙界虽算不了什么,但到了下界,岂不是毁灭性的打击”
“乐峰帝君,”薛宴惊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号,转而问道,“对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这,说来惭愧,”鹤铭看起来有些羞赧,“随我来。”
薛宴惊跟在他身后,进了一间水榭,这是一座建在水上的亭台,视野宽广,宽敞漂亮,此时四面都悬挂着书画,她抬眼望去时,见面前的那幅画的是一女子舞剑,其眉目间与自己十分相似,上题了半句词“从别后,忆相逢”。再看四周,所有画作的主角都是同一人,一颦一笑,一怒一喜,如斯生动。
水上有微风拂过,吹得画作微颤,仿佛画中人下一刻便要走出来似的。
“这些都是我”
“是你,”鹤铭仙君注视着她,在灯火之下,目光里映着无边的深情,“这些年,我在天界常常想起你,每次想你,就做一幅画。”
薛宴惊没有回应,只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解释。
“前日有一洒扫的仙娥偶见了这些画,忽然说她似乎见过画中人,我连忙追问她是在哪里见过,”鹤铭温声道,“她回想了半日,说似乎是在云渊街上见了几次,数月以前的事了,因你实在美貌,才有些印象。”
云渊街,就是仙宠敕造司所在的那条街,也是薛宴惊当时唯一被允许活动的范围。
“我一开始不信,以为她是看错了,”鹤铭又道,“但即便是如此微薄的希望,我到底也不愿放过,便派了人去追查。底下人知道重要,不敢怠惰,很快就找到了你的行踪。”
“那还真是巧了。”薛宴惊的语气十分平淡,悲喜难辨。
“是啊,”鹤铭垂首道,“这事其实也怪我,我没想到你天才如斯,堪堪一百余岁便能飞升,不然早该注意着升仙池那边的。平白叫你受了这么久的苦楚。”
“没什么,都过去了。”
“怎么能过去”鹤铭语气里含着怒意,“若不是我恰巧到得及时,你的一身功法岂不是要被废去到时候,没有哪个司肯要你,你在仙界如何活下去呢一想到你会流落街头,甚至无声无息地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我就无比揪心,还好、还好我一定要好好教训那群仙官,再给那宫娥重重的打赏”
薛宴惊低着头,没有开口,从鹤铭的角度看过去,见她螓首微垂,只以为她被他的描述弄得有些后怕,便即住了口,换了话题。
“宴惊,我幻想过很多次和你重逢的场景,”鹤铭仙君站在画下看她,“如今,终于得偿所愿。我知道,隔着这么多年,你必然觉得我有些陌生,但请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们重新熟悉起来好吗”
“好。”
两人离开水榭,薛宴惊回首望了一眼这满亭无声的笔墨。
恍如隔世,当真是隔世了。
待再回转内殿时,大夫已经恭候在此,探了她的脉,给她开了解毒的丹药。
鹤铭关切地追问“这手臂上
的黑斑几时能散”
“毒性入体已深,灵药外敷加内服,兴许要一两个月。”
“毒性可会对身体遗留下什么影响”
“那倒不会,姑娘身体底子康健,只要好生服药,外加静养,定然可以褪尽毒性。”
看完矿毒,大夫又给她看了肩伤,她在矿井里待了几个月,在灵田里劳作时那些被木枷磨出来的伤口早已愈合,只不过愈合得不甚平整,留下不少凸起的疤痕,仿佛一条条扭曲而丑陋的虫子趴在她的双肩之上。
鹤铭眼眶一红,连忙掩面移开视线,命人到处去搜寻上好的仙药去平复这些伤疤。
待大夫离开,他十分贴心对薛宴惊道“你今日经历了许多事,想必是累了,先去休息吧,我们明日再聊。”
“谢谢你。”
“傻瓜,我是你九师兄啊,咱们之间可是过命的交情,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
鹤铭仙君唤了人,便有仙娥应声而来,对薛宴惊行了礼,引她到了一处白玉池边,帮她沐浴更衣,随即又带她到了一间极宽广的寝殿,铺好高床软枕,点燃了金炉里的安神香,扶她上床。随即安静地退下,细心地给她留了一盏不明不暗的宫灯。
不过半日之内,她就仿佛是从地狱到了仙境,从一个连食水都不能保障的矿工摇身一变,成了仙君的座上宾,苦尽甘来。
这是到仙界以来,她过得最舒适的一夜,薛宴惊躺在柔软的大床上,睁眼看着宫殿高悬的穹顶,久久未能入眠。
她在心里与故人道了声再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