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正殿。
砰
一声钝响,姬典失手打翻了药盏。
杯盏翻滚落地,盏口倒扣在石砖上,漆黑的药汁在地面流淌,涂抹出大片暗色,散发浓烈的苦味。
姬典僵坐在榻上,瞳孔紧缩,满脸震惊之色。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一名侍人匍匐在地,腰背躬起,额头低垂。视线触碰青石砖,声音紧绷,恐慌难以遮掩“回陛下,连伯绞废王,悬尸城头,诸侯尽知。”
说完最后一个字,侍人头垂得更低。预感天子将要暴怒,整个人瑟瑟发抖,却不敢退出寝殿。
果不其然,下一刻钝响又起,竟是姬典掀翻了矮桌,握拳砸在榻上。
“胆大包天”
“他如何敢”
他在祭祀时受伤,城内传得风风雨雨,人心本就不稳。姬超杀废王一事传出,无疑雪上加霜。
若言父子情深义重,实乃无稽之谈。
废王落得如此下场,极大程度上是咎由自取。他之所以愤怒,全因对方的下场令他胆寒,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刑不上天子,四百年来不曾打破。
诸侯碍于礼法才放废王离开上京。纵使要取他性命也会背地里动手,绝不会如此明目张胆。
处置贼寇的极刑,如今却被用在废王身上,不仅是打破规则,更碎裂王室威严,彻底将王室拉下神坛。
“胆大妄为,该死,他该死”
姬典的伤腿无法移动,他不断握拳捶向床榻,脸色青白交加,愤怒中夹杂着恐惧,除了翻来覆去咒骂姬超,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侍人俯跪在殿内,尽可能减小存在感。任凭姬典愤怒咆哮,始终不敢出声。
姬典的声音很快变得沙哑,他本就有伤在身,大怒伤神,人变得异常疲惫。他颓然地倒回榻上,呆呆地望着屋顶,许久才道“传我旨意,召王子盛、王子岁觐见。”
“诺。”侍人忙不迭应声,膝行倒退,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寝殿。
来到廊下时,遇冷风袭面,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鼻腔一阵发痒,他暗道不好,快行两步奔下台阶,才敢痛快的打出喷嚏。
“发生何事”内史从对面走来,见到侍人的模样,眼底闪过疑惑。抬头看一眼他身后紧闭的殿门,听到门内隐隐传出的声响,神情又变得凝重。
“陛下知连伯杀废王,大怒,命召王子盛和王子岁觐见。”侍人躬身行礼,小心回道。
“既如此,速去。”初闻此事,内史也难掩震惊。得知要召两位王子进宫,大致猜出天子的意图,没有再拦侍人,让其速去传旨。
“诺。”侍人再次弯腰行礼,旋即越过内史身侧,沿着宫道快步行去。
时间已是午后,阴云蔽日,寒风刺骨。
侍人驾车来至城东,马蹄声穿过长街,不意外引来门奴注意。
几人从背风
处走出,各自躬身跺脚,在墙边探头探脑。见来的是一辆宫车,观方向是去王子盛和王子岁的府邸,立即向府内禀报,不敢有片刻延误。
“天子召见”
宫车先停在王子盛府门前,侍人扬声宣天子口谕。待门内有了回应,又片刻不停赶去王子岁府上。
一街之隔,刁完听家奴禀报,执笔的手微顿,墨汁顺着笔尖滴落,染上竹简,铺开一团黑斑。
“天子召见”他索性停下笔,将竹简推到一旁,一边取过布巾拭手,一边思量宫内用意。
在与单信争夺执政一位上,他后发制人,逐步占据优势。但旨意未下,官印没有真正握在手里,还不能掉以轻心。
这段时日以来,他时刻关注王宫动向,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天子今日罢朝,却在午后召见两位王子,行动透出古怪,难免让他提心。
“尔等如何看”想不出所以然,刁完询问左右门客。
几人交头接耳,短暂商议后,右手边一人开口“家主,仆闻废王死在连地,被连伯绞杀,尸体悬于城头。天子突然召见,或与此事有关。”
“消息确实”
“事情从城外大营传出,八九不离十。”门客言之凿凿,道出消息来源。
刁完陷入沉思,片刻后点了点头。
以诸侯的作风,怕是故意传出消息,使城内听闻。
废王死在连伯手里,还是这般不体面的死法,天子急召两个兄弟倒也是合情合理。
提起废王之死,门客们心思各异,有一人神情格外凝重,几度看向刁完,欲言又止。
“乔翁有何言”刁完觉得奇怪,主动开口询问。
“家主,仆以为此事关乎上京,不可轻视。”乔翁说道。
“怎么讲”
“废王流徙,终是王族,绞杀实在不妥,遑论暴尸城头。连伯视废王如贼寇,施以极刑,上溯四百载从未曾见。”乔翁忧心忡忡,已经看到这件事带来的恶果,“世有礼法,约束天下诸侯,使其不能越雷池。连伯出身王族,二十年不祭太庙,其心昭然。今杀废王,实乃僭越。倘若听之任之,则王室威严荡然无存,诸侯再无束缚,天下定将大乱”
乔翁这番话有理有据,阐明事情背后的隐患。
废王可以死,事实上他死不足惜,但不该是这样的死法。
失去尊严,毫无体面,如同贼寇。
死后暴尸,不能收敛棺葬,简直骇人听闻。
乔翁话音落下,室内鸦雀无声,骤然间陷入沉默。
回想二十年前,废王向诸国强索质子,诸侯敢怒不敢言,都要乖乖送人。对比如今,委实是世事多变,难以预料。
“如今的上京,哪还有什么威严。”刁完嗤笑一声,对上乔翁讶异的目光,正打断继续开口,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随之而来是家仆急促的声音,令众人心头一紧。
“家主,城外起高台,遍立图腾旗”
什么
饶是刁完早投林珩,不将姬典放在眼中,此时也不由得悚然一惊。
他腾地站起身,越过左右门客,大步来到门前,双手拉开房门,沉声道“城外起高台”
“回家主,仆亲眼所见。”家仆言词利落,将出城所见和盘托出。
他奉刁完的命令出城送信,尚未抵达晋军大营,就见到拔地而起的高台。
相比天子下令建造的祭祀台,这座高台体积超出两倍,运送土石的车辆排成长龙,台下聚集多国工匠,采用的器械和工具五花八门,有的他甚至见所未见。
“仆见高车,能吊起千斤巨石,巨大台阶一蹴而就,犹如鬼神之力。”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家仆仍不免感到震撼。
身居王城,自诩览尽盛景,今日却大开眼界,意识到自己是何等地见识浅薄。
诸侯国之强不仅在兵,更在商,在匠,在民
上京奢靡成风,百工坊逢迎贵族,从上至下钻研奇技淫巧,兵器、农具仍延袭旧制,如何不衰败,如何不被诸侯远远甩开
听完家仆的讲述,众人表情各异,纷纷猜测这座高台的用途。
“筑高台,遍插图腾旗,莫非是要会盟”
“王城之下会盟”
“果真如此,天子如何自处”
诸侯齐聚王城,本该拱卫天子。如今却要在城外会盟,公然与王权对抗,使天子颜面扫地。
王权衰弱,再也无法遮掩。
“时也,命也。前朝一度鼎盛,同样为天子所灭。如今不过世事轮回。我等非能擎天之人,无力扭转乾坤,唯求自保,不卷入其中,不落得粉身碎骨。”
刁完转身回到室内,预想上京的未来,突然变得意兴阑珊。
即便如此,执政的官印仍要拿到手。
王权衰微,王城的未来一眼可见。他必须竭尽所能,向晋王展示自己的用途,为自己也为家人博一条出路。
他看得十分透彻,也清楚自身能力所在,好高骛远是取死之道,保命、保住家人才是根本。
“家主,城外之事是否禀报宫中”乔翁开口道。
“自然要报。”刁完振袖坐到屏风前,重新铺开竹简,迅速写成一封书信,交人送给单信。
身为朝臣,他应尽职责。但如何报,何时报,其中大有文章。最好拉上单信,两人一同入宫,遇突发情况也好应对。
他与单信虽为对手,某种意义上也属同盟。
究其根本,从天子的角度看,他二人都是诸侯的耳目,是不折不扣的逆臣,却也必须重用。
“速去。”
“诺。”
仆人捧起竹简,脚步匆匆离开,很快消失在廊下。
彼时,王子盛和王子岁的马车停在宫门前,两人先后下车,在宫道前碰面。
“兄长先行。”见到王子盛,王子岁主动谦让。
“同行。”王子盛皮笑肉不笑
,到底顾忌是在宫门前,没有故意挑刺,维持面上和平。
在入宫之前,两人听到风声,得知废王死在连地,对天子召见有所准备。
此外,王子岁还接到邀请,邀他参与城外会盟。
他向姬典请下诏书,即将离京开国,成为诸侯中的一员。是否参与此次会盟代表他今后的立场,是彻底析出王族,还是继续藕断丝连。
行走在宫道上,王子岁看似平静,脑海中却在天人交战。
来到正殿前,仰望丹陛之上,看出恢弘之下的衰败,恍如见到王城的未来,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既然要走,便走得干脆利落。
该割舍的总要割舍,优柔寡断毫无益处,除非想和这座王城一起沉沦。
主意既定,王子岁深吸一口气,提步登上台阶。
越靠近殿门,他的目光越是沉静,心思全部隐藏,再窥不出半分端倪。
王城之外,各国匠人日夜忙碌,宏伟的会盟台快速落成,过程如同神迹。
巨大的攻城车改为吊车,楼车增设踏板,随着奴隶拽动绳索,石砖土块眨眼运至高处,堆砌在一起,严丝合缝,针戳不进。
四大诸侯举行会盟,各国群起响应。
为建造会盟台,众人群策群力,从营内调拨匠人,轻松超过千数。
工期有限,工匠们通力合作,也在互相比拼。
能被国君委以重任,无一例外都是大匠,各个本领过人。只是大匠之间也要分出高下。
大国匠人技高一筹,小国匠人也不甘示弱,战场上打不过,工地上总要争一口气。
林珩四人定下工期,交给专人负责,便心无旁骛绘制舆图。不承想各国工匠爆发巨大的热情,会盟台提前竣工。
马桂入大帐禀报时,四人在舆图上各踞一方,正完成最后几笔。
闻声,四人同时抬起头,表情如出一辙,都有些难以置信“建成了”
“回君上,确已竣工。”马桂目睹匠人的速度,震撼非同小可。事实摆在眼前,会盟台确已建成,没有半分虚假。
林珩短暂停笔,示意马桂退下,其后看向楚煜,道“会盟之日将近,何时邀天子”
“宜早不宜迟。”楚煜拂开落在脸颊边发丝,手下不停,画出最后一块飞地。
“二位意下如何”林珩又看向对面。
“快些也好。”楚项和赵弼各自落下一笔,没有提出异议。
为行动方便,四人都摘掉发冠,仅用发簪和绢束发。各自挽起袖摆,除去腰间配饰,和平日里的仪容大相径庭。
过了今日,再难看到这一幕。
国君忙碌时,四国史官同在记录,笔下文字不同,内容却如出一辙王聚,秘会数日,不离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