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府这几日气氛算不得好。
万疏影在家中休养,身体上的疼摧折他的神智,新仇旧恨,加上妒火都在他的心里乱窜,烧的他不得安宁。
陈魁看出他心绪不平静,思索片刻,在一边谏言,“殿下何不趁此机会,干脆成事。”
万疏影有些意动,但仍在犹豫。
陈魁又道,“京郊外那群人等了许久,只待殿下一句话。事成与否,我等都会追随殿下。”
万疏影默然思索。
宫变势必会见血,他唯一顾忌的人是姬洵。
说到底他竟然有些狠不下心,让姬洵目睹他滥杀。可他在姬洵心里恐怕早已经是剥了皮的畜生,不管做了什么,姬洵都照旧嫌恶他。
他闭着眼问陈魁,“有没有法子,让芳岁不必参与其中。”
“殿下,您既然下了决定,该如何做,其实您心中最清楚不过,”陈魁追随万疏影多年,深知他的脾气和秉性,“况且芳岁帝绝非柔弱可欺之辈,您何必多虑呢”
万疏影掐了掐眉心,若不掌权,姬洵决计不会同他在一起,而万疏影多年来付出的一切也将化为乌有。
“”
“殿下”
“将他们带进宫来,按计划,等殿前卫换岗后动手。”万疏影仰起头盯着手掌心尚未愈合的伤,“都机灵些,别伤了芳岁。”
陈魁负责操持幕后,何时进城,如何伪装,潜入养心殿后怎么做才能挟持天子,他每一步都算得分毫不差,甚至过于顺利,以至于让他起了疑心。
莫非宫中早有布置
可是不该啊。
直到殿前卫被控制,接班的人换做摄政王府自己的人手,他才稍稍安心。
如此一番,天子在他们手中,纵然国师府和萧崇江同时发难,只怕也要顾及芳岁帝而不敢轻举妄动。
万疏影并未直接称帝,先做了前手,挟天子。他要先以姬洵的名义处理异己,将朝政上完全与他背道而驰之徒下狱。
陈魁跟在万疏影身后,进入养心殿时,芳岁帝甚至还在龙榻上,看起来对方才的宫变毫无反应,身着月华凝练一般的薄衣,宽松落拓,极为闲适地坐在龙榻边。
见他们来了,竟然半点惊慌也无。
陈魁心中有些迟疑,芳岁帝太平静了,这完全不合常理。可事已至此,绝没有回头路给他们走。
万疏影抬起手,示意陈魁等人先退下。
“芳岁。”
姬洵薄唇微动,“你来做什么。”
“我来陪你,让你知道凡我强求,便一定属于我,”万疏影掀袍坐在姬洵身边,“今后你的衣食起居,一概由我接手。”
万疏影侧眼看向姬洵,竟然没什么生气的意思,他也缓和了自己的语气,“你安生些,我把你养在宫里,我此生绝不会辜负你。”
“说完了”姬洵撩开长发,低垂着眼,“萧氏和梁芝昀你不
能动,记得住吗”
万疏影脸色微微扭曲,他不甘心地掰过姬洵的脸,盯视姬洵的每一个表情,“不动梁芝昀可以,萧家你给我个足够说服我的借口。”
姬洵将手按在万疏影的手背上,“放开。”
“先皇愧对萧氏,我不能再让萧家在我眼皮底下出事,”姬洵感觉到钳制在他下颌的力气放松了许多,“你听劝也好,不听也罢,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万疏影的手放了下去。
但他的心情还是不痛快,姬洵偏向萧崇江几分,这私心只有姬洵才清楚。
他起身拂袖,狠狠地踩过殿门,没同姬洵道别,揣着一肚子脾气走了。
姬洵走到窗前,高枝上站着一只等了许久,侧头盯着他的鸟。
是通体乌黑,呆呆的小肥鸽。
朝霞落尽,姬洵拆下了那封独特的信纸。
信上有密密麻麻数行的小字。
写了近期姬洵默许的邻近州县兵将调动,共计叁万余人,已汇聚一路,马上逼近京郊。
信纸的末尾还有十四个字。
思君心切,可曾疏食饮水,因而消瘦
姬洵盯着瞧了许久,他提起笔,回以五个字。
少想,办正事。
万疏影先将一小部分完全不服从他的人关了牢狱,又以姬洵的名义发圣旨,让摇摆不定的人在家中思过。
倘若有人不服,力争上见天子。
他便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虽然可怖,却也极为有效。
然而这还是他做下的事情中最不值一提的。
万疏影谋反也不是全无准备,他多年筹谋,朝中十一将他早说通了其中四位,承诺以高官封爵,其中两人得了他的命令,已将国师府圈禁起来,进出要有他万疏影的手信。
温城壁不曾出面抵抗,也就未造成过国师府的伤亡,庆功宴时,有人笑道,“定然是天助殿下一统大业”
万疏影听在耳朵里,多年夙愿即将成真,他自然也心有愉悦,当夜里喝多了酒水,他去见姬洵。
芳岁似乎在等人,坐在御花园的一处石台边,万疏影浑身酒气走过去,他人还未到,姬洵就回过头,眼眸定定地瞧着他。
万疏影突兀地,觉得有些不适,他感觉姬洵在透过他看其他人,“芳岁,你在这里等谁”
姬洵看完了万疏影执掌权势的模样,心道,估计前世也就是这个样子,“等你。”
万疏影显然不会信。
“萧崇江救不了你,他名义上领着将军统帅之名,可一无调令,一来萧氏的人手都在边关,”万疏影和他手底下的一众幕僚早做过推算,萧崇江便是有心抽调人手,加起来也不过是万万人罢了。
“面对四将的雄兵,他不成气候。”
只要姬洵在帝位一日,有谁敢以清君侧之名领兵,那与造反无异。
姬洵点头,“当然
了。”
萧崇江没资格调兵,他姬洵有啊。
万疏影看向无动于衷的姬洵,他突然有个了更加绝妙的想法,哪怕他身死,哪怕他当真不幸落败,他也能让史书一页,记载他和姬洵的名字。
万疏影眼眸闪烁,他突然没了脾气一样,不再和姬洵固执地强调萧崇江不行不可靠,夜里也不缠着姬洵回忆往昔。
姬洵刚松了口气。
谁知第一天,万疏影力排众议,让人向外递了个惊掉世人下巴的消息。
“他要求娶天子”
“混账,简直是混账”
“竖子疯了不成”
此事一出,简直是惊涛骇浪一般席卷了金雪城及附近村郡,任谁提起,无不唾骂万疏影狼子野心,竟然疯癫至此
街上有人高举诗文,讽刺万疏影凡泥欲攀仙崖,是无根无脑的狂徒。
这些人从前被姬洵放任惯了,不把议论时政当回事,没成想转头便被万疏影的狗腿子找了个由头,直接下狱。
万疏影虽然行了一通混账事,但他却没在姬洵眼前晃悠,可能是怕气急了芳岁帝,他在等风波平息。
情况愈演愈烈,世家大族也有人站出来,绝不忍万疏影欺辱皇权,而有些人则顺风便倒,干脆入了万疏影的营帐,一道做反臣改换天地。
当金雪城里落下第一片雪时,整座城的人,都像被压在积雪之下的稻草,恨不得有人先扛起燃雪的旗帜,燎开雪层,让他们再见青天。
身处事件中心的姬洵倒是无所谓,这件事虽然在他计划之外,但在他看来最出格的地方其实是萧崇江。
萧将军心眼小,这事情闹这么大,他肯定得到消息了。
再见面时,姬洵要怎么用最小的力气将萧崇江哄上一哄呢
很是问题。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万疏影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扶陵整日过来,到御前献宠的事情。
他和姬洵相处时不说自己有什么吃味的心思。但转过头去,立刻差自己手下的人给扶陵当朝扣了数不清的帽子。
梁太傅如今都在关禁闭,更何况身后根基不稳的扶陵,自然逃不脱万疏影的手段。
不过三日。
扶陵就在他的手里,因通敌叛国之嫌,压入天牢。说起来这件事情还是有根源的,扶陵当时入仕时所用的身份,有一定掺假的嫌疑。
还是当初万太师帮忙走通的。
为了将扶陵洗成白身,万氏亲自经手,而这一点如今被万疏影拿来利用,扶陵自然百口莫辩。
然而只是押入天牢还不够。
扶陵敢当着他的面引诱姬洵,这是万疏影最为痛恨的事情。
雪后一日,天色稍微晴好。
风也柔和许多,少了彻骨的阴寒,
万疏影走入养心殿,将抱着手炉吃山楂丸的芳岁帝请了出来。
姬洵嘴里还有那股糖霜的味道
,他闲闲地问,“去哪儿”
万疏影乐于见到姬洵放松的模样,他笑起来,“好地方。”
除了皇宫,重兵护卫的车队一路行进天牢,姬洵想起前段时间听闻的消息,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万疏影。
万疏影或许从未想过会这么顺利夺权,他如今不仅权势在手,甚至身侧还有姬洵相伴,他有些显而易见的飘飘然行事太无所顾忌了。
但这也是姬洵想要的。
天牢分为三层,最外层是犯禁的武官,第一层是穷凶极恶的恶徒,最里层才是押着霍乱朝堂的文臣之地。
而关押扶陵的地方,居然是第一层。
虽然周围仍旧脏乱,满布血腥气,可显然在姬洵他们来之前已经得到了清理。
只是天长日久积压的血渍根本消不掉。
“奴才去外面守着,若是需要,陛下和摄政王殿下叫小的。”看管的狱卒打开关押的门,小心退下了。
这两尊佛,他没一个惹得起
万疏影站在姬洵身边,他时刻注意姬洵的神色,怕姬洵看不习惯。万幸,芳岁帝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当玩儿一般摸着手里的手炉。
他示意姬洵去看扶陵被绑在铁架子上的模样,非要得到一个答案,“芳岁,你心疼他吗”
天子漫不经心的开口,“你怎么不上去试试看,朕会不会心疼你”
万疏影有点气闷,可姬洵不心疼扶陵,他心里能稍微好受一些。
将视线挪到这天牢的主角身上,扶陵被绑在架子上,一身落魄和血迹,看起来没少受折磨。
万疏影笑了笑,“怎么能对扶陵君用私刑呢”
分明授意动刑的人是他,他又在姬洵面前装起无辜来,“不过毕竟是扶陵君有错在先,你出身造假是其一,欺瞒陛下才是你的重罪。”
“本王今日好心搭桥牵线,你不如趁此机会,同芳岁认了你的罪。譬如你是如何通过本王之手有意接近他又是如何从本王这里打听芳岁的喜好一切布局,都是你扶陵君的别有用心。”
扶陵抬起头看向华服披身的姬洵,他脸上有血,却也无损风姿,“只要陛下还好,扶陵就放心了。”
姬洵懒得听下去了。
他以为万疏影是有什么特殊安排在这牢狱里,索性走一趟也没关系。
可仅仅只是让姬洵看他们两个成年男人互相贬损,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难道贬低这个,另一个就能脱颖而出了
姬洵转身要走。
万疏影一把抓住了姬洵的手臂,“何必急着走还有事情没做完。”
姬洵侧过头想了想,提了个条件,“让朕单独和扶陵待一会儿,你出去。”
万疏影想都没想,“不可能。”
他始终介怀扶陵先前瞒着他和芳岁有私情的事情,并且非常嫉妒。
姬洵不和他掰扯,“要么朕走,要么留一炷香的时间,朕和他谈完,
随便你之后还要去哪。”
heihei”万疏影不甘心,又想霸占午后姬洵陪他批阅奏折的时间,“只一炷香。”
万疏影出去了。
姬洵走到扶陵面前,他看着伤痕累累的扶陵君,再次开了所谓的阵营辨别,扶陵头顶已经是一线绿意。
他没有对姬洵的恶念了。
姬洵有个疑问,需要答案,“万太师,他可曾与你有过通信,对万疏影又怎么看。”
姬洵问这两个问题,无非是决定之后要如何处理万氏全族,若这一切背后有那位老先生的影子,姬洵某些计划还需要做改动。
但若没有,万疏影的死期将至了。
姬洵看一下牢房上小小的窗,上一世他也是待在这样的牢房里吗饥饿侵蚀他的五脏六腑。他当时在想什么来着
忘了。
他现在吃个山楂丸都有人千里迢迢的惦记,饿肚子是什么滋味,他早忘了。
姬洵不是个爱记仇的人。
但有些东西例外。
万疏影在他这条命上已成了一道坎,他要想跨越只有两种方法。
姬洵看着眼前的扶陵,“你最好实话告诉朕,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
扶陵低下头沉默了半晌,“万太师很早之前便知道万疏影有谋逆之心,不知陛下是否还记得,万疏影未曾及冠时,常要挨家法,一打便要打断荆条为止”
姬洵当然记得,他好像还为此替万疏影鸣过不平,觉得万太师责罚太重。待万疏影甚至不如待他这个学生好。
扶陵继续道,“后来臣才知道,那是万太师在罚他的不臣之心。”
姬洵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他不再关心其他,“朕早劝过你不要再进宫,若是把命落在这儿,那也是你求仁得仁。”
扶陵目光温润,他注视着姬洵,“扶陵愿陛下得偿所愿。”
姬洵走出去,万疏影在不远的墙边,拨弄着通红的烙铁。见姬洵出来了,万疏影笑着迎上来,
“陛下不是爱玩游戏臣也爱玩。”
他装腔作势,必定没好事。
万疏影带着姬洵走回去,他握着姬洵的手,拿烫红的烙铁,毫不留情地印了一个奴字在扶陵的胸上。
不印在脸上,是因为扶陵这人还有些用处,他在文人之间好用的很,若万疏影日后当真谋逆登基,洗口碑这种事交给扶陵来做最合适不过。
在他想要的东西得到之前。
这人还算是有点用处。
姬洵手都懒得提起来,万疏影怕他握不住再烫了,也不敢让姬洵真握着,只是虚虚牵着姬洵的手。
扶陵痛得欲死,可他压抑着痛苦的声音,并不敢抬头,他已经够落魄,不想姬洵眼里再留下他不好的模样。
他身为执棋者走过了前半生,如今却后悔,为何没有悔棋这一步
万疏影确认奴字完完整整烙印在扶陵的胸前,才将烙铁拿走。
他看姬洵脸上没有心疼之色,稍稍觉得吃味的心里舒服了点。
“来人,好好伺候扶陵君,别让他在这牢里没了命。”
叫来狱卒接手扶陵之后的伤痕处理,万疏影整个人身上都轻了一般,扶陵不管日后是否翻身,都没资格再和他的芳岁配在一起。
万疏影低声呢喃,“早知有今日,我便不会让你们相遇,我扣下你,让你只认识我便够了。”
姬洵从牢里出去的时候,刺目的艳阳照在他的脸上,他回过身,看向目光殷切的万疏影。
“你在做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