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楚煜受邀过营,与林珩再议兵事。
帐外大雨滂沱,帐内温暖如春。
地面铺设厚实的兽皮,铜灯的灯盘中跳跃暖光。
铜炉燃烧散出热气,香鼎徐徐升起青烟,沁人心脾,暖香萦绕。
林珩和楚煜对面而坐,两人身前各设一张矮桌,桌上摆放茶汤及数盘糕点,还有多种肉脯。不同于常见的肉干,这些肉脯中加了蜜,风味更胜一筹。
两人身侧未设屏风,一张木架取而代之。
木架既高且宽,中部镂空。顶部悬挂一卷兽皮,以特殊方法硝制,厚薄均匀,表面光滑,呈现灰白色泽。
拉开捆扎的系绳,兽皮舒展垂落。
整张悬挂开,上绘山川河流,标注天下各国,中心处赫然是上京城。
“天下舆图。”
看到这幅舆图,饶是楚煜也不免动容,看着图上的线条和文字短暂失神。
片刻后,他终于回过神来,开口询问卢义舆图”
林珩咽下口中的糕点,又饮下一口茶汤,方才开口“此图出自卢义后人,百年过去,难免有增删,然大致不会错。”
天子分封四百年,礼制渐坏,诸侯间征伐不断,小国时有灭亡,大国疆域也有变化。图上的部分国家,例如申、害等,早就不复存在。
考虑到现实情况,卢成在绘图时有所删改。但他不是卢义,并未亲自走访天下各国,所知存在局限。故而图上的标注存在模糊,部分区域直接空白。
即便如此,对天下诸侯来说,这幅图仍如稀世珍宝,价值连城。有幸得此珍宝,必要妥善收藏,轻易不示于人前。
林珩却直接挂在帐中,展示在楚煜面前。
待他用完糕点,更起身走到图前,指尖划过图上,分别在齐国和楚国圈出一部分,用力点了点。
“齐相今日过营,休兵之意甚是坚定。楚人则心存不甘,不情不愿。”林珩一边说,一边侧头看向楚煜。后者放下茶盏,施施然站起身,迈步来到图前,与他并肩而立。
“君侯之意,果真要五十城”
“齐国坚持谈和,楚国独木难支,除了罢兵别无选择。既知结果,何必拘礼”林珩状似戏谑,目光却极其认真。
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楚齐同盟并不牢靠,失去齐国支持,楚国没有任何胜算。与其强撑到最后,内忧外患一起爆发,不如付出一定代价,及早从危局内抽身。
“五十城,三十城,二十城。”林珩逐一列举,手指点在图上,划定的区域逐渐缩小,但几座边防重城始终在其中,“无论多少,只要楚项给了,南境霸主必威严扫地。吴国不会错失良机,魏也会伺机而动。”
“楚贯彻分封,自立国以来从不曾变。”楚煜凝视图上,接过林珩的话,继续说道,“楚国边城多由氏族把守,数百年立家,国君不能插手。若因罢兵割让,如何能甘心”
不
甘逐日累积,必滋生怨恨。
对晋,对越。
还有引发这场战争却又不能取胜的楚项。
“战场拖延时日,楚国定乱。割城罢兵,隐患深埋,日后也会乱。”楚煜单手负在腰后,另一只手把玩悬在腰间的玉环,笑容明艳之极,却也充满了血腥味道。
“积弊太久,唯变能生。只可惜”林珩话说到一半,中途戛然而止。他微微眯起双眼,摇了摇头。
大国氏族之强,甚过小国国君。
四方诸侯之中,楚国氏族最为独特。他们的权力几乎不受控制,能真正做到和国君分庭抗礼。
这种政治生态极其矛盾。
一方面,楚国氏族捍卫了国家强盛,使楚国数百年雄踞南境;另一方面,无法向心的强权足以动摇楚国根基,使国君的统治摇摇欲坠。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林珩点在与晋国相邻的几座边城,总结道,“看似坚不可摧,往往只需破碎一点,就将分崩离析。”
从最开始,林珩就没打算放过楚国。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晋国要东出,楚国横在路上,是不折不扣的拦路虎。
他发举国之兵,本意一战毕其功。真正短兵相接,却发现太过想当然。
“不能一战灭国,便要徐徐图之。”
楚不同于郑。
这般庞然大物,一口气吞不下,唯有层层递进。直至有十成的把握,发兵攻破纪州城。
林珩侃侃而谈,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这么做相当冒险,楚煜或许会忌惮他的强势,使两国同盟出现裂痕。
所幸糟糕的情况并非发生。
灭楚是越室毕生所愿,楚煜不会例外。看出林珩的野心,他非但不视为威胁,反而心生雀跃。
愉悦的情绪持续攀升,眼尾染上妃色,更添一抹风情。
“君侯之意,与我不谋而合。”
林珩侧头看向他,撞上含笑的双眼,目光微顿,很快又恢复自然。
变化发生在瞬间,快得超乎想象。
楚煜仍捕捉到全部,没有错过一丝一毫。
他笑容更盛,微微倾身,声音流淌过林珩耳畔,伴随着轻盈的呼吸声,似羽毛拂过,有些痒,却格外的醉人。
“此番,我与君侯是否心意相通”
心意相通
林珩挑了下眉,忽然转过身,两指捏住楚煜的下巴,强使他靠得更近。
目光相触,呼吸交融,能清晰感知到彼此的温度。
“越君能否猜出,寡人此刻在想些什么”
漆黑的瞳孔犹如深渊,幽暗无底,却能清晰映出对方的面孔。
楚煜凝视林珩许久,没有半点挣脱之意,反而顺着下巴上的力道贴近,殷红的唇印上林珩的嘴角,一触即离。
“方才君侯何思,我不能解。这一刻,我倒能猜出几分。”楚煜笑意盈盈,食指轻点下唇
,眸光潋滟,勾魂摄魄。
“哦”林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声音没有起伏,窥不出丝毫情绪。
不待楚煜再次开口,他忽然扣住楚煜的脖颈,拇指擦过右耳上的玉玦,侧首封住了他的声音。
霸道,蛮横,没有半分怜惜,如同猛兽在撕咬猎物。
刺痛突如其来,一道殷红沿着嘴角滑落,蜿蜒过白皙的下巴,滑入刺绣金纹的衣领。
楚煜似被定住,短暂没有反应。片刻后反客为主,凶狠不亚于对方。
突然间,木架被撞倒,发出一声钝响。
舆图覆盖地面,玄色与绯红交缠其上,金辉相映,玉饰飞散。
丝绦不知何时被扯断,玉带交叠,彩宝滚动,蹦跳几下嵌入暗影。
长发如瀑布流淌,铺展于图上,比墨色更浓。
马桂和马塘守在帐外,听到帐内传出的声响,始终一动不动,眼观鼻鼻观心,好似两尊木雕泥塑。
楚煜的内侍同在帐外,也是垂手默立,神情不见丝毫变化,一举一动和两人如出一辙。
大雨如注,冷风刺骨。
暴雨笼罩野地全境,河流水位猛涨,大大小小的沟壑被填满,包围矗立在荒野中的四座营盘。
楚军大营内,楚项坐在屏风前,手边摆着贾吉带回的国书。
灯光下,他神情冷峻,眼帘微垂,遮去几要溢出的戾气。
五十城,边界百里,胃口倒是不小。”
多名楚国氏族坐在他对面,以令尹贾吉为首,获悉国书内容,皆是面色阴沉,怒火中烧。
“晋侯欺人太甚”
“五十城,竟也敢提。”
“还要向越国谈和”
“岂有此理”
“休想”
正如越国氏族不愿与楚休战,楚国氏族想到要向越国低头,无不火冒三丈,完全不能接受。
“继续战”
“齐国怯懦,楚人从不畏战。”
“晋侯侥幸灭郑,便盛气凌人,忘乎所以。楚人何曾这般受辱”楚国刑令愤然道。他不能接受晋侯的条件,更不愿向越国求和。
氏族们愤愤不平,楚项始终一言不发。
愤慨的声音充斥在大帐内,他充耳不闻,而是压低目光凝视竹简上的文字,似要透过遒劲的笔墨看清运笔之人。
晋侯,侯伯。
林珩
他猛然攥紧右手,握拳击向桌面。
砰地一声,吵嚷戛然而止。
“事已至此,争论毫无意义。”楚项抬起头,目光扫视众人,沉声道,“数日鏖战,局势如何,诸君心知肚明。齐国一心休战,晋侯咄咄逼人,越与楚不死不休,再战于楚不利。”
帐内陷入长久沉默。
楚项分析透彻,话中有理有据。
众人十分明白,继续打下去,楚国毫无胜算,只是仍不甘心。
不甘心退让,尤其是向宿敌低头。
自楚共公问鼎于天子,楚国雄霸南境,数百年来傲视群雄。何曾如今日这般受辱,近乎被逼入绝境。
“君上,晋侯野心勃勃,臣恐今此退让,遗祸无穷。”贾吉道出心中担忧。
楚国疆域广阔,吞并的邻国不下十数。五十城不是拿不出来,而是必须考虑割让的后果。
“我知。”
林珩和楚煜能想到的方面,楚项同样不会忽略。但他别无选择,权衡利弊,必须先从战场脱身,方能再论以后。
“局面对我国不利,但我军并未真正落败,不必轻易退让。况晋侯条件太过苛刻,就算齐人一心求和,也不会点头答应。”楚项单手覆上竹简,沉声道。
听闻此言,氏族们低声议论,接连点头。
“晋侯虽言再战,未必不是虚张声势。”楚项继续道,“数日交锋,将士以命换名。晋军偶占上风,损失同样不小。继续打下去,晋又能撑多久西境诸侯当真一条心”
“君上所言甚是。”鹄离出言附和。
其余氏族也纷纷点头。
“晋侯既然要谈,那就好好地谈上一谈。天明派人过营,告知晋侯,寡人知其意,邀其军前一会。”
楚项合拢竹简,挺直脊背,一字一句缓慢出口。身后的屏风上,一头睚眦足踏血河,凶横狰狞,似要择人而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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