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内,诸侯签订国书,出兵一事尘埃落定。关于北荒之地设县,无人发出异议,既是不能也是不敢。
诸事敲定,一应章程安排妥当,已是夕阳西下,夜幕来临。
晋侯营内大排筵宴,参与会盟的国君与随行氏族俱要出席,专为庆贺本次会盟。
与宴人数众多,大帐内空间有限,林珩下令清出大片空地,宴席露天举办。
方形柴堆一座接一座架起,篝火陆续点燃,焰舌跳跃翻卷,橘红色的火光蹿起数米。
半人高的火把插在地面,围绕宴会场排成长龙。
火光通明,黑夜亮如白昼。
主宾依次入席,林珩位居上首,各国国君依爵位落座,同祭祀时的排位大同小异。氏族的席位在国君身后,皆是长袍高冠,以示对宴会的重视。
宴上不能无乐。
待众人落座,鼓声渐起,瑟笙加入其中,中途融入笛音,奏出晋国独有的乐曲。
侍人鱼贯走入席间,奉上美食佳肴,注满桌上的酒盏。
几只三足鼎被抬至人前,鼎下火焰跳跃,鼎内热汤翻滚,汩汩冒出气泡。
仆人扛来宰杀洗净的牛羊和鹿,三名庖站定在鼎前,匍匐在地拜见国君。起身后挽起衣袖,挥刀拆解牛羊,将鹿肉斩成块。
三人技艺娴熟,动作似行云流水,眨眼时间,大块的羊肉、牛肉和鹿肉摆在盆中,逐一投入鼎内。
庖收起短刀,得赏后退出宴席。
几名厨捧着香料走近,认真查看过火候,将香料投入鼎内。
火焰熊熊燃烧,鼎身灼热,鼎内再次沸腾。大块的肉不停翻滚,香气瞬间爆裂,弥漫在空气中,引得人食指大动。
“何种香料”
“莫非是晋国独有”
纪国国君抽了抽鼻子,试图分辨香料的种类,可惜一无所获。巩国国君反映类似,盯着烹煮鹿肉的鼎,双眼一眨不眨,貌似急不可耐。
两人志趣相投,不好酒色专好美食,是不折不扣的老饕。
两国边境相邻,又分别同许国接壤,彼此间的关系十分微妙。
许伯祖上与羌人联姻,国内羌、狄、戎混居,常有小股胡人越过边境侵扰邻国。其来去如风,抢到粮食就跑,很难人赃并获。
纪国和巩国恨得牙痒痒,几次派人找上许伯。后者嘴上答应会严查,转身就忘得一干二净。实在推脱不过就装模作样抓几个人,为非作歹的盗匪从未伤筋动骨。
许国掌控马市,两国还要从许国市马,不能真正撕破脸,唯有忍气吞声。长此以往,许国的杂胡愈发狂妄,纪国和巩国苦不堪言,却是无计可施。
好在晋侯横空出世,许伯狂妄不了多久。
等待炖肉上桌的间隙,纪国国君端着酒盏凑近巩国国君,低声商量一番,后者连连点头。
“甚好。”
两人想到就做,同时起身向林珩敬酒。
“君侯武威,贼徒不敢作乱,西境必将安稳”
两人诚心诚意,感激发自内心。
林珩对他们印象不深,认真回忆两国疆域,视线扫过闷闷不乐的许伯,不禁莞尔一笑,举盏回敬“饮胜。”
三人举杯共饮,温热的酒水滑入喉咙,胃中腾起暖意。
继两人之后,在场国君陆续起身,纷纷举酒敬晋君。
林珩酒量不浅,架不住人数太多,实在应接不暇。唯有向下压了压手,起身邀众人共饮。
“诸君饮胜。”
“敬君侯”
见林珩不胜酒力,众人也不好强求,仰头饮尽盏中酒,接连在席间落座。
鼎中的肉已经烹熟,香味比先时更胜一筹。
侍人用长柄铜勺舀出炖肉,仔细盛入盘内,逐次送到诸侯席上,其后才是各国氏族。
炖肉摆在面前,不断冒着热气。
林珩拿起匕首,将拳头大的肉从中切开,当场一分为二。再将其中一半分盘,由侍人送到田齐面前。
“共食。”
看见这一幕,诸侯无不歆羡。
顶着众人或羡慕或嫉妒的眼光,田齐大口吃下炖肉,随后起身道“谢君侯”
酒过三巡,炖肉的鼎被移走,十余名舞人走入席间。
晋人好战,晋舞多豪迈,曲调激昂。
大营内的舞人都是男子,此时袒露上身,露出强健的脊背和有力的双臂,腰间勒一条宽带,手中握紧短矛,足下踏出鼓点,举手投足尽显粗犷奔放。
“吼”
舞人挥动短矛,围绕篝火腾挪跳跃,口中发出吼声,堪比虎啸山林。
火光舔舐强壮的脊背,汗珠滑过结实的肌肉,泛起晶莹光泽,仿佛涂抹了油脂。
分明是庆贺的舞蹈,却有肃杀之气迎面袭来。
习惯了国内的靡靡之音,乍一看晋舞,亲眼目睹晋人的强悍,个别国君和氏族面露惊容,酒盏险些脱手,几乎就要当场失态。
鼓点骤然密集,舞人的动作愈发强健有力。手中短矛高高举起,互相击刺,如同战场搏杀。
舞人化身甲士,气势雄浑,吼声震天。
火光变色,晕染开一片刀光剑影,恍如置身尸山血海。
嗡
控弦声突起,夹杂在乐声中,非耳力过人实难分辨。
舞人平放短矛,舞蹈即将结束,数道银光突然闪烁,半数袭向公子齐,余下飞向上首,赫然是冲林珩而去。
“君上小心”
“刺客”
刺杀突如其来,田齐来不及闪躲,被斗圩和斗墙护在身后,惊险避开致命一击。
飞向林珩的箭矢尽被拦截。
黑甲从席间扑出,擎起盾牌包围林珩。只听数声钝响,利矢撞上盾牌,接连掉落在地,尽数当场弯折。
刺客偷袭不成,一起拔刀冲入席间,开始乱砍乱杀。
氏族来不及拔剑,情急之下举起矮桌抵挡。国君们趁机拔出佩剑,合力围杀刺客。除个别人外,大多表现悍勇,未见半分怯意。
刺客不到十人,在围杀中接连倒地,非死即伤。
最后两人负隅顽抗,临死还要拉人垫背。手刚刚探出,就被飞来的短矛贯穿胸膛,踉跄半步倒在地上。
战斗结束后,宴会场一片狼藉。
林珩面色阴沉,越过黑甲行至下首,看向倒在血泊中的刺客,冷冷道出一个字“查。”
晋侯大营守卫森严,甲士日夜巡逻,堪比铜墙铁壁。今日举办宴会,营内人员庞杂,彼此间多不熟悉,宵小才能趁虚而入。
随着林珩一声令下,军仆推出拒马,大营门从内关闭,甲士在门前把守。
营内众人奉命集结,随扈被逐一清查,不放过任何可疑。
“诸位见谅。”林珩嘴上客气,态度森然,没有任何通融余地。
此举固然蛮横,在场众人无一反对,连许伯都未出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现场鸦雀无声,静得骇人。
突然,篝火中发出爆音,柴堆被烧塌,烈焰飞卷,火星四溅。
“找到了”
人群外,负责搜查的甲士找到线索,发现宋伯随扈少去九人,正合刺客数量。查验几人容貌和衣履,核对特征,证实所料不错,九人确实出自宋伯随扈,跟随宋伯一同过营。
看到马桂呈上的证据,林珩抬起头,在人群中锁定宋伯“君伯有何解释”
突然间大祸临头,宋伯惊得魂飞胆丧,眼前一阵发黑。
西境诸侯站在林珩两侧,目光齐刷刷看过来,锋利尖锐如有实质。
强大的压力下,宋伯近乎要昏厥,却知万不能昏倒。他只能狠掐大腿,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今日之事处理不好,宋国恐将亡,他也会背负上骂名。破坏会盟,刺杀晋君,哪一项都是大罪。
可他的确冤枉,对刺客一无所知。
刺杀,刺杀
电光火石间,一幕画面闪过脑海,宋伯抓住救命稻草,焦急道“我绝无害君侯之心,天地可鉴,鬼神共证前公子齐过宋险丧命,我常怀愧疚,相关人等尽下狱,怎会再行反复之举。此九人行刺君侯,欲杀公子齐,目的昭然,定为信平君所派”
话音刚落,议论声顿起。
宋伯所言看似为己开脱,却也能经得起推敲。
可惜他没有证据,一切口说无凭。为掩盖真实目的袭杀两人,再将罪名推给信平君,同样也能说得通。
“君侯明鉴,我实是被栽赃,百口莫辩啊”宋伯变颜变色,当场痛哭失声,半点不似作戏。
议论声戛然而止。
众人看着宋伯,神情各异。不信也好,同情也罢,无人开口帮忙求情,也未见落井下石,只待林珩决断。
宋伯哭得伤心,一时间悲愤交加。恨意犹如烈火,熊熊燃烧,瞬息燎原。
他忧心宋国,恐慌自身,对刺杀的幕后主使恨之入骨,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
林珩许久不作声,专心审视宋伯的神情变化,不放过端倪。
在宋伯濒临绝望,以为终将难逃一死时,林珩的声音终于响起“君伯所言有理。不过口说无凭,君伯应该明白。”
“我知,我知。”峰回路转,宋伯立刻打起精神,语速飞快,“信平君怙恶不悛,恶积祸盈,我与之不共戴天出兵蜀地,宋请为先锋”
宋伯慷慨激昂,当中表达决心。
见林珩不言不语,他狠狠一咬牙,继续道“我年迈,时有昏聩。世子才具有限,唯公子有能堪重任。出兵之时,擢公子有为军将,持虎符,领相印。”
此言出口,周围顿起吸气声。
宋伯无暇关注,注意力集中在林珩身上,仿佛在等待宣判。
良久,林珩终于开口“善。”
仅仅一个字,仿若仙音。
在生死间走过一遭,宋伯如蒙大赦,苍白的脸庞终于有了血色。
刺杀一事暂时了结,主谋盖棺定论。
宴会无法继续,好在会盟顺利完成,众人陆续告辞归营,准备明日启程,随晋侯前往北荒之地。
长沂君和曹伯情况特殊,暂时留在晋侯大营。
目送众人离去,长沂君看向对面的曹伯,低声道“大兄,刺客真是信平君所派”
“晋君认为他是,他便是。”曹伯摩挲着拇指上的玉环,话中意味深长。
短暂思量,长沂君恍然大悟,看向黑暗中的大帐,不觉心潮翻涌。
“回去休息。”曹伯按住长沂君的肩膀,用力拍了拍。
长沂君回过神来,压下翻腾的思绪,和兄长一同走回帐篷。
两人离开后,一只信鸟飞过夜空,找到灯火通明的大帐,降低高度,径直飞入帐内。
林珩正准备歇息,不料信鸟飞至近前。鸟背上绑着一只木管,用皮绳系紧。
他挥退侍人,熟练解开绳结,取出木管中的绢。
展开之后,绢上赫然写着八个字越侯薨,楚发兵历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