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里这时间少有过路的人,放眼望去,只剩下店小二还在勤勤勉勉地擦洗桌椅板凳。
两瓢水浇下去,石板地面上湿淋淋的透着一层水光,看着干净利落不少。
察觉到楼上有客人下来,店小二扶着腰一抬头,脸上的笑容还热切,招呼道,“爷,那清粥小菜给您备好”
见到来人的模样,话咽在他嘴边,说不出来了。
脸色白如纸,鲜血从男人的指缝里流出来,已经将那手背包裹在血液里,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下楼的不是别人,正是从姬洵房里出来的常无恩。
而他身上还有着姬洵留下的伤口,鲜血汹涌浸透了衣衫,打眼一看便是吓人得很。
常无恩黑沉冷淡的眼眸扫过小二,他没说话,将客栈如今的情况收入眼底。知道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去不长眼睛的打扰到姬洵,稍稍放下心。
止不住的血溢出来,伤口在胸下肋骨处,一道寸长,极细且极深的伤,他的手放在伤口处拢着,温热的鲜血如同芳岁帝的指尖还在他的肌肤上跃动,将他对外界的感知渐渐点燃,让常无恩这凡夫俗子的欲燎原一般焚烧起来。
但姬洵不允许他靠近分毫。
姬洵不愿,常无恩也不敢勉强。
那是芳岁帝,他的主子,他狠不下心让对方受到一丝一毫委屈的陛下。
常无恩四肢渐渐地发冷,他知道这是血流失太快,让他不是很清醒。
从楼上往下走,常无恩行进的速度不快不慢,步伐很稳,看着不像是受了伤,反倒像是猛兽猎食的前奏。
零星的几位客人窥探他的神色,俱是不敢开口,连茶水也端持着没有喂进嘴里。
便是店小二见他这副模样,也吓得噤若寒蝉,两腿发软。“您,您这是”
然而常无恩不在乎除了姬洵以外其他人的看法,他扔给店小二一小串沾着血的铜钱,吩咐道,
“一会儿送水上去,收拾干净,嘴巴也要干净。”
小二两手一伸将钱接到手里,沉得坠手
他不再追问,连忙应和,“哎哎,明、明白”做他们这种生意的,该说不该说的,他当然明白,尤其是这几位客人从入住时他就觉得古怪,说是两个少爷和一个奴才不太像。
更像是两个奴才争抢着要伺候一个主子,他看着都咋舌。
小二接了活,不再耽搁时间,忙去后院打水了。
常无恩走向外面。
姬洵是他再次起身为人的根系。
莫说是一句命令让他刺伤自己,哪怕姬洵想让他项上人头,他也绝无二话,仅仅只是这种程度的罚,常无恩不仅不放在心上,他甚至有些着迷。
陛下是不是也在怜悯他
施舍给了他常无恩一点若有似无的情
常无恩不动声色地抬起手,他垂下眼凝看掌心,五指微微地伸动。
陛下的颈子,也
曾握在他的手掌里。
他没必要嫉妒一个粗鄙的武夫。
刚刚常无恩没有对自己留手,在姬洵下令的瞬间,他几乎是让那把匕首抵着他的骨头刺进去。一瞬间是剧烈刺骨的疼,和密密麻麻的冷汗,常无恩这前半生受过的所有折磨,似乎都不如这一刀来得狠,可他甘之如饴,沾血吻痛也心甘情愿。
他想要芳岁帝的纵容和怜惜。
可到底是他轻看了陛下,常无恩狠心,姬洵却不肯给他更多恩赐了。
芳岁帝的柔情与依赖,信任和倾心,到底是牵挂着谁
常无恩的手臂抬起来,他推开挡在身前的半扇门,血流成一道痕迹,划过他青筋绷紧的小臂,淹没在衣袖。
常无恩眼眸如深潭,他将可能的人选一一细数。
扶陵不配,万疏影不过是鼠辈,萧崇江此人颇为棘手,但常无恩不急于一时处理此人,他早晚会一一料理了姬洵身边不够忠心的奴才。
陛下身边尽忠的鹰犬,独他一人足矣。
这伤轻易不会痊愈,是需要找人来医治,此处略显偏僻,他该去近处处理一番伤口,再顺势打探周围情况,看看如今是否可以按陛下的想法出发。
受了伤的男人低着头,腿抬起来,刚要跨过客栈的门槛,尚未等他走出客栈的门,他的脚步突然顿住。
常无恩猝然抬头,他是习武之人,五感自然灵敏异于常人。
不过刚刚下楼,楼上就有了不属于他们陛下的脚步声。
有人趁他不在,光明正大潜进去了。
常无恩嘴角僵硬地扯出一抹笑,他转过身,强迫自己继续往前走,不能上楼,现在不是时候。
他猜得到来人是谁。
西郊行宫那一夜,陛下命萧崇江送他回宫时,他和这萧氏的狼子有过短暂的交锋。
萧崇江对他的身份最先有怀疑。
若非常无恩忍耐性非常人可比,恐怕他的身份早在那一夜便被摘了个干净。
他能忍到将陛下带离出宫,自然也能忍如今,常无恩所求不是一朝一夕,而是他与姬洵朝朝夕夕,岁岁与共。
森罗恶鬼收敛了他浑身的杀意,脚步缓慢,拖着受伤的躯体沉沉地走到马廊旁边。
这边白催客刚和线人接触完,对方走没了影子,他将一卷细香点燃,挥了挥驱散味道。正等着完全散味儿呢,他抱着手臂靠在木柱上,便看见常无恩这样子朝着他这边走过来。
白催客微微地笑了,语气说是关怀,听起来又像是冷嘲热讽的滋味。
“皇兄,你这忠心的下场,难保不是被他利用以后反手割了脑袋,他凶,你一直这样摇尾乞怜,他怎么会将你放在心上”
常无恩翻身上马,冷瞥一眼白催客,他的视线与其说是看兄弟,不如说是看死人,
话多的人,死的越快。”
“驾”不等白催客再说什么,常无恩已经夹着马腹去寻探附近的情况了。
白催客
烦得捏了一下鼻梁。
从一开始便错了,这堇国之行远比他想象中要坎坷不顺,现如今白催客甚至有种诡异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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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中原话来讲,这一行说不准怕是会让他赔了夫人又折兵。
翌日一早,姬洵等人出发。
这一回也不知是常无恩还是白催客做主,买了一辆牛车,虽是慢了一些,但更为稳妥,车篷里面铺了四五层的金丝绸缎软垫,生怕哪儿不精心让姬洵受了伤。
姬洵坐在上面,实际感受是两者差别不大,他还是晕。
开着一条缝隙,吹了点新鲜的风,姬洵靠着这一点风的透进续命,他懒洋洋地趴着,闭着眼听外面路过之人的闲话。
牛车跑了整七天,他们这一路顾忌着姬洵的身体走走停停,路过了不少地方,越来越向南,接近白催客所说的线人接头地点。
姬洵知道萧崇江在等他的命令随时出手,这几日怕是时时刻刻追在后面。
萧崇江的本事应当远超白催客,不知道是不是也在常无恩之上。
今天外面和往常不一样,人声稍稍多了一些,话题也很繁杂。
牛车并入车马的队伍里,在等着明日一早验看黄册。
姬洵闭目听了一会儿,他缓缓地睁开眼,将车帘子掀开一边,左右稍作打量,四周果然有一部分人衣衫褴褛,瞧着便是一副逃难的长相。
饿得面颊凹陷的流民似乎从昨日开始,渐渐地增多了。
姬洵将一切收入眼底,他伸手敲了敲常无恩的后背,淡淡地开口,“今夜在这住一晚。”
白催客反问“皇兄,你便听他的,在这破落地方落脚,若是他趁着夜深跑了怎么办”
常无恩根本不给白催客半点反应,他将姬洵的事情鞍前马后伺候好了,便去准备姬洵能稍稍下嘴的夜食。
而白催客心底虽有疑虑,可他的意见没有任何作用,只能强压着怒火跟在常无恩身后。
夜里要生火,常无恩去周围捡柴火,白催客留在姬洵身边,他掀开帘子瞧了一眼姬洵,冷笑。
姬洵闲闲地翻书,把他忽视到底。
没人说话。
过了片刻,有人先忍不住了。
“这软垫子铺两层哪够用你身上之前都青了”
白催客冷眼盯了半天,到底是没压住这句话,他不耐烦地扯过姬洵身后靠着的绵软绸缎,一层一层铺在垫子上。“死精贵,偏养这么个活祖宗。”
说完,白催客又看向唯一不上心这些事情的人。
姬洵眼神也不给他一个,纤细雪白的指尖点着烛火的光晕,在那玩手指头的影子呢。
白催客眼神都有些黏上了,但他不认,“还这么幼稚,真没劲。”
姬洵微笑着比了一只雀的影子,映在牛车的窗壁上。
从外面看,幕布的光影之中,有一只手指雀鸟,缓缓地啄了啄鸟喙。
常无恩回来生了火,因为姬洵点
名要吃城中的素面,他又出去了,进嘴的东西,交给白催客去买他不放心。
夜里姬洵披着一身长衫,他靠着马车,闭着眼侧耳听周围的声音。
风吹过草叶,马儿咀嚼草根,有人喝醉了在念诗,有人发愁今年生意不好做,有人困扰为何这一次队伍这么长,折磨人。
还有,细弱的哭声,和低低的安抚。
“囡囡别哭”男人咽下一块土黄的馍,他脸上是强撑出来的希冀,眼底的麻木和他口中黄泥水混着麸皮的馍一样,是干涩的。
他干裂的唇蠕动着,在姬洵的不远处,他哄着怀里的小女孩,“等到了京里,我们就有救了,我们就能活了。”
“国师大人一定能治好城里的病,也能治好怀儿的娘,别哭,我们囡囡最乖。”
姬洵睁开眼。
来了。
白催客见他看着夜色不出声,心里有些奇怪,语气略急躁地问,“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姬洵突然望向白催客,他微微地笑着,清瘦的人两袖迎风,展开双臂,是全然的轻松和恣意。
他轻轻地开口,
“不舒服的人,只怕不是我,而是你。”
白催客尚未听懂其中的含义,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擒住姬洵,本以为姬洵起码会挣扎躲开,熟料他完全不反抗,反倒是任白催客作为一般被掐着下颌困在怀里。
白催客强扭过姬洵的脸,他眼眸本是少年寒星,无光也璀璨,如今却如阴雨绵绵,透着阴沉的怒火,“你做什么了”
林中有异动。
不属于这片林子的马蹄声在迫近。
姬洵是什么时候传的消息他竟然完全不知。
白催客眼皮微微一跳,他皮笑肉不笑地将脸贴近姬洵,手上则放肆地拥抱着姬洵的腰,他淬毒一般用薄唇吐出一句话,“我左思右想,都舍不得你留下来。”白催客的声音小了下去,如同在姬洵的耳边诉说情人低语,
“芳岁帝,俗世间只怕牵绊你的东西甚少,若我今日死了,你便陪葬,如何”
白催客说完,他抬起头,视线正对上骑在马上从林中走出来的男人。
银甲雪亮,如龙鳞片片浮现在此人的身上,他身形魁梧,此刻穿了一身盔甲更显压迫意味十足。护臂裹着一层油亮漆黑的皮革,手甲微微一动,长枪转了一个枪花,红缨烈烈,披风近血。
兵在前,他在后。
来人居然是,萧崇江。
白催客深吸口气,他抱着姬洵的力气愈发重了,仿佛要将此人扼死在怀里,白催客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凶道,“你到底有多少宠臣”
遭了他皇兄惦记还不够,萧崇江居然也是芳岁帝养的一条好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