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令营结束之后,国中生们搭乘着巴士再次回到了学校。
因为活动列表上最后一个活动是野炊,等国中生们从学校解散的时候,天边已经显露出了暗色。
“明天见”
“明天见。”挥别了像是逃跑一样随着回家许可立刻消失的幼驯染,诸伏高明掩着唇打了个不明显的哈欠,还没等他迈出下一步,急匆匆地从身旁冲过,卷起一阵风的少女就高喊着“明天见”消失在了诸伏高明的眼前。
“啊,明天见。”
他站在原地愣了一下,还是补上了这句小桥葵听不见的道别。
不知道是不是离开了摇晃的车厢后还有些许的不适应,诸伏高明有那么一瞬间,感到了轻微的恍惚。他似乎不止是在和友人轻快地再见,而是在和什么更沉重的东西道别。
他晃晃头,把这张毫无根据的感觉丢在脑后,拍了拍身前挂着的背包“kiki,你先回家还是跟我一起去商店”
睡了一路的大猫艰难地睁开眼睛看了看他,毛茸茸的脸上满是澄澈的呆滞,粉色的小舌头都露出来一截。
嗯一看就没睡醒。
兄长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好心地把那截舌头卷了卷推回去,轻声解释起来“景光被你一个人丢在家里肯定有点不高兴。今天既然有空的话,我去把他之前想要的那个周边买回家吧。”
“kiki也是,不是馋新口味的汽水好久了吗”
犬井户缔打到一半的哈欠断掉,它舔舔同样粉嫩的鼻尖尖,郑重地点了点头。
“说起来,今天回去的话,你也要洗头了”诸伏高明抓住立马准备逃跑的猫的后颈,温和地询问,“kiki,让妈妈帮你还是我帮你”
犬井户缔
可以的话哪个都不想选,有没有人能尊重一下动物的习性啊
天挣扎着挥舞了一下四肢,但柔软的爪垫拍在诸伏高明的手上除了让他心情愉悦外毫无作用,因此最终除了尾巴也跟着缠上诸伏高明的手腕外毫无改变。
被揪住命运的后颈皮的大猫只好弱气地哼了一声“喵呜。”
非得选的话还是选会小心地注意不会把水浇到他耳朵上的高明吧。
“我倒是没问题。”诸伏高明抱着把它放回地面,习惯性地最后叮嘱了一句,“路上注意安全。”
回应他的是猫猫挥舞着挥舞着就乘以2了的毛茸茸的大尾巴。
世界寂静无声。
但是似乎本来就该是这样的。一个安宁而和缓,供人安睡的凉爽夜晚。
诸伏景光像是以往每次睡午觉一样,安静地闭着眼睛,趴在妈妈抱来的毯子上。但这次,他纤长的睫毛不再随着呼吸微微颤动,以往平稳而有力的心跳声也消失不见,身下的“红毯”冰冷而干涸,散发出让人头脑空白的铁锈味。
人在看见超乎想象的画面时,第一反应往往不是惊讶,而是茫然、困惑,就像面对不想接受的事时,第一反应往往是否定一样。
犬井户缔抱着难以言喻的不安感打开门后,在熟悉的通往二楼的阶梯口裹足不前。
气味不会骗人,声音不会骗人,他的头脑一片空白,剩下的唯有不想面对的心情。
这间宅子里满是死亡的气息。
他茫然地看着楼上,像是在看一个自己从来都没见过的世界那样,恐惧而视若洪水猛兽。
时钟仿佛都停止了片刻,在连空气都凝固了的世界里,他尾音颤抖,不自觉吐出的话轻得像是一阵微风“骗人的吧”
仿佛终于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不得不面对现实,像个成熟的大孩子一样去解决而不是逃避问题,犬井户缔软着脚向上走了两步,差点从楼梯上滚下来。
他晃了晃脑袋,急促地喘了两口气。
紧接着回荡在死寂的宅子里的不是急促的脚步声,而是地板两声清脆的起跳、落地音,零碎混乱的爪子和地板接触的声音这种声音非常特殊,几乎听过一次就不会再忘,有着独特的轻快节奏,光是听到就让人情不自禁地微笑。
可这次,声音的主人听起来慌慌张张,甚至又滑了一下,差点摔倒。
诸伏景光几乎可以完全在脑海中复刻出那样的景象了。
那是半人半兽,混迹在人类社会里,努力地试图融入其中的孩子。
在跳跃的时候,他会用尾巴裹住自己,看起来就像是一团跃动着的白色火焰;在而在奔跑的时候,他又变成了四肢着地的姿态,那种富有节奏感的沉闷声响也是由此而来。
紧接着,诸伏景光感觉到也许不应该说感觉,但是很奇妙的,他就是知道犬井户缔小心翼翼,甚至是满怀着前所未有的恐惧接近了他。
最先感觉到的是嗅闻。
随着急促的呼吸声,微弱的气流从皮肤上划过,很快就来到了脸颊上,颤抖着长久地停留于此。
接着是小心过头的触碰。
凌乱散落出来的长发落在了诸伏景光的身上,但似乎是觉得仍然不够清晰,细微的窸窣音后,柔软而温暖的触感贴在了诸伏景光的胸膛上。
是在听心跳声吗可是他身上现在完全称不上干净
诸伏景光突然感觉到了一点难为情。
他的上衣完全被血浸透了不说,身下的地板估计也是这种惨状,而脸上、手上更是如此,沾上的血早就已经干涸在皮肤上了,黏腻又难受,碰到的感觉一定更糟糕。
别看kiki平常懒得打理自己,实际上那家伙的洁癖就像猫一样,对于灰尘、泥土之类从来都是敬而远之。
让你见到这样的我,真是不好意思。
诸伏景光以一种奇妙又带着点好笑的心态,在心里道了声歉虽然这份心情好像再也没办法传达给他了。
最后感觉到的,是皮肤上被打湿的温暖的感觉。
在终于确认了现状,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之后,仅仅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大颗大颗的泪水便溢出了犬井户缔的眼眶,滴在了诸伏景光的脸上。
湿润而温暖的感触只持续了很短暂的一瞬间,那点温度无法染上他渐渐冰冷的皮肤,最后只留下了潮湿的感觉。
啊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kiki哭吧
而且还是那么狼狈的哭法,漂亮的脸全都皱在一起,完全没有平常好面子的作态
“什么啊”声音几乎是颤抖着从喉咙里挤了出来,干涩又断断续续,“骗人的吧hiro”
好可怜。
也好可爱。
想要安慰他,叫他不要再哭了,又想要再多看看他,看着他为自己露出这样的表情而感到奇怪的高兴
但是好像什么都做不到了。
“hiro,动一动、动一动好不好不要闭上眼睛,再看看我、再看看kiki好不好”像是撒娇一样的声音吐字含混不清,夹杂着难以抑制的哭腔,“呜”
渐渐的,能听到的声音也变得模糊了起来。
水珠砸落在地板上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呼唤着自己名字的声音全部都逐渐远去了。
稍微睡一会吧
没关系的,只是稍微分开一会而已。再醒过来的时候,两个人还会再见的
所以,不要再哭了。
我已经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抱着安慰你了。
姐姐说,想要和那个人一起,过上属于人类的平凡生活;
沙耶说,比起事前放弃妥协,还是事后反悔比较好;
高明说,凡事都要尽力而为,因为覆水难收,积重难返。
属于诸伏景光的,那个的小小沙漏里,时之砂即将流失殆尽。
想要再次看到你的笑容、想要继续注视着你、想要看见你的梦映射进现实,想要听见你呼唤我的声音。
不要再留下我一个人了。
伴随着难以抑制的抽噎,有着金色宝石瞳孔的人类按住自己的胸膛,摸索着心的方向,属于小孩子的柔软的指尖一点点地没入了自己的身体。
有一样东西,对犬井户缔来说虽然重要,却也不是非要不可;但对于现在的诸伏景光来说,却是必不可少的必需品。
如果选择被驯养,那就要承担一点哭泣的风险。
假如名字是脖子上的项圈,那么从做下这个选择开始,连接着项圈的锁链也已经化作实物,将他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
在无数纷繁杂乱的思绪中,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悲伤,犬井户缔咬紧牙关,全然不顾及自己已经被犬牙咬穿的地方,牢牢地锁住了即将倾泻而出的悲鸣,抓住了那颗正怦怦跳动着的心脏。
他只听得见心里在回响的,那个微小的声音。
不要走、不要离开我,拜托了
为了抓住转瞬即逝的流星,人究竟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呢
在滴答的水声中,那双鎏金色的眼眸骤然黯淡了些许。
不过,从现在开始,我终于得以窥见你平常所见的景色,行走在一条你走过的道路上了。
应该审视夺度。
应该三思而行。
应该随机应变。
但是那个时候,诸伏景光能听到的只有胸中的怦怦,它们越来越响,直到整个世界都被怦怦声填满,急促的鼓点催促着他做些什么。
他做了什么记不起来了。
但一切都应该归于平静才对。
那震耳欲聋的声响为什么还没有停止
它不知疲倦地跳动着,仿佛永远都不会变的太阳,又好像是永远高悬在天边的月亮,宇宙中投来一瞥的某颗行星,自顾自地散发着光芒,却带来了难以言喻的安心感。
好温暖。
他的指尖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冷意,脸颊上似乎沾到了什么黏腻的东西,胸膛上面莫名的沉重,似乎被什么柔软的东西重重地压着,一丝一毫都不肯放松。
要喘不过气来了。
带来这份温暖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回来了”
家里似乎太安静了。
天已经快黑了,但不管是一楼还是二楼,厨房还是客厅,灯都没有亮起来。
诸伏高明随手打开灯,怀揣着困惑和不知从何而来的忐忑,一步步走上二楼,对眼前的景象而感到了彻底的头脑空白。
奇异的熟悉感,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一幕一样
熟悉的走廊,陌生的走廊;熟悉的家人,陌生的姿态而在铺天盖地的血色之中,诸伏高明几乎是头晕目眩地绕过了倒在地上的父母,双手颤抖。
他第一次觉得那团微微起伏的白色是如此显眼。
就像以往每个睡午觉的下午一样,犬井户缔缩成一团,柔软的腹部紧紧贴着诸伏景光的头,侧着抱住他,头枕在他的胸膛上,而长得不可思议的尾巴就是最好的被子,遮盖住了两人的上半身。
只是这次他睁着眼睛,神情惶惶不安。
景光的姿态也和往日里相差无几,呼吸悠长而绵软,吹的长尾那一小块的毛发有些湿润,随着气流微微晃动。
但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忽略的是,两个人身上已经彻底干涸掉的深黑色痕迹,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铁锈味。
诸伏高明满脸空白,不知道是该感到庆幸,还是该细细感受越过迟钝追上来的悲伤。在他扶着门试图站稳的时候,那双金色的眼睛从黑暗中投来了视线。
几乎是在清醒的瞬间,犬井户缔原本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姿态就化作了焦躁。他的尾尖在空中一抖一抖,湿润着眼睛将诸伏景光抱得更紧了一些的同时,用气音呼唤了起来“高明”
“kiki,我看见爸爸妈妈了。”诸伏高明听见自己的声音,如坠梦中般虚幻而毫无真实感,“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不知道我回来的时候就那样了。”犬井户缔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又飞快地将头压了回去,紧紧地贴着诸伏景光的胸膛。
小孩子声音还带着小小的颤抖和干涩。
他的动作很快,但诸伏高明在出于本能,下意识逃避现实的同时,头脑却加速运转,尽力捕捉着每个细节
kiki的胸前,是怎么了
带着一丝越发不详的预感,诸伏高明走过来,慢慢地蹲下,膝盖着地,检查起了两人的状况。
首先是满身狼狈的诸伏景光。
他闭着眼睛,就像是陷入了甜美而安稳的梦乡一样,安稳地睡着,一丝一毫要醒来的意思都没有。
这是诸伏高明收到的第一个好消息景光身上穿着的衣服虽然已经完全能被称之为血衣了,但他本人却完全没有受到伤害,连一点伤口都没有找见。
但这同样是诸伏高明感到不对的地方。
如果没有伤口血是从哪里来的呢
他压抑着不安,看向犬井户缔,寻求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诸伏高明深吸一口气,突然从小孩子的呜咽声中明白了什么。
那是景光的血。
可那么大的出血量,景光是怎么活下来的他脸色红润,看上去没有丝毫失血的迹象。
那是kiki的血。
提前回家看到这幕的kiki一定做了什么,以一种他不能理解的方法保住了景光。
那是绝不能被发现的事。
两个人如此大剂量的失血,血液已经浸透地板,留下了没办法短时间内抹掉的痕迹和自己的dna信息。
这是绝不能被发现的事。
无论是起死回生,还是重伤后的平安无事,都是永远不能对他人吐露的秘密
父母的死讯无法改变,也没办法藏下,他需要报警联系警察;景光和kiki的异样必须藏起来,想办法掩饰住不该存在的东西,比如血迹、血衣;他回家的时候有跟邻居打过照面,短时间内可以说是没有反应过来,时间一长再报警也会有些奇怪
他是长子,是长兄,是家里两个小孩子唯一能依靠的对象。
诸伏高明咬了咬牙,一把拎起还趴在景光身上发抖的犬井户缔“kiki,没时间让你害怕了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回来的时候,景光和爸爸妈妈一样吗”
犬井户缔还在无法抑制地发着抖,只能慢慢地点了点头。
最糟糕的一个消息。
犯人也知道这件事
“你知道犯人是谁吗,你看见他了吗”
“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能闻出来吗”
犬井户缔通通摇头,半响从嗓子里憋出了一句声音细微的话“橘子的味道太重了,我闻不出来对不起。”
对诸伏高明来说细微的气味,对犬井户缔来说却格外明显,那丝清甜的柑橘味和皂香混杂在残酷的铁锈味里,把本就微弱的陌生人的气味彻底盖住。
橘子味不,是宠物驱避剂。
诸伏高明第一次在气味方面做出了和气味专家不同的判断。
他深吸一口气,来不及思考这条线索有什么用,便安抚似地把小孩子抱在怀里拍了拍背“kiki,冷静点。”
但他放在小孩子背上的手和犬井户缔一样,仍然在细微地颤抖着。
“接下来,我有几件很重要的事要拜托你”
他注视着犬井户缔惶恐不安的神情,强硬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可以帮我吗,kiki”
也就是在这个瞬间,他终于注意到了一些奇怪的事犬井户缔原本雪色的长发末尾,染上了像是被火燎过一样干枯的焦色。
这给了他一点灵感。
小孩子压抑着哭腔,努力打起精神来,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么,接下来我的每句话你都要仔细听好,牢记在心里。”
“第一,今天这里发生的事,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不管对谁都不可以说”
家里的财物完好,门窗完好这证明凶手是被爸爸或者妈妈放进屋内的,要么他的职业特殊,要么是熟人作案,而结合完好的财物来看,凶手所需求的并不是钱财。
行凶的凶器是陌生的利器,但凶手在用完它后随手便扔到了屋内他很有自信不会被发现线索、或者说他没想到指纹的问题带着凶器上门,说明凶手早有预谋,那么答案只能是前者了。
他不是激情杀人,他早已想好了脱罪的退路,这是一次图谋已久的杀人案。
而诸伏高明要做的,就是牢牢记住这些细节的同时,更改这里的某些细节。
诸伏高明举着录像机事无巨细地拍摄着现场的每个细节时,犬井户缔从衣柜里翻出衣服,又从浴室里搬来水和毛巾,简单擦洗过后给他和诸伏景光两个人都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诸伏高明从柜子里翻找着家里的存折、值钱物品时,犬井户缔抱着几件沾上了血迹的衣服跑去浴室,将燃烧后的灰烬通通打散冲入下水道。
诸伏高明收拾好背包,从浴室里找出漂白剂倒在走廊的时候,犬井户缔抱着诸伏景光,不安地在旁边看着。
如果一个人有做福尔摩斯的才能,那么,他一定也具备了成为莫里亚蒂所需要的才能。
诸伏高明咬着自己的指甲,拼命思索该如何掩饰这件事的时候,一个堪称是疯狂的念头逐渐从心底生根发芽,又在看见犬井户缔时,成为了决定性的想法。
把这一切都焚烧殆尽,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他没办法解释为什么犯人仔细清理了犯罪现场的血迹,却没能发现被抱到衣柜里的景光。血衣已经撕碎烧成灰,冲入下水道死无对证了,可那块范围惊人、难以掩饰的血迹,偏偏是最需要被隐藏起来的东西
七岁小孩子的话,不会被当做口供,也不会具有法律作用,最多是当作锁定嫌疑人时的参考。
这句话无论对诸伏景光还是对犬井户缔而言,都是一样的。
而既然当事人说的话不会被信任,那么最有话语权的人自然是第一时间来到案发现场的第二目击者了诸伏高明抬起眼睛,明白那个疯狂的计划正在逐渐具有可行性。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带着景光以最快的速度离开长野。
警察和报纸那边,哪怕不用好好地拜托,也是会尽最大努力保护受害者隐私的,隐匿下事件幸存者的存在虽然有些奇怪,却也不是不能理解;但唯独天神町,是绝对不能再待下去了。
离开的犯人看见新闻,一开始也许会相信,可只要他们还住在这里一天
迟早会被发现的。
那本应离开的亡魂,仍然没有前往彼岸。
“kiki,如果是你自己点的火,你能做到烧掉其他东西的同时不烧到人吗”
得到犬井户缔肯定的答复后,诸伏高明接着追问“那么,在特定的区域减小火势,保留下文件也是可以做到的”
“我会加油的”小孩子没什么底气地回答道。
“拜托你了。”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最后设置好虚假而简陋的定时燃烧装置后,诸伏高明深吸一口气,用衣服隔着指尖推下了鞋柜上的花瓶。
“砰”
瓷器跌落于地板破碎时,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他尽可能冷静地呼吸着,用指节敲了敲旁边的鞋柜,连被什么东西划伤了也没来得及在意听到他信号的小孩子同样深吸了一口气。
忍耐着苦涩的心情和咸涩的泪水,犬井户缔咬紧牙关,将二楼点燃。
不灭的火焰升腾而起,照亮了这个弥漫着铁锈味的恐怖夜晚,也照亮了诸伏高明晦暗的神色。
他在做什么
他可以说是毁掉了现场所有的证据,毁掉了能搜寻到犯人的线索,在这一场冲天的大火后,有个恶贯满盈的家伙也许就能逃过法律,得到自由。
诸伏高明当然想要抓住凶手,把他丢进监狱里,用尽一切力量、想尽一切办法,在法律的范围内让他痛不欲生、明白生命的重量、忏悔犯下的罪行但他更清晰地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如果这么做会牵连到景光和kiki的话,无论父母怎么想,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都说死者为大,但活着的人的生活还要继续下去。
所以,即使非得毁掉案发现场也没有办法,他想这么做,他要这么做,他必须这么做
从此以后,这是只有他能破的案子,是他的责任。
恍惚间,他听到了邻居惊慌的呼喊“着火了”
少年深吸一口气,重新背起背包,虚掩着口鼻向二楼奔去。
“kiki景光”
“先是什么东西被打破的声音,那个时候我吓了一跳,因为他们是非常有礼貌的邻居,平常也安静,像这种事还从没发生过。我当时感觉有哪里不对,于是立马出门去看了一眼。”
“时间啊,我刚好有在等七点的见笑了,毕竟最近的电视剧”似乎是意识到话题有些跑偏,还想抒发一下对近年来越来越好看的电视剧的感想的夫人轻咳一声,“那个时候应该刚好是整点,因为片头刚好开始播放。”
“然后,我就听到那种火焰燃烧的声音从房子里蔓延出来,紧接着是蹭得窜起的火焰,真的吓到我了,因为我突然想起来,诸伏君刚刚好像才回家,而他们家的其他人今天似乎都没有出过门,我下午还看见诸伏夫人在打理庭院”
她细长的柳眉忧郁地聚拢,汇成一座秀气的小小山峰,眼中的哀切不似作伪。
眼底下一片青黑的青年警察听到她的话,叹了口气,安慰了两句,“生死无常,请节哀。”旋即又觉得说这话好像哪里不太对,掩饰似地地用笔点了点手里的警察手册,“请接着详细按照事件发生的顺序进行描述吧”
“拜托了。”他补充道。
“唉说起来也是可怜人。”那位夫人叹了一口气,细长的眼眸微微半阖,眉目流转间便让人感觉到了真切的哀愁,丝丝缕缕,她柔声低语,“不过幸好那孩子没有事,真是万幸啊”
“说到这个,您知不知道他们一家人有没有和谁发生过矛盾,起过冲突”
“我没听过这样的事。”夫人对着他摇了摇头,耐心解释起来,“诸伏先生是在小学做老师的,文化人,对谁都客客气气的,斯文的很。诸伏太太也一样,温柔的能滴出水来,哪里有跟别人结怨的道理”
她叹口气“真是可怜啊,那孩子。”
满脸菜色的警官并没有意识到她说的是“那”孩子,而不是出现在事件档案里的“三个,”或许他以为那是个代词也说不定。
似乎是觉得自己已经回答了足够多的问题,这位夫人眨了眨眼,收敛起那份哀切,柔声询问“请问,我可以收养他们吗”
“啊”警察官对这样的展开毫无设想,切切实实地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应该不行吧受害者虽然是未成年,但本身还有三代以内的血亲在”
那样的话,那孩子要怎么办
夫人那双琥珀般温润的眼里闪过一丝关切“他们都会一起被收养吗”
“这个概率不大。”另一位更年长的警察官摇摇头,指出了非常现实的一点,“毕竟养孩子是一笔很大的支出”
一口气多了三张嘴,光伙食费就不是小数目了。
面容姣好的夫人肉眼可见的更忧愁了些。
她披着件灰色柔软的羽织外衣,此时收拢袖子,轻轻抵着脸,作出思考的模样,轻而浅地叹着气。那长长的袖子下垂,随着风柔和地摆动,在地面上投下一抹似鸟雀飞翼的影子来。
“感谢您的配合,之后如果有想起什么新线索也可以拨打我们的电话。”
警察官客气地结束了这次问话。
等离开街角后,他用手肘碰了碰搭档“鉴识科那边有新进展吗”
“没有。”搭档翻阅着自己的记录,利落地回答道,“那样的现场还能有什么进展不要说燃气爆炸和起火,光是灭火就已经是对现场毁灭性的打击了不过一定要说进展的话,确实有一个。”
看着警官好奇的目光,搭档合上笔记本“医院方面的最新消息,案件的幸存者醒过来了。”
“那样的话”
搭档瞥了眼青年警官因为想到什么,而显得兴奋的脸庞,不紧不慢地泼了盆冷水“上面说的是好消息。坏消息的话,我这里也有一个。”
“医院方面传来消息的不是儿科,是精神科。”他看着同伴有些呆滞的表情,好心补充道,“因为受到的刺激太大,那孩子不仅失去了部分记忆,而且还患上了失语症太复杂的专业术语我也能没听懂,但一句话概括的话就是”
“从幸存者那里得到犯人信息这条路,已经彻底没戏了”说着,他短促地“嗯”了一声。
“怎么了”同伴看过来。
“刚刚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从头顶划过去”他迟疑地仰头看了看,又连忙闭上眼睛垂头。
蓝宝石般的晴空刺亮,仿佛刚刚那抹掠过他的黑影只是烈日下的幻觉。
“是云吧或者鸟”搭档这么猜测道。
被带去警察署后的第二天,诸伏高明在那里看到了一个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您是”
“你好,初次见面,在下九条正宗。”这位特意前来见他的青年叼着烟从前台投来一瞥,他眼下一片青黑,神情颓丧,看起来像是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青年人回头和旁边的警察交谈了两句,便迈步向诸伏高明走来。
“我是鞘的哥哥唔,也是龙的哥哥。”他这么说着,就看见了诸伏高明眼睛里掩饰不住的茫然。
青年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啊,抱歉,龙的名字是犬井才对是这个吧”
“事情我已经听说了,节哀。”他背对着满脸关心的警察官,自然地压低了声音,把自己的言语藏进了警署内的嘈杂交谈声中,“诸伏君,我这次来只有一个问题。”
“鞘临走前把龙拜托给了我”青年双手插兜,微微弯腰,“但是,当我知道了他这段时间一直和你们生活之后,我还是想问问看。诸伏君,你是怎么想的呢”
青年轻声说“来之前我已经和负责案件的警官交谈过了,他告诉我你的那些亲戚里也有愿意收养你和景光的人,虽然是分开收养,但我想血缘关系还是比较重要的你要见见他们再做决定吗”
诸伏高明凝视着他,少年人的眼底仍然有些恍惚,但一晚上的时间却已经足够让他冷静下来了。
“分开收养”他重复了一下这个词,似乎有点不理解。
九条正宗摸了摸脖子,忍着掏出一根烟的冲动,只是指尖微微勾了勾“啊,分开收养。不是你去东京,就是景光应该是这个名字吧总之,愿意收养你们的亲戚一个在东京,一个则就在长野,但他们都只愿意收养一个。”
“kiki呢”
九条正宗被这个问题问得愣了一下“跟我走。”
他这次是真的有点困扰了。
“诸伏君,我不太清楚你是怎么想的,”他斟酌着语言,“但是龙是不适合和别人一起生活的,你也知道吧”
“我必须带走龙,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他,鞘在东京都给他留了房子。”
诸伏高明没有理解他的这句话,或者说,他不太敢相信自己理解的意思是正确的“您的意思是”
“呃我不太能离开山梨,而龙也不适合过来”九条正宗被他过分锐利的目光盯得竟然有些紧张。
诸伏高明审视地上下打量了他一会,慢慢吐出一口气,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回绝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抱歉,我不能让九条先生带走kiki。”
九条正宗摩挲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掏出来的烟盒,在少年人还是有些紧张却倔强的目光里,露出了一个属于成年人的狡诈的满意微笑。
“这样的话。”他轻声说,“我们也许能达成共识也说不定呢,诸伏君。”
“我把龙不,我把kiki留给你,而作为交换,我帮你解决一些小问题,比如东京都的住所,未来的生活资金,收养手续上的一些小麻烦,保证你们兄弟不会分开怎么样”
诸伏高明眨眨眼,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九条先生给出的,似乎都是对我有利的条件”
九条正宗摇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睛里终于带上了些真实的钦佩“不,诸伏君,光是你留下龙就已经帮了大忙了。”
“我可不是鞘,能管得住他。”他自嘲般笑了笑,却也没多少失落,转而打趣了起来,“而且如果他真的跟我来了山梨,到时候把你们拆散的我岂不是要被他吃掉”
这话听起来像是玩笑,却也未尝不是九条先生的肺腑之言。
能管住kiki的人,又怎么会在眼里对他有着藏不住的忌惮与警惕九条小姐对待kiki的时候,从来都是一揪耳朵二打屁股三罚站,她从不视那孩子为洪水猛兽,而是真切地把他当做人类来抚育。
那只是个小孩子而已。
诸伏高明无声地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目光锐利而坚定。他紧了紧抓着背包的手,向着连夜驱车赶来的青年深深地鞠了一躬“之后就拜托你了,九条先生。”
“请多指教。”
“啊,请多指教。”他眨眨眼睛,“既然诸伏君这么决定了,接下来的事通通交给我就好。”
九条正宗掐着烟,无意般补充了一句“七天之内,我会全部搞定的。”
如果不算上尸检的时间,从停灵到下葬,刚好七天。
诸伏高明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非常感谢。”
人长大的过程,就是和各种各样的事物说离别的过程。
从喜欢的零食从便利店的货架上消失,到停产的小众口味汽水,再到过时的玩具,最后是毕业后自然而然再也不见的同学,走上不同的道路的朋友,不得不告别的家人
这一切都比诸伏高明想象的要快得多。
葬礼那天的天气阴沉,只有一层朦胧的辉光穿过云层,黑色的长柄雨伞像地面上的乌云一样罩在他们身上,将一切都藏在了阴影里,蒙上一层晦暗的色彩。
在婉拒了所有好心或善意的劝说之后,诸伏高明在父母的墓前最后献上了一束花,带着两个还没缓过神来的小学生搭上了离开长野的特急。
他还会回来的。
直到了结这件事。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