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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白衣女人
    白茫茫,湿漉漉。

    到处都是浓郁朦胧、几乎凝结成水滴的雾气。

    什么都看不清,只能闻到一种携着水气的湿润清香,若有若无,似乎是什么花朵正在盛放。

    是莲花吗还是

    谢挚使劲嗅了嗅,分辨不出是什么香气,只能作罢。

    又是这里她在心里叹气。

    谢挚心里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干脆蜷成一团,抱着腿坐下来,一边发呆一边默默计数。

    一、二、三

    果不其然,那个女人出现了。

    一个浑身笼罩着白色雾气中的女人,一袭白衣,看不清面容,只有露出来的一双唇是润红的,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整个人的形状好像化在了冷雾里。

    谢挚感到她的目光像细雨一样点在自己身上,湿润的,柔软的,又带着一股冷气。

    她向来胆大,并不害怕,站起身来,甚至往前奔了几步,大声询问

    “喂你是谁”

    她的话音像水波一样一圈一圈地扩出去,又被四面八方加上重重回音,悠悠地一层一层震荡回自己的耳朵里。

    像往常一样没有回答。

    白衣女人仍旧含着笑,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她,神情中化着似水的温柔,又带着一缕浓重的化不开的哀愁和悲伤。

    好像离她很近,又好像离她很远,飘忽得仿佛随时都会散去。

    她看不清这个女人的脸,但她莫名地觉得,这个女人一定很美,非常美。

    她似乎不,她一定在哪里见过她

    谢挚心中一震,好像被拨动了一根异样的心弦,睁大眼睛使劲朝着她看,但却怎么也不能看清女人的面容。

    今天也还是这样

    谢挚有些沮丧地遥遥地凝望着白衣女人,等待着她像雾气一样散去。

    但是今天的情形却不一样。

    出乎谢挚的意料,白衣女人踏着浓郁的水一般的雾气一步步朝她走来,轻缓却坚定,她脚下神辉缕缕,瑞气阵阵,金色波纹层层散开,每一步都蕴藏万千道法奥义,仿佛跨越无数世界。

    谢挚动弹不得,直到女人身上湿润的雾气包裹住她,温凉的、优美的嘴唇擦过她耳畔,她才猛然回神。

    那女人亲密地俯在她耳边,柔声说

    “我是来取你的心的。”

    “小挚小挚快醒醒。”

    睁开眼睛,是象英担忧的面容。

    大荒的天空青苍而高远,太阳高悬在头顶,被倒吊起来的火鸦在大柳树上摇来晃去,一言不发,奇怪地没有跟她再斗嘴,只是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这是大荒的白象氏族,是她的家乡,她的小村庄,抱着她的人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白衣女人,而是跟她从小一起长大的象英。谢挚忽然倍觉安心,回抱住象英,在她怀里蹭了蹭,模模糊糊地答应了一声。

    “小挚,你又流血了。”

    象英忧心忡忡地扶起谢挚,替她擦了擦耳鼻里流出来的鲜血,“胸口可还疼”

    经她一说,谢挚这才发现自己又流血了。

    这次不仅是鼻腔,连耳朵里嘴巴里都在往外流血,打湿了她半身衣服,黏糊糊的,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

    谢挚很苦恼地捻起那块被血打湿的布料,答非所问道“衣服又被我弄脏了阿英,你说族长会不会生我的气啊”

    “不会。”

    象英知道她是不想答自己了,也不勉强,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从怀里取出碗筷,“快来吃饭吧。”

    她摆开碗,里面盛着野菜碎和植物根茎捣成的糊状物。

    大荒贫瘠,食物稀少,大多数大荒人都以此为食,除非族内有可以进山打猎的高手,这才偶尔可以击杀灵兽,猎取一些肉食,但进山的风险也很大,常常有村人伤亡,含恨命丧大荒。

    “我还没抄完经呢”

    谢挚有点心虚,悄悄瞧了一眼身后的青石板她刚刚抄经的时候不知怎么忽然昏睡过去了,离族长罚她的遍数还远得很。

    “你也知道族长只是嘴硬心软,做个样子罢了。”

    象英偏偏头,很温和地笑起来,“快吃吧,小挚,这饭其实就是族长叫我给你带的。”

    就知道是这样,谢挚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端起碗来鼓着脸大口大口地吃饭。

    她也确实饿了,直到埋头吃到最底下,这才微微一愣。

    碗底静悄悄地压着一块熏肉干。

    好像是三个月前族长去万兽山脉猎的金蹄角羊谢挚眼眶有点酸,低着头没说话,一声不吭地将肉干吃下去。

    象英目光柔软地注视着她吃完饭,拍了拍身边的地方,示意她坐过来。

    大柳树葱葱郁郁,垂下来万千碧丝,轻柔地随着微风摇晃,灰黑色的树干上有几道浅浅的刻痕,是前几年谢挚跟象英比身高时留下的印子。

    后来象英的个头突飞猛进,谢挚还一点都不长,她气急败坏,宣布自己从此再也不要跟象英比了。

    现在小挚也只到她胸口回忆起往事,象英的眼睛里便带了几分笑意。

    敏感地察觉到象英在笑什么,谢挚一下子恼羞成怒

    “干嘛干嘛,你笑什么啦不许笑”

    “我又不是真正的大荒人烦人,我是小矮子还不行吗”

    她嘟嘟囔囔地说。

    大荒人普遍高大,近两年,连氏族里的小孩子也忽然窜得比她高了,谢挚明面上不说,其实私底下十分在意。

    她只是无心之言,被她这么一说,象英倒是一怔,慢慢敛起了笑容。

    的确,小挚不是白象氏族本族人她甚至也不是大荒人。

    象英长谢挚两岁,今年刚满十六,自有记忆起身边已经有了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妹妹。

    当年的事,她本也不甚清楚,还是族内几位老人不小心走露了口风,她自己一点一点从那些只言片语中拼凑起来的。

    听说那是十余年前一个暮秋的傍晚,万兽归山,鸟雀乱鸣,族人们正在把猎来的灵兽小心拆分成细条,预备挂在石屋顶上,忽然响起了几声惊呼。

    循声望去,远远步来了一群白象。

    在金色的黄昏中,一群雪白的巨象安静地从地平线边缓缓走近,每一只都与房屋等齐,它们身后是巨大的橙色夕阳,身体被暮光染成了灿烂的金赤色,仿若传说中的神祇降临。

    象群在大荒已经绝迹千年,何况这更为珍稀少见的白象

    村人们疑心这是玉牙白象显灵,纷纷热泪盈眶,抛下手里的器物,对着象群深深跪拜,不断祝福叩首,祈祷通灵白象护佑氏族平安永昌。

    象翠微那时尚还年轻,她是族中天赋最出众、最强大的战士,甚至还曾去过定西城,见识十分广博,但此刻也被眼前神圣美丽的象群惊得双腿发软,目瞪口呆。

    象群缓缓走到近前,为首的那只头象好似可以看穿象翠微心底所想。

    它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她,慢慢俯下身,露出它背上的一个小小襁褓,轻甩长鼻,示意象翠微抱去。

    “这是是要我抱走么”

    象翠微惊疑不定,得到头象表示肯定的点头之后,这才飞身而上,将那只襁褓轻轻抱将下来。

    抱在怀中定睛一看,她大惊失色

    襁褓之中赫然是一个非常年幼的孩童。

    双眼紧闭,小脸苍白,从胸口到腹部有一道骇人的巨大伤口,看样子几乎被活生生地掏出肚肠。

    脖颈上挂着一枚质地不甚良好的璞玉,刻着歪歪扭扭的两个字谢挚。

    刻痕上还沾着早已干涸的血迹。

    看样子,这就是她的姓名了

    象翠微吓了一跳,一时之间心中腾出无数疑问

    这是谁的孩子是人族还是他族来自何处是象群救的她么象群是如何将她带来大荒的象群跟玉牙白象是什么关系,它们是玉牙白象派来的使者么这样重的伤,为什么这个孩子竟没有死

    正在惊惶不安之时,她还想再询问象群,却见刚刚将襁褓交给她的头象昂首长鸣一声,率领着其余白象慢慢离去,不论她怎样呼唤挽留也不停下脚步。

    那群白象就此消失在了大荒。

    象翠微曾不顾危险顺着象群来时和离去之路反复探察,半点也没有发现象群行路留下的脚印和痕迹,它们好像是凭空而来,又忽然而去的。

    如果不是象群带来的那个孩子还在她身边慢慢长大,她几乎要以为多年前的经历是一场梦境。

    “阿英,你秋后去了定西城,可一定不要忘记我呀”

    怀中的少女仰起脸来,眼睛亮闪闪,含着无数期冀和祝愿,抓着她胸前的一块布料向她讨要承诺,象英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心神摇曳不定,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郑重道

    “我自不会忘。”

    “你天资这样好,必能在定西城闯出一片广阔天地,说不定还能得牧首大人赏识,她携你去中州拜见人皇陛下也不一定”

    谢挚真心实意地笑起来,扳着指头开始认真为她计划

    “这样,阿英,等你日后封拜王侯了,你捉只宝血种来给咱们村子守门,出行都要乘着蛟马,哎不对不对,骑蛟龙还要嫁娶个漂亮道侣啊对了,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我不知道我还从未想过这些”

    象英猛地红了脸,心在腔子里怦怦直跳,她有些慌张地转过脸。

    她虽然稳重,但毕竟也只是一个刚满十六的少女,思索了片刻,才谨慎地措辞开口

    “或许是女人。我总觉得,女人较男人要更干净漂亮些。”

    “是么我也这样觉得像族长就十分漂亮。虽然她脾气坏了一点对我严厉了一点平日里凶了一点”

    象翠微在族中威信极高,没有一个人敢品评她的样貌为人,谢挚说起来倒毫无顾忌,一点也不害怕她。

    “不说这些了,小挚,近几日你可有继续尝试观测符文”

    见她兴致勃勃,似乎还要再说,象英料想自己不能抵挡,只得匆忙转移话题。

    “”

    谢挚不说话了,她眨着眼睛看了一会天空,才小小声地说,“有。可是跟以前一样,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常言道,炼体为基,铭纹为门,都说修道之途漫漫,入了铭纹境才算初初窥得修行门径,须得在此之前不断锤炼肉身,直到神精饱满、血气旺盛,方能在炼体圆满之时明心静气,感应大道法则,观测天地之间充盈的各类符文,将其铭刻于四肢五脏之上,此之谓铭纹境。

    传闻在上古年间,诸天神明神通盖世,有神祇一指蕴万法,神光璀璨,周身流转无数符文,可炼天地造化于一身

    不过在当世,普通修行者通常只能观测到一种符文,能观测到两种符文的人在大荒之中已算是了不起的天才。

    但是听闻,中州最为天资绝伦的少年天骄甚至可以观测到四五种符文。

    象英就观测有雷电符文和五行符文中的木符文,雷电符文珍稀,少有人族能够掌握通悟,所以她虽然没有观测到三种符文,但其实也已相差不远。

    谢挚五岁就修得了炼体圆满,举族震撼

    昆仑神山在上,这可是五岁的炼体大圆满恐怕比之那些中州天骄亦不遑多让

    不少老人甚至激动地落下泪来,心道莫不是天怜我白象氏族,派象群送来了这样一个天纵之资的孩子,要振兴我族,重现祖上荣光

    象翠微也难掩激动之情,那几天甚至舍得开了几瓶她年少时自定西城带回来的好酒。

    她并未婚娶,自从象群将谢挚托付给她,她就一直都将这孩子留在膝下亲自抚养,虽然看起来严厉,但其实早已将她视若亲女,心中极疼爱她,眼下见谢挚有如此天赋,忙为她准备不久之后的观测仪式。

    但是那天,在所有族人期冀热切的目光下,谢挚却什么都没有观测到。

    不仅没有观测到符文,她还晕了过去。

    偶尔听村人描述,那天异象非常,无尽神光自天穹深处轰鸣显现,云层被紫色雷劫撕裂,变化百端,忽而如真龙盘旋长吟,转瞬又似凤凰振翅清鸣,最后化作诸神一双双巨大的眼睛,倏然熄灭,一切归于寂静。

    铭纹境夺天地造化,与大道共鸣,跟日后的修行之路干系极深,听闻天资越惊人,观测符文之时所引发的天地异象就会越可怖,但这这是否有些过于

    众人被这仿佛诸神灭世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直到象翠微惊呼了一声“小挚”,这才猛然回神。

    在祭坛上,小小的孩子像柳絮一般渺小轻盈,忽然轻轻地栽倒在地。

    象翠微惊慌上前抱起她时,只看到她脸色雪白,口鼻都在不停地流血。

    这情形,与她第一次从象群背上接过那个幼小柔嫩的生命时似乎一模一样。

    自那之后,象翠微再也不敢叫谢挚观测符文,只想着让她普普通通地平安过完一生也无不可。

    但谢挚不甘心,私底下又尝试了几次,不仅毫无结果,而且每次都会遭到反噬,最严重的一次呕血不止,几近丧命,修养了数月有余才能下床。

    这几年,她的身体每况愈下,甚至不观测符文也会毫无征兆地口鼻流血,打湿衣襟,象翠微为她四处求医问药,也不见好转。

    她流血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族人们有时私下议论,说她说不定是玉牙白象送来的孩子,终究还是要被它收回去的。

    听出少女话音中的失落与沮丧,象英不由得也替她难过起来,半晌默然无语。

    她的父母死于多年前的一次兽潮,除过象翠微外,她再没有别的亲人,这么多年朝夕相伴下来,她早已谢挚当作亲妹看待。

    象英暗暗地下定决心,平静下来,轻轻地拍了拍谢挚的肩

    “没事的小挚,待我去定西城,为你求取宝药医治身体,你定能一举突破铭纹境。”

    “好。”

    谢挚没反驳她,踮起脚来跟她击掌“一言为定”

    “待日后我病好了,我百年修得仙王,名震五州,万古传唱,到时候我抽龙筋给族长的弓做弦,你说好不好”

    “龙族么你太贪心了,竟然想抽神圣种族的筋何况现在神圣种族大都避世不出了。”

    “哎呀,你就说信不信嘛”

    身旁高挑的少女生得锋利而又漂亮,神情间带着一点少年人独有的骄傲,背着手的模样分外稳重可靠,偏偏又眉目温和含笑,泛着融融的暖意,谢挚不由得将她看了又看,轻轻地压下心底许久之前就想说的一句话。

    我想我活不过十五岁,阿英。

    她会早夭。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