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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宴会持续到深夜,气氛极其热烈。

    国君们推杯把盏,看似在互相恭维,好话一句接着一句,完全不重样,实则暗中较劲,以祝酒互相比拼。

    祝酒演变成拼酒,酒瓮陆续清空。

    气氛烘托下,无人愿意示弱。至宴会后半,多数人酒意上头,变得醉眼朦胧。

    至月上中天,林珩出面结束宴会,众人想到明日大军开拔,不能误了正事,这才不情不愿地散去。

    营门大开,诸侯车驾停于外。

    车前插有旗帜,车身上绘有各家图腾。图案千奇百怪,有的写实,能一眼辨出虫鸟鱼兽;有的抽象,线条粗犷狰狞,更贴近先民的绘画。

    甲士守在车两旁,手持戈矛长戟,列队时昂首挺胸,样子威风凛凛。

    同为西境诸侯,同样参与过丰地会盟,彼此地位相当,谁也不愿屈居人下。

    各国国君齐聚一堂,表面和和气气,不至于剑拔弩张,实则暗潮涌动,背地里互别苗头。国君之下,氏族、甲士乃至军仆都有意争强,彼此间不甘示弱。

    诸侯们走出大营,一个接一个登车。车奴挥动缰绳,伞车陆续驶离,在夜色下行远。

    最后一名国君离开,军仆推出拒马,关闭营地大门。

    营内篝火即将燃尽,军仆熟练地竖起木架,撑起大量火盘。

    拳头大的火球在盘中跳跃,明光散落在帐篷之间,光线串联成甬道,照亮整座大营。

    荒野空旷,一望无际。

    夜风呼啸而过,带来狼群的嚎叫,凄厉刺耳。

    巡营甲士举着火把走过,绕过两座帐篷,迎面遇上另一支队伍。

    后者的组成稍显特殊,队伍中跟随两头狼,尖牙锋利,胸脯厚实,狼眼在黑暗中闪烁幽光,样子很是骇人。

    这样两头凶兽出现在营地本该引发警惕,甲士们却习以为常,未见半点慌乱。与对面的同袍打过招呼,几人的目光落在狼身上,语气中不乏羡慕“狼爪,如能生下狼崽,切记留给我一只。”

    “一定。”狼爪点头应道。他开口说话时,两头狼靠在他脚下,身体蹭过他的腿,亲昵显而易见。若非獠牙尖锐尾巴低垂,同家养的犬并无多大区别。

    狼嚎声持续一段时间,绿光游弋在大营外,迟迟不愿离去。

    狼爪拍了拍脚下的狼,一头仰头嚎叫,另一头紧随其后。声音一度压过营外的狼群,威慑力十足。

    大概是感知到威胁,营外的狼嚎声逐渐减小,狼群调头远去,明灭的绿光消失不见。

    狼爪抓了抓狼的后颈,赞许它们的表现。

    甲士们见怪不怪,收回羡慕的眼光,继续巡逻营地。

    夜色浓重,天空中聚起厚云,遮挡明月星光。

    狂风平地而起,刮过边城旷野,席卷诸侯营地。风旋撕扯竖立的图腾旗,旗杆摇晃,旗面翻卷,在风中猎猎作响。

    风力太过强劲,连续刮倒数只木架。架

    上的火盘翻落,火星爆裂飞溅。部分飞向近处的帐篷,眨眼间燃起火光。

    幸亏军仆就在附近,及时赶过来扑灭了火苗,将火势掐灭在萌芽之中。

    “仔细些,防有火起。”

    晋军大营加强巡逻,发现火情立即扑灭,损失微乎其微。

    其他诸侯就没有这么幸运。

    起风时,火光在营内蔓延,多座帐篷被烧毁,所幸没有人员伤亡。

    这场大风来得诡异,在夏季极其罕见。世人笃信鬼神,心中难免多想。

    林珩身在大帐,刚朦胧有了些睡意,听人禀报营地起火,立即披衣起身,快步来到帐门前,一把掀开帐帘。

    一瞬间,强风迎面袭来,风中卷着沙粒不断打在他身上,使他睁不开双眼。

    林珩抬袖遮在眼前,强顶着风走出大帐,出现在众人面前。

    “君上,风邪,请归帐”马桂和马塘飞速挡在他身前,异口同声请他返回大帐,不要以身犯险。

    “无碍。”林珩推开两人,任凭狂风鼓动长袍,掀起散落的长发。他抬眼环顾四周,捕捉到众人脸上的神情,没有片刻迟疑,立即扬声道,“召巫,行夜祭”

    大战之前人心动摇实为兵家大忌。

    形势瞬息万变,人心向背关系到他接下来的计划,无论如何不容有失。

    林珩一声令下,紧闭的营门被打开,数骑飞驰而出,前往各个营盘送信。

    “晋侯有令,召巫,行夜祭”

    旨意传达不久,国君们接连有了回应。

    营盘一座接一座打开,不同国家的巫徒步走出,手持祭祀所需的器具,由甲士护送去往晋君大营,在营门前聚集。

    诸国国君紧随其后。

    部分人已经歇息,睡梦中被吵醒,连忙从榻上爬起身,重新套上长袍戴上发冠。如此一来,难免耽搁时间,落在人群之后。

    各国的巫师聚集起来,有的手捧骨甲,有的背着铜器,还有的头挂禽羽或是顶着野兽的颅骨,模样迥异。

    唯有一点相同,不管出自哪国,参与夜祭的巫皆跣足披发,腰缠兽皮,脸颊、脖颈、肩背和前胸绘满巫文,使用的颜料以血制成。

    人员到齐,林珩在营前现身。

    不同于诸侯的正式,他套着一件宽松的长袍,领口微敞。长发披在身后,样子洒落不羁。

    他走出营门的一刻,四周鸦雀无声,无一人指责他衣冠不整,更无人言他有失礼仪。

    “牵牺牲,夜祭”

    事发突然,来不及提前准备,只能临时把军中的羊牵来一用。

    林珩带头献出牺牲,诸侯也命人牵羊,准备献给天地鬼神。

    蕲君献上的是一头鹿。非是有意特立独行,全因蕲人以放牧为生,除了牛羊和马,还驯养了大群的鹿。这次出征西南,蕲君特地带上十头鹿,专门为祭祀准备。

    林珩下令行夜祭,这些鹿正好用上。

    人员各自就位,牺

    牲也被牵来,巫命军仆架起三座柴堆,同时引火点燃。

    风比先时小了一些,然而依旧强劲。军仆数次点燃柴堆,火光刚刚亮起就被熄灭。

    见状,林珩命人取来火油,大量泼洒到柴堆上。这次投入火把,火光终于燃起。

    “献牺牲”

    巫围在篝火旁,齐声唱诵祭词。祝祷的巫言汇成一股,如雷鸣彻耳,一度撕裂风声。

    以林珩为首,各国国君拔出佩剑,逐一上前刺穿羊身和鹿颈,将牺牲投入火中。

    “祭”

    巫集体伏跪在地,样子虔诚无比。俄尔挺起上半身,高举双臂仰望苍穹,声音高亢近似尖锐,充斥在风中,互相纠缠撕扯。

    众人敛容屏气,气氛肃穆庄严。

    伴随着巫的唱诵声,西境诸侯齐聚在三座篝火下,共祭天地鬼神。

    祭祀中途,风力骤然减小,呼啸声戛然而止。

    乌云悄然散去,暗蓝的夜空中繁星闪烁,一轮明月高悬。

    月色皎洁,星辉明亮。

    光芒落向大地,似轻纱覆盖穿过边境的河流。

    河面泛起银光,水波粼粼。

    鱼群逆流而上,接连跃出水面,在空中短暂滞留,落下时砸出大片水花。

    这一幕奇景闯入眼帘,众人心神剧震,抽气声此起彼伏。

    巫望向河面,各自进行卜谶。龟甲、蓍草、兽骨、竹签等一一摆出,方法各不相同,卜出的结果大同小异,主要预示吉兆。

    “大吉”

    卦象展示给众人,霎时驱散阴霾,心中的担忧如流云散去。

    在场的巫都卜出大吉,无疑能大举提振士气。因狂风而来的忐忑荡然无存,众人面露喜意,对这次出征信心十足。

    夜祭接近尾声,三座篝火同时燃尽,柴堆轰然倒塌,压住化为焦炭的牺牲。

    国君们各自归营,甲士护卫在车旁。和来时不同,众人都是面带笑容,心中的忧虑一扫而空,看上去无比轻松。

    巫继续守在柴堆前,直至火光完全熄灭,指挥军仆扒出牺牲的头颅,亲手进行掩埋,才彻底结束这场祭祀。

    林珩回到大帐,再次躺到榻上,却是了无睡意。

    仰望帐顶许久,实在睡不着,他干脆坐起身,披衣绕过屏风,重新打开楚煜的书信。

    信中内容不长,只有寥寥十数字,却成功扰乱他的心神,令他眉心紧拧。

    “君侯知煜心意,喜甚。盼与君侯相会,一叙情意。”

    林珩放下绢布,抬手捏了捏眉心,不禁开始怀疑,邀楚煜炉城相见究竟是不是一个好主意。

    他抬头望向帐帘,凝视火光落在帐上的暗影,突然想起国太夫人的提点,有所思才会放在心上,放在心上才会百般介意。介意带来彷徨,彷徨促成烦乱,终致心绪难平。

    “当真不介意,随他去就是,何必放在心上。”

    反复咀嚼这句话,林珩眸光暗沉,答案浮现脑海,似拨云见日,捕捉到一切的源头。

    不过是几首情诗,几句情话罢了,竟让他乱了方寸,仿佛不历世情的稚子。

    “简直荒谬。”

    这不是他的性格,也非他的作风。

    纵然视而不见,问题依旧存在。不想再被扰乱心情,就该当面解决问题。

    他了解楚煜的为人,曾坚定认为两人不能为友。结果世事难料,晋越再结婚盟,盟约存续期间,两人的关系难以分割。

    强硬、霸道、蛮横才是他的秉性。

    想要就去夺,去抢,直至握在掌心,再不容他人染指。

    至于如何确定心意,确认后又该如何做

    林珩执起架上的金簪,以簪尾拨亮灯芯,凝视跳跃的火光,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於菟凶猛,驯服一头猛兽想是万分有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