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
幽暗的寝居内只留一盏小小的烛台,烛火明明灭灭,打在面前之人清丽的侧脸上。
楚玉的脑袋昏昏沉沉,第一反应便是她被背刺了
好好好。
想她这辈子唯一一次心软,就是在雪地里将要死不活的仙门小崽子刨了出来,谁曾想竟养虎为患。
九岚山的势力越来越大,名门正派看不过眼,属实是在情理之中。
而这小崽子不用多说,定是要为什么天下大义,除去自己这个领头妖女。
楚玉出离愤怒了,哪怕全身使不上一点力气,她依旧很有精神地瞪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好徒弟。
始作俑者一袭白衣,坐在她的床榻旁。
他端方温雅,神色淡淡,哪怕身在魔窟,也仍然出淤泥而不染,比真正的仙门中人还要更仙气飘飘。
此时此刻,好徒弟正定定地望着楚玉,半晌才再次开口。
“有哪里不舒服吗”
殷晚辞嗓音微微颤抖,他垂下眼,极其小声地说“我替师尊准备了冰糖雪”
“滚。”
“”
“没听见吗,我让你滚出去。”
楚玉越想越气,即使受制于人,她也毫不怯场地和殷晚辞对视“还有,不许再叫我师尊。”
“师尊息怒。”
殷晚辞还是那副好脾气的样子,他将雪梨汤放在雕花案上,似乎想伸手将床上的少女扶起来。
这是不忍心直接刀掉她,所以想在汤里下毒
楚玉被自己的想法震惊到,她神色复杂地看着殷晚辞,往事如雪花般纷涌而来。
阿辞一向心软。
在正儿八经做她徒弟时,他表现得温和又懂事,不仅将整个九岚山打理得井井有条,还包揽了她的日常起居。
因此,偶尔她手痒下山揍人时,也会带着徒弟长长见识。
而殷晚辞大部分时候都是安静的。
安静地看着她这个师尊耀武耀威,再安静地做好扫尾工作。
楚玉一向是打完就爽,爽完就走人。这个时候,殷晚辞就会替她将结下的梁子掐灭在萌芽之中。
有时觉得对方罪不至此,还会不着痕迹留下些伤药,权当给对方一个台阶。
楚玉全都知道,只是念及对方本性纯良,又是自己唯一的徒弟,才一直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得不说,这些年因为有这般手段,与她敌对的修仙者比从前少了许多。
所以,就是这个时候和那些仙门世家勾搭上的吗
楚玉恍然大悟。
最近几年,好像确实有正派人士想要拉拢他这个好徒弟。
这就是所谓的“身在曹营心在汉”
哪怕被妖女一手带大,殷晚辞的骨子里,还流着仙门世家的血。
喝喝。
好一条喂不熟的白眼狼
“不要让我重复第二次。”
输人不输阵,楚玉扬起下巴“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
好似一把尖刀戳开房内平静的假象,殷晚辞温和的面具逐渐碎裂开来。
“哦,那你想看到谁”
他语气森冷“是山下的邪术师,还是刀宗的小少主。”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楚玉脱口而出,说完才隐隐察觉到对方冷漠的表情下,似乎带着一丝压抑着的痛苦。
痛苦
真是笑死人啦。
该难过的明明是她吧。
“我一直把你当成最亲近的人,可你却”
楚玉痛心疾首“却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
良久的沉默。
“师尊是这样想的吗。”
房内的烛火快要燃尽时,殷晚辞才缓缓开口。
他的眼圈微微发红,站起身时,甚至连身形也不稳了。
“好,我走。”
殷晚辞嗓音沙哑,端起雪梨汤的指尖颤抖,像被抛弃的小动物。
他无措地退至门前“你不要不要生气。”
他看起来实在太难过,眼眶里隐隐可见晶莹的水光。
这可真是稀奇,楚玉想。
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她自然是仇家一大堆。
有一年被人暗算,她逃过一劫,可她的徒弟却被人捉了去。
他们严刑拷打他,试图从殷晚辞口中得知妖女的下落。
怎料行刑的鞭子都断成了两截,他也没吐露半个字。
等到楚玉卷土重来,把这些人都一一刀掉时,小徒弟伤痕累累,却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他只是冲她温柔地笑,再用干净的帕子擦她沾了血污的脸。
画面重合。
当初骨头被打断还不哭不闹的人,竟然会为了她的两句重话失魂落魄。
到底是相处这么多年的崽,楚玉那该死的恻隐之心又开始微微冒头。
罢了。
反正她曾经对这个人,已经心软过一次了。
反正他们的的确确一起度过了那么久的时光。
反正他看起来要把那碗汤端走,或许还有的治。
大不了以后对这小崽子提防着些,再严加管教,看看能不能掰回来,让他改正归邪。
楚玉不是会失落太久的人,想通了之后,她长叹一口气,脸上的表情也缓和了不少。
“等等。”
殷晚辞脚步一顿。
“师尊”
“还知道我是你师尊呀。”
楚玉没好气道“你看看你现在,有一点当徒弟的样子吗”
坏徒弟垂下眼,似在态度极好地认错。
这份乖顺的样子让楚玉的气又消了几分。
她本来就是邪修出身,听多了徒弟拿师父当经验包,师父把徒弟做炉鼎的秘闻传说,便对眼前的情景接受良好老实说殷晚辞和那些人比起来,简直像是天使。
“抱歉。”
殷晚辞轻声说“你打我骂我都行,不要不理我。”
“要是有下次,你就死定了。”
楚玉哼了声“还不快把为师身上的咒解开。”
殷晚辞放下碗上前,指尖刚要触到少女的手腕时,他突然抬起眼“解开之后,师尊会怎么样”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虽然我不算君子,但也是讲信誉的九岚山之主。”
少女脆生生道“只是再让我发现你有今天这种想法,我会亲自清理门户。”
可以了吧,够大人有大量了吧
倘若这事儿落在别人头上,肯定会拼死也要和逆徒一换一。
楚玉觉得自己简直变成了仁善慈悲的代名词,饶是和那些讨厌的仙门道士相比,也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按照她的想法,本就内疚的逆徒定然会借坡下驴,从此洗心革面从新做人可下一刻,殷晚辞竟捏住她的手腕,眼神凛如寒冰。
“为什么。”
楚玉
“还好意思问为什么”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殷晚辞,你真的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
殷晚辞浅色瞳孔中闪烁着破碎的光,他突然笑了。
“是,我知道。”
对方回答得如此干脆,楚玉惊怒交加。
“采访一下,你是从什么时候有这种丧心病狂的想法的”
“很久了吧。”
捏住她手腕的手渐渐收紧,殷晚辞眯起眼“不可以吗”
楚玉
回答得这么自然,小兔崽子心还挺狠。
“那你杀了我吧。”
她破罐破摔“虽然不想承认有你这么个徒弟,但这些年感情一场,希望你有点良心,给我个痛快。”
楚玉说完,便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
想她潇洒一世,最终输在农夫与蛇的故事上如果能重新来过,她再也不要滥好心。
胡思乱想许久,预想中的痛感却并未袭来。
黑暗之中,有冰冷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
手的主人嗓音凉凉,仿佛穿透了八万里的山风,断断续续飘散在她的耳边。
“你就这么讨厌我。”
殷晚辞的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忖着少女的脸颊,语调绝望又温柔“可是师尊,你是不是忘了”
“自己现在在谁的手中”
“”
屋内的温度骤降到冰点。
楚玉打了个寒颤她先前并未感知到殷晚辞的杀意,可这一刻,她
实打实地察觉到了某种危险。
“不许叫我师尊。”
“好啊。”
他从善如流的改口“昭昭。”
“我在整理合欢宗遗址时发现的,这是师尊的小字吗”
殷晚辞弯起眼“很好听。”
“是吧,我也觉得好听。”
楚玉说“不对,好听你也不许叫。”
“这样啊。”
殷晚辞平静地问“那你打算让谁叫。”
他在生气。
楚玉意识到了,但仍然不怕死地回道
“反正你不行。”
“”
“呵,我不行。”
还想再说什么时,唇上骤然传来陌生的触感。
软软的,有些凉。
少女错愕地睁开眼,看见殷晚辞微微颤动的眼睫,还有他如玉般无暇的侧脸。
他的手扶住她的后腰,另一只手按住她的手腕,以一个强势又暧昧的姿势,在软榻上和她接吻。
“为什么你永远都看不到我。”
“如果今天没有我,你会在别人的床上,对他也露出这种表情,是这样吗”
“楚昭昭。”
楚昭昭本人大脑一片空白。
方才的吻太深,她的嘴上还残留着淡淡的刺痛感。
好在对方也不是要她回答,他只是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她,瞳孔黯然,好似淡漠的月光。
“对,我是大逆不道。”
殷晚辞平静地陈述道“无论是谁,只要他们敢,我都会杀了他们。”
房间里的蜡烛已然燃尽。
黑暗笼罩下,静到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哪种表情。”
沉默许久的少女突然开口。
“什么”
“方才你不是说,我做出了奇怪的表情”
楚玉忧虑地问道“应该不丑吧”
“”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她不满意地鼓起脸“不应该是送分题嘛。”
当然不丑。
而且还相当可爱。
后面半句话殷晚辞是不好意思说的,他只是怔怔地摇摇头,眼中闪烁着细碎的光。
“师尊不恨我吗。”
他险些语无伦次“我以为你会”
会生他的气,会后悔收留他,不再愿意和他有任何牵扯。
可现在这些情况都没有发生。
不仅没有,心上人还认真地询问道“师徒恋算禁忌么”
殷晚辞。
“不算吧。”
他微不可察地别过头,委婉道“或许,有些正道人士会不赞同。”
“那太好了。”
楚玉高兴起来,她就是让他们不赞同。
天大地大小命最大,确定对方只是想和她搞对象
后,她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小徒弟可谓是才貌双全,论颜值和实力,都比那些备选项要优秀不如说相较之下,她对殷晚辞的好感度还要高出不少。
想明白这点后,她非常自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只是
“听说合欢宗秘法不能常用,对方身体可能会不适。”
本着科研的精神,她解释道所以,一开始我才找了好几个目标嘛。”
在大多数时候,殷晚辞都相当好说话。
此时也不例外。
他安静听楚玉说完,不甚在意地附和道“嗯,确实会出问题。”
知道的还挺多。
楚玉哦了一声“你不会是打扫的时候,翻过上层的禁书吧”
“比如他们眼睛。”
殷晚辞抱歉地笑笑“永远没法睁开了。”
楚玉
那还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她稍稍分了一点点点的同情心给那几个面都没见过几次的男修,但很快,她决定还是都留给自己。
“我都说了不找别人除了你没有任何人还不行吗”
阳光明媚的午后,宗门大殿内空无一人,唯有走廊尽头的房间传出女子断断续续的声音。
“想想也不行,你怎么比为师还霸道呜,我没有想过,没有。”
“没有骗你,只喜欢过你。”
“你最好了。”
暖风吹过,隐隐能听见另一人的只言片语。
“我是谁。”
那人语调温和“叫我的名字。”
“”
“没有听清呢。”
“再说一句。”
“阿辞。”
女子的声音小了很多。
“师尊真乖。”
殷晚辞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亲“我也喜欢你。”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重新沉寂下来。
回想起这几日的种种,楚玉将脸埋进被子里。
虽说是师徒,但一直以来,殷晚辞很少要她操心,反倒是他照顾自己良多。
包括也是他学得比较快。
楚玉有理由再次怀疑对方一定看过老宗主私藏的禁书。
“不然这样吧。”
她在被子里幽幽道“以后你当我师尊好了。”
“”
“这怎么行。”
殷晚辞失笑。
“说不定有平行时空什么的”
贤者时间的少女将脑袋探出来“你管理九岚山这种混乱的地方都能这么淡定,还很会照顾人,一看就是那种大宗门里桃李满天下的慈爱师尊。”
不是这样。
殷晚辞在心中说。
他的平静来自于漠然,所以对任何事情都能泰然处之。
普天之下,能左右他情绪的,也只有一个楚昭昭。
但是他不会反驳对方的话。
“如果我是昭昭的师尊。”
殷晚辞思忖片刻,温和道“一定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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