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落入大殿,漫开斑斓光影。
侍人鱼贯进入大殿,两两合力抬入木箱,逐次摆放到阶下。
箱盖同时掀起,箱中之物闯入视野,霎时间寒光凛冽,刺痛人眼。
殿内陡然陷入寂静,落针可闻。
即便是素来沉稳的令尹,此时也禁不住手抖,碰倒的茶盏滚落到台阶下,茶汤泼溅开,洇出大片湿痕。
铁器,竟然全部是铁器
矛头,短刀,箭簇,强弓。
箱中武器数量不多,却件件都是珍品,价值连城,堪比稀世珍宝。
“楚能冶铁,仗恃利器所向披靡。晋何时有铁”令尹压下躁动的情绪,目光沉沉看向费何,道出心中疑惑。
费何坦然一笑,又取出一封书信,双手捧至楚煜面前,道“礼皆出自晋,君上命人准备多时,非别国所获。”
他的话掷地有声,明白告知令尹,铁器全部出自晋国。
晋有恶金,有石涅,有冶炼之法,有技艺娴熟的匠人,千锤百炼锻造出的铁器绝不亚于楚。假以时日还能更胜一筹。
现如今,晋国铁器武装新军,二军也在陆续换装,战斗力拔升一截。
“楚无礼挑衅,晋恶之。君上言,晋越同盟稳固,蔑非议,不信挑拨,不予敌可乘之机,方能两利俱存。”费何侃侃而谈,揭穿楚国阴谋,阐明当今局势。
他明言晋、越、楚二国,字字不提齐国,话语背后却充斥齐国的影子。
晋越两结婚盟,两国休戚与共。楚齐有历城之盟,必要时也需共进退。
齐人追名逐利,齐商遍布天下,与越间齐名。一旦晋楚开战,齐若相助楚国,极可能改变战场形势。
与其亡羊补牢,不如未雨绸缪。
林珩有此打算,借使者之口传递。楚煜心领神会,自然会有所决断。
“寡人修书一封,劳君转交晋君。”楚煜收剑还鞘,接过费何呈上的书信,一目十行掠过,当下心中有底。
费何叠手应诺,看出楚煜的态度,此行已是大功告成。
他没有在大殿久留,再拜后告辞,随侍人前去驿坊歇息,最迟后日就将启程归国。
盛装铁器的木箱留在殿内,森森寒意浮动,铁器之利令人胆寒。
“仗恃利器,楚霸南境数十载,倨傲狂妄,不可一世。今晋国有铁,消息一旦传出,其必定气急败坏。”想到楚人的反应,松阳君大感快慰,弯腰抄起一把短刀,入手沉甸甸,刀身反射寒光,丝毫不亚于楚国锻造的兵刃。
他从腰间扯下丝绦,以短刀的边缘划过,丝绦无声而断,切口整齐,足见其锋利。
“好刀”松阳君口出赞叹,对短刀爱不释手。
铁剑只有一柄,晋侯明言赠与越君,他不可能争抢。短刀足有二把,无论如何他都要争取一把。
“君上,此刀胜楚刀多矣,吾甚爱。”松阳君反转刀身,目光灼灼看向
楚煜,意思再明白不过。
见被抢先一步,钟离君心中暗恼,连忙起身补救,对晋国的铁器大加称赞,目的与松阳君一般无二。
铁剑不敢奢望,至少要分一把短刀。
再不济,矛头也成,总不可能是一支箭簇
至于强弓,弓身雕刻於菟,并且镶嵌宝石,十有八九和铁剑一样是为楚煜量身打造,旁人注定没戏。
兼为臣子和宗室成员,必须要有眼力价。两人对视一眼,从未如此时一般心有灵犀,深刻了解彼此的意图,并决定通力合作。
目睹他们的表现,令尹差点扯断胡须,再不能稳坐钓鱼台。
他起身咳嗽一声,在六道目光移过来时,信步走到木箱前,弯腰拿起最后一把短刀,坦言道“君上,臣老迈,万望体恤。”
言下之意,他已是古稀之年,垂垂老矣。为国操劳大半生,难道不该有一把好刀
楚煜微笑颔首,表示很能理解令尹所言甚是。”
钟离君下意识皱眉,松阳君则在吹胡子瞪眼。旁人不了解,他们深知令尹的底细,庞眉白发,动辄口称“老朽”,实际仍能饭一斗,肉十斤。临战犹可披坚执锐,驾驶战车冲阵,说一句老当益壮绝不为过。
就是这样一个人,口口声声自称老迈,还装模作样弯下腰,就差再咳嗽两声。
厚颜
无耻
没有下限
钟离君自诩狡猾多谋,面对令尹的不顾脸面也只能甘拜下风。好在短刀有二把,让出一把,自己仍有机会。
松阳君和钟离君想法一致,用力握紧短刀,无论如何不肯放下。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楚煜,神情中充满热切,无需开口,所求摆在面前。
“好刀当佩英雄。”楚煜笑容明艳,许两人留下短刀。话中不乏称赞之意,更令两人心潮澎湃。
为免夜长梦多,松阳君和钟离君当即就要告辞,令尹也是一样。
“先不急,有一事需速行。”楚煜叫住二人,点出离间楚齐一事需抓紧,“晋君礼重,越自当回报。”
“君上所言在理。”令尹点头称是。
松阳君和钟离君也无异议,决定各自抓紧安排,务必用最快的速度调动人手,使流言传遍齐国。
“君上放心,臣必竭尽所能。”
楚煜摩挲着铁剑上的花纹,视线扫过二人,沉声道“楚欲效我父行事,奈何自大傲慢,画虎不成反类犬,被晋君深巫恶。如我所料不差,两国定起战事,且规模非小,恐旷日持久。明日朝会,议征召国人屯兵于边,以备国战。”
征召国人
四个字入耳,令尹二人皆是一凛。
“君上以为,此必大战”松阳君问道。
“然。”楚煜手指地上的木箱,“小战,何必如此”
林珩掌权即灭郑国,丰城会盟收服西境诸侯,率大军征西南,凶戾霸道闻名天下。
公子项横
扫楚国宗室和氏族,以强权震慑国内并压服附庸国。如魏国一般生出异心,仍只敢在背地里行动,不敢公然违背公子项,其铁血手腕可见一斑。
两人不起兵则已,一旦起兵,注定掀起狂风骤雨,搅乱天下局势。
“越与楚有深仇大恨,血脉不绝,百世犹可报。企望之良机近在眼前,及锋而试,大仇得报,自能告慰先祖,祭祀太庙。”
世情千变万化。
在与林珩定下婚盟时,楚煜从未想过晋会先一步与楚开启国战。
对越国而言,此乃天赐良机。
纵然没有林珩遣使,他也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必然要配合出兵,与公子项战场相见。
“臣遵旨。”
若言他事,朝中或许会有不同意见。提到宿敌楚国,越国上下只会有一个声音战
令尹表情肃然,心中已在计算调兵需多少时日。
松阳君和钟离君交换眼神,料定出兵一事必成,不会有任何意外。军将由君上任命,他们都有机会,势必要争上一争。
事情商量妥当,二人告辞离宫。由于怀揣着心事,一路之上都是神情凝重,样子讳莫如深。
熊氏兄弟在城内筛查探子,期间有所斩获,正准备入宫复命。
熊罴和熊蒙来到宫门前,惊鸿一瞥,看到二人的模样,都是心头一跳。
“不提君上的两位叔父,令尹这般神情实在少见,莫非有大事发生”
“晋使今日入城,或与晋国有关。”
“晋国”
提起晋国,不免想到近段时间的传言。
熊罴和熊蒙神情微变,心中闪过同样的念头莫非晋楚真要开战
“果真如此,君上必定出兵。”熊蒙直言不讳,语气十分笃定。
他跟随楚煜多年,深谙楚煜的性情和手段。
遇敌绝不会留情,必然要斩尽杀绝。
越楚是世仇,且有先君遇刺一事,大战不可避免。一旦起兵戈,战火注定旷日持久,不死不休。
思及此,熊罴向熊蒙使了个眼色,两人未再多言,脚步匆匆跨过宫门,快速向正殿行去。
大国争锋突如其来,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越国为复仇紧锣密鼓,自上而下,战争机器开始运转。
远在千里之外的晋国都城肃州,一张张告示张贴城内,并有飞骑四出,向各城传旨征兵,再由城内派人告知乡邑,继而传递至村庄。
时近傍晚,肃州城内依旧喧闹,大街小巷人头攒动,行人接踵摩肩。
有别于往日,今日最热闹的不是商坊,也不是百工坊,而是张贴告示的立木前。
只见立木四面围满了人群,挤挤挨挨,一层套着一层,近乎寸步难移。
告示张贴在两米处,有专人在一旁宣读。
由于聚集的人太多,声音嘈杂,宣读之人不得不拔高嗓门,嗓子很快变得沙哑。
见状,工坊主事拎出两面铜锣,登上高处敲响。锣声穿透空气,勉强压制住人声。
“安静”主事趁机大吼。
这一声效果显著,嘈杂的议论声暂时平息。
宣读告示之人终于能松口气,从腰间解下水囊猛灌两口,反手抹去下巴上的水渍,大声道“楚国无使求聘,狂妄无礼,是为蔑晋;杀国君派遣之人,投掷首级,明为挑衅;焚临桓要塞,刀锋过界,已为宣战。”
随着该人的宣读,人群愈发安静,无分男女老少皆是攥紧双拳,胸中涌动怒火。
“楚国恣肆狂妄,恶行昭彰。晋不纵其行,当以眼还眼。”
说到这里,该人再次拔高声音,一字一句犹如金戈之声,狠狠凿入众人耳中。
“君上旨意,发举国之兵,东出临桓,伐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