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达成婚盟,给予公子弦庇护,两城之地尽可收入囊中。只观眼前,这份盟约对晋有利无弊。但从长远来看,此事存在莫大隐患。
尤其是公子弦,他实为最大的变数。
“寡人无姊,妹尚年幼,不宜婚配。婚盟之事作罢,不必再提。”林珩当场拒绝婚盟,态度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公子弦错愕不已。
如同一瓢冷水当头泼下,掺杂着寒冰,灭去他最大的希望。此时此刻,他如置身冰窖,从里到外被寒意浸透,冷彻心扉。
“弦一秉虔诚,望同晋室联姻。请君侯再做考量”
公子弦的话尚未说完,就被林珩直接打断。年轻的晋君目光如电,语气不善 “公子离国,尔兄长不加阻拦,中途也不曾派人截杀,可见无意取公子性命。
回想起林珩之前所问,公子弦脸色微变。
“倘若下定决心舍弃齐室权柄,越、楚更近,且同齐不睦,定然更乐意接纳婚盟。你却舍近求远,千里迢迢使晋,一口一声相赠两城,谋算之心昭然若揭。
林珩单刀直入,言辞直截了当,揭开公子弦的真实意图。
“越同齐近,楚与齐有边界,晋和齐无寸土接壤。”林珩微微倾身,声音不紧不慢,目光凛若冰霜,同唇畔的浅笑形成鲜明对比。
“两成之地何等诱人,轻易能迷惑人眼。然饥饿的野兽也能知晓,有牧人看守的羊群轻易尝不到肉味。
清冷的声音响彻殿内,一字一句敲打公子弦的耳骨,令他心生惊惧。
晋君仿佛剖开他的颅顶,摸清他的所思所想,看穿他的一切。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实则处处漏洞,早就无所遁形。
尔若奔入邻国,无论越还是楚,皆能派兵驻扎城内,城池必然易主。晋则不然,千里之遥,多国横亘其间,军情传递备受阻碍,派兵也难长久。公子大可借机行诬道,引齐猜疑,诱晋齐兵事,从中渔翁得利。
林珩每说出一句话,公子弦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他自幼聪明伶俐,师从齐国相,被赞有君子之风。
年复一年,他被赞誉声包围,对君位不乏野心。不承想上京放归质子,诸公子归国,他的美梦瞬间破灭。
公子弼归国之初,行事有所顾忌,颇有些束手束脚。就在众人以为他会一直被齐侯压制时,公子弼突然摇身一变,开始雷厉风行,对宫苑和前朝痛下杀手。
短短数月时间,公子弦遭遇的挫折难以计数。
他与门客商量之后定策,千方百计从父君手中得到旨意,意图投奔晋国,在晋地暂时蛰伏,谋求东山再起。
万万没想到晋侯一眼看穿他的真实意图,果断拒绝婚盟,对两城不屑一顾。
“赵弦,寡人欣赏智谋之士,却不喜自作聪明之人。”相比之前的淡漠,林珩语带森冷,明显透出不悦。
“君侯,弦羞愧。”心知婚盟无望,公子弦果断低头,不再妄图纠缠。
见状,林珩收敛杀意,话锋一转,重提设宴一事 明日宫内设宴,公子今日好生歇息。公子弦名为出使,宫宴是例行公事。至于赴宴宾客心情如何,林珩并不关心。来人,送公子离宫。
侍人在殿前领命,垂手躬身,等待公子弦行出大殿。
“谢君侯盛意。”目的未能达成,自诩的智谋沦为笑话,公子弦的脑子里乱糟糟一片,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他强压下复杂情绪,向林珩叠手告辞,转身离开大殿。相比来时,步履显而易见的沉重。
殿外艳阳高照,风和日暖,公子弦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阳光落在身上,他的视线有短暂模糊。用力眨了下眼,望见前方有一道身影急匆匆行来,很快同他擦身而过,没有片刻停留。
电光火石间,公子弦脑中闪过数个念头,下一刻尽数湮灭,化作一声无奈的苦笑。
婚盟不成,又惹得晋侯不喜,他注定不能在晋久留。前路不明,尚且自身难保,何必自寻烦恼,揣测于己无关之事。
一阵暖风袭来,鼓起青色袖摆。
公子弦收回视线,苦涩的笑意逐渐隐去,大步穿过宫道,径直向宫门走去。
在他身后,侍人脚步飞快,三步并作两步登上台阶,来到林珩所在的正殿,将带来的绢交给马塘。
马塘看过之后,简单询问过侍人,立即入殿禀报林珩 “君上,宫外有齐商,自称苍金,言有秘信呈送。
“又是齐人”听到马塘所言,林珩诧异地挑了下眉。“青袍长
冠,确是齐人打扮。”马塘说道。
“秘信何来”林珩端起茶盏饮下一口。茶汤渐冷,滋味变得苦涩。他却毫不在意,接连又饮下两口,任凭苦意在口中蔓延,始终面不改色。
他不肯细说,只道关系楚、魏,并呈上此物。说话间,马塘从袖中取出一张绢。
绢有些薄,两面都写了字。字上覆盖飞溅的暗痕,杂乱斑驳,极像是血渍。
绢布展开铺上桌面,林珩扫过两眼,神情变得凝重。
楚文。
在上京时期,他通读大量史册,学习多国文字。楚国的文字沿袭前朝先民,字形别具一格,一眼能够认出。
读过信中内容,林珩看向马塘,问道 “他是独自前来”同行有二仆。马塘回道。把人带来。诺。
马塘领命而去,叫来等候在殿外的侍人,命其去召齐商。
“速去。”
诺。侍人快步走下台阶,一路小跑穿过宫道,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彼时,苍金三人站在宫门前,焦急等待宫内回应。
苍金来时胸有成竹,交出秘信时信心满满。然而等待实在太过难熬,他不由得开始胡思乱想,逐渐变得忐忑不安。
迟和焕守在他两侧,肩上各站着一只猛禽,不意外引来好奇的目光。
两人从腰间解下布袋,不时取出一根肉条喂给猛禽。勉强安抚住夜枭和金雕,不在宫门前生乱。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苍金深吸一口气,停止原地踱步,强压下心头不安。终于,门后传来声响,侍人去而复返,传达正殿的旨意 君上召见。
苦候终于有了结果,苍金顿时大喜,交代迟和焕守在车前 “守在此处。切记,我不出宫,尔等不可归宅,有人来找也不可。
诺。迟和焕抱拳领命。
目送苍金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后,两人对视一眼,转身返回车上,各自从布袋中取出一只干饼,夹着腌菜和肉干大嚼。
“郎君说的你信不信”吃完一张饼,迟打开水囊灌下一大口,抹去下巴的水渍,突然有了谈性。
郎君说了许多,你言何事焕吃下最后一口饼,接过迟手中的水囊,随意说道。“重归氏族。”迟环顾左右,刻意压低声音。
焕正要喝水,闻言顿了一下,随后仰头灌下一口,含糊道 不知。
“重归氏族,几代家主可望不可即。”迟叹息一声,反手握住夜枭的脚爪,捻起一根羽毛,在手指间来回转动, 不过郎君行事向来有章程,或许真能行。
郎君想为之事,迄今尚无失手。焕突然说道。
迟停下动作,细思跟随苍金以来的种种,眼睛越来越亮,不由得按住焕的肩膀 你说得对他一时忘形忽略了金雕,差点被抓伤手背。
惊险地收回手,回忆平日里的教训,迟有些心虚的咧咧嘴,主动向一侧避开,尽可能离焕和金雕都远一些。
晋侯宫内,苍金被带入正殿,头不敢抬,匍匐在地行大礼。
商人苍金,拜见君上
起。
林珩的声音传来,苍金过于紧张,手脚有些不听使唤。他素来八面玲珑,能言善道,少见这般拘谨。
全因林珩的气势太过骇人。
明明是未及冠的少年,也不见疾言厉色,偏让苍金手足无措,仿佛面对一头凶兽,下意识屏住呼吸,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
苍金,你是齐人
“回君上,仆先祖世居绍国,曾官至农令。绍伯有罪,被除国,先祖受到牵连,家灭,携族人迁入齐国,行商活命。
“苍氏”
“祖封仓地,取仓廪之仓。后流落他国,无颜承氏,遂改为青色之苍,以隐先祖。”苍金实话实说,没有任何隐瞒。
“你有秘信”林珩继续问道。
仆一族擅长驯鸟,在城内截获信鸟,得秘信七。苍金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叠绢。
绢大小不一,展开共有六张。加上林珩面前的,正好是七封秘信。
“君上请观。”苍金躬身驱向前,手臂高高举起,双手擎过头顶。
马塘守在林珩身侧,
得林珩示意,上前取过秘信,逐一在案上铺开。
绢上多为楚文,仅有一封是魏国文字。上面的内容大多简短,部分隐含暗语。有一封行文仓促,内容却格外重要。
魏得晋弩,未送国内,恐有异心。短短十二个字,藏匿刀光剑影,可谓触目惊心。
此信从何而来林珩提起这张绢,询问道。
苍金抬头看过来,认出绢上的文字,回想后答道 “城内有商,暗中放飞信鸟。此信实是今日所获。
“今日截获,其人应还在城内。”林珩沉吟道。君上,仆带人去城内搜捕。马塘主动请缨。
“暂且不急。”林珩没有着急抓人,而是看向苍金话锋一转, 尔在齐国,可知长平城和历城
“回君上,长平城近齐都,齐君封给公子弦,税赋实掌于公子弼。历城地处边境,曾为齐国勺氏驻守,现为楚霸占。苍金对两城了如指掌。尤其是历城,关系到一条重要商路,提及如数家珍。
齐国勺氏
齐侯继夫人出自勺氏。“原来如此。”林珩冷笑一声。
马塘和苍金不解其意,林珩无意多做解释,合拢秘信,对苍金道 禽鸟能否寻踪
仆不敢保证,但能一试。苍金有一定把握,却没有大包大揽,话中留有余地。
如此甚好。”林珩颔首,转向马塘道,从宫内调拨人手,在城内秘密搜捕,找出楚、魏奸细。放言齐公子弦入晋,愿献两城求庇护,寡人尚未应允。
诺。马塘俯身领命。
林珩打开案旁的一只木盒,从盒中取出一枚木简,提笔在简上写下一行字,盖上私印交给苍金。苍金,你有功。此事成后,许你留在晋,授下大夫。
谢君上苍金喜出望外,当即大礼谢恩。
至于你的家族,林珩顿了顿,沉声道, 留齐无妨,迁晋亦可。如要迁晋,族人身无寸功,不能授给官爵。
想到族老的短视和族中的态度,苍金咬了咬牙,当机立断道 “仆效忠君上,决意析出家族,独行祭祀。
你可考虑妥当
仆誓言天地鬼神,绝无半句虚言苍金俯身在地,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见他意志坚决,林珩不再多言,命其与马塘一同行事,在城内搜捕楚、魏两国之人。
谨慎行事,切勿打草惊蛇。
遵君上旨意。
马塘和苍金齐声领命,前后退出大殿。
两人离开后,林珩饮尽变冷的茶汤,起身绕过屏风,换上一身绣金长袍,准备去往南殿。紫苏,派人去南殿找缪良。若公子煜未离宫,素来回禀。林珩展开双臂,茯苓为他系上腰带。
紫苏转身走向殿门,召来一名小奴吩咐几句。
“速去。”
诺。
小奴领命而去,不多时消失在回廊尽头。
紫苏回到内殿,林珩正在整理腰间的玉饰。随着他的动作,两条冠缨垂落颌下,刺绣边缘的金线浮动微光,同领口的金纹相映成辉。
君上,是否佩剑
“不必。”
一切妥当,林珩转身绕过屏风,迈步走出殿门。公子弦自作聪明,胆敢谋算于他,势必要付出代价。恶客也当物尽其用。
一阵微风袭来,林珩唇角隐去一抹笑痕,脚步轻快,隐隐透出几分愉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