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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9 章
    云溪听着外面尾巴拍打的砰砰声,身体撞击山体的咚咚声,身体泡在温暖的池子里,她却冷得浑身都在哆嗦。

    相比于那些勇敢捍卫领地的人鱼,她这个人类无疑是懦弱且脆弱的,在这种比拼绝对力量的时候,她只要一露面,就会被撕成碎块。

    嘶鸣声比任何时候都要惨烈,云溪上一回听到这么凄厉的声音,还是沉船落水那会儿,铺天盖地的哭嚎和求救,充满了痛苦,绝望和愤怒。

    她的心脏好似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任何动物,生命被践踏的时候,发出的怒吼和哀鸣,都足以让人心碎。

    云溪想到池子里泡着的那些人鱼残肢碎块,禁不住泪流满面。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这个人类是人鱼族群的一分子,可朝夕相伴这么久,哪怕是只宠物,也会有感情啊。

    宠物云溪随即想到了淼淼,无助地闭上了眼睛。

    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只能祈祷,这个时候的淼淼,能够和她一样,躲到某个角落藏起来。

    谁会胜利

    她不敢想象另一种可能性,一想到沧月可能在这场战斗中死去,她就卸去了所有生存的意志。

    她知道不应该这样,她知道人应该为自己而活,可如果沧月活不下来,那她真找不到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她的性命,本就是沧月给予的,在她一次次地绝望的时候,是沧月一次次把她拉了回来。

    如果沧月死了,那她绝不独活。

    她想起第一次看到人鱼殉情时的场景,那一声声的哀鸣,在她心底留下了刻痕。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外面的世界彻底安静下来,厮杀声和哀鸣声消弭于无形,云溪只能听见耳畔的汩汩水流声,还有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她手脚僵硬地泡在水中,试图游出去看看情况,可身体却因太过恐惧不听使唤,她用力咬了咬自己的下唇,乃至咬破唇角,血腥味弥漫至口腔,那丝疼痛感才唤起一丝知觉。

    某个瞬间,她忘记怎么游泳,四肢僵硬地向前划去,口鼻没入水中,水流灌入,难受的沉溺感,令她回忆起当年在海中溺亡的滋味。

    她本就是死过一次的人啊,再死一次,又何妨

    想到这里,心中反倒激起了一股无畏的勇气,云溪加快速度,向外游去,去看看那个最后的结果。

    游出了枯树洞,游到了池子的边缘,阵阵哀鸣声传来。

    那是人鱼面对逝去的伴侣,发出的哭声,云溪听过很多回。

    她从池子里爬出来,身上沾水的衣服,一点点结冰,她感受不到身体的寒冷,一步步向熔洞走去。

    她看见了熔洞里的火光,还有洞口抱着伴侣残肢发出哀鸣的人鱼;她听见了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响,嗅到了空气中诡异的烤肉味。

    那是烈焰灼烧动物尸体,散发出的油脂香。

    云溪一步步走近,熔洞里头,似乎烧成了一片火海,

    洞口的那些人鱼没有攻击她,只是抱着同类的碎块,一点点爬离正在燃烧的洞穴。

    她知道,它们胜利了。

    可她没有在洞口看见沧月的身影。

    云溪颤抖着双手,拿起脖颈间的口哨,用力吹响,哨声响彻天际,没有熟悉的鸣叫声与她呼应。

    一颗心坠入了谷底,云溪沿着山脚,在每一个洞口搜寻,终于在洞口的一棵树下,看见了灰头土脸满身是血的沧月。

    沧月身上的衣服,碎成了一片片,衣不蔽体,尾巴上的鳞片和血液冻在了一块,她匍匐在地上,向哨声传来的地方爬去。

    云溪停下了哨声,沧月抬起头来看,看到向她奔跑而来的云溪,想要发出咕噜声,可喉咙嘶哑疼痛,发不出半点声音。

    云溪冲过去,把她抱在了怀里。

    熔洞里没逃出来的人鱼,葬身在了火海之中。

    火灭之后,云溪进入洞中,试图捡点能用的东西回来。她们所在的洞腔,堆积了最多的柴火和杂物,洞壁被烧得黢黑,地上满是被烧焦的骨骸,辛苦积攒的家当付诸一炬,连个火折子都找不到。

    好在她堆积食物的洞腔,因为平日里都用泥砖封着,食物得以保存了下来。

    人鱼堆积食物的地方,则是被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她找了一圈,没找到淼淼的踪迹,却听到了洞顶岩石松动的动静,于是连忙跑了出来。

    当天夜里,熔洞就发生了大面积的坍塌。

    幸存的人鱼,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努力爬到了稍微干净的温泉池子里,抱着尾巴,逐一舔舐身上的伤口,然后在水中沉沉睡去。

    有些人鱼耳后的鱼鳃始终保持着开合,第二天还能醒来,身上的伤口早已止血,开始结痂、愈合;有些伤势过重,耳后的鱼鳃紧闭,第二天,永远闭上了眼睛,沉入了水底。

    它们来自水中,最后也选择死在水中。

    那些死了伴侣的人鱼,不愿游到水中疗伤,嗅闻满地的残骸,努力拼凑出伴侣的尸块,然后匍匐在伴侣身上,发出凄凄哀鸣。

    夜晚,温度降了下来,云溪鼓起勇气,拖拽它们的身体,指给它们看温泉的位置,想让它们也进池水里暖一暖。

    可没有一条人鱼愿意抛下伴侣的尸身,有些人鱼,已经冻僵了身子,没了呼吸,手臂却还是保持着拥抱的姿态。

    夜半,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熔洞坍塌,没了庇护所,沧月带着云溪,躲进了树洞后的小石洞中。这里热气氤氲,不必担心受冻。

    一夜之后,那些人鱼和死去的伴侣被冰雪冻成了雕塑。

    沧月从头到尾都泡在温泉水中,任由温水荡涤身上的伤口,尾巴的鳞片脱落近半,云溪轻轻抚摸她尾巴上的那些抓痕,她想发出咕噜安抚云溪,可嗓子还是疼痛嘶哑无力的状态,便只沉默地拥抱云溪。

    云溪清点活下来的人鱼,一、二、三十五条。从最初的六十多条,到现在,仅剩下十五条了。

    而这个冬天还没过去。

    那条脸上无鳞的未成年人鱼还活着,它躲藏在如小山的尸堆下,得以幸存下来。

    晴天和它的伴侣兽牙也活了下来,此刻,它们相拥在一起,互相舔舐彼此身上的伤口。

    除了云溪和沧月,它们是唯一一对幸存的伴侣,其余活下来的,都是单身的人鱼。

    原本还能有更多的人鱼活下来,只不过,它们选择了殉情。

    熔洞坍塌,云溪存储的食物都埋在了里面,取不出来;幸存的人鱼,个个伤痕累累,无法外出狩猎。

    第一天,它们饿着肚子,没有进食。

    第二天,它们啃光了温泉池子附近的草皮和树皮。

    到了第三天的时候,它们捡起熔洞口同类的肉块,放到温泉水中,融化后,将那些肉块吞进肚中充饥。

    有些肉块是入侵者的,有些曾是一同外出狩猎的同伴,如今,通通沦为了它们的食物。

    云溪饿了三天,又饥又冷,当沧月将嚼碎了的肉喂到她嘴边时,她毫不犹豫,吞了下去。

    没有任何的道德负担和心理负担,她和它们一样,沦为了野兽。

    第四天的时候,大部分人鱼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新的鳞片冒出了头,它们决定离开这个地方,迁回人鱼岛上的那个山洞。

    云溪一遍又一遍地吹响口哨,终于,在离开之前,她看到淼淼从山上跑了下来。

    她把淼淼背在身后,沧月则把她背在了身后,和人鱼群一块,迁回了人鱼岛。

    最开始的时候,云溪有些愧疚,她觉得自己把人鱼群引到了温泉岛上,导致它们在这个冬天,伤亡惨重。

    如果它们一直待在人鱼岛上,会不会更安全些

    不,不会。

    随即她就想明白了,这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战争,没有真正的胜利者。

    战争的起因是,食物匮乏,它们入侵了别的人鱼的海域,于是,那些人鱼寻上门,意图抢占它们的领地和食物。

    在极端气候频发,食物逐渐匮乏的时候,这样的入侵和掠夺,必然会发生,且未来会越来越频繁。

    就和历史上的人类一样,冲突、掠夺、相互为食,融合、合作,在杀戮和血腥中,逐渐发展出文明来。

    这一切的一切,在历史上都不新鲜,这一场战争,站在历史长河的角度看,微不足道。

    可对于正在经历厮杀和生死存亡的个体而言,这一切都十分突然。

    天气突然变得忽冷又忽热,突然就不容易找到食物,突然就需要你争我抢才能活下来。

    一个人类,和十几条人鱼围坐在山洞中,大家挤作一团。

    人类生起了火,温暖感和安全感油然而生。

    那些人鱼脸上满是鳞片,看不出表情,云溪却感觉到了它们身上散发出的浓浓的悲伤和愤怒,还有,茫然无措。

    云溪完全不再畏惧它们身上的鳞片,她感觉自己就好像成了它们当中的一员

    ,尽管她没有尾巴。

    她回忆起那年在海边看到的,鱼群纷纷跳跃上岸的场景,感觉那好像是一个时代的落幕。

    她隐约明白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这是一个气候剧烈变化,物种由多到少的动荡时代。

    气候多变,资源匮乏,大型生物逐步走向灭绝,体型碾压一切的时代即将结束,智力开始发挥优势,能够学会团队合作的物种,能够适应气候变化的物种,才能够更好的存活下来。

    这些变化,也许会持续成百上千年,她身处其中,看不到那一天的到来。

    但她还记得达尔文进化论中的名言“能够生存下来的物种,并不是那些最强壮的,也不是那些最聪明的,而是那些对变化作出快速反应的。”

    变则通,通则久。

    云溪隐约有了一个想法,打算之后再付诸实践。

    这片海域,只剩下十六条人鱼,一个人类,一只猫。成员少了,生存的压力骤减,它们能在海中和岛上捕获到足够饱腹的食物,不再饥一顿饱一顿。

    它们再未登陆温泉岛,尽管那里有着温暖的泉水。

    一个月后,山洞口的积雪开始融化,气候逐渐变得温暖起来,洞里十几条人鱼没有离开山洞,继续在这里住了下来。

    开春的时候,它们月下发出鸣叫,附近海域的人鱼都聚集了过来,它们进行一年一度的求偶仪式,第二天,云溪发现,有些人鱼跟着伴侣走了,有些人鱼则带了伴侣回来,走走来来,洞里的人鱼,扩充到二十条。

    云溪试图教会每一条人鱼,学会使用石器、投掷石头,这并不难,人鱼们都具有一定的模仿学习能力,就和人类世界的猩猩一样,相处的时间久了,还能学会比画手语。

    只有沧月能学会人类的语言,其他的人鱼,都是靠比画肢体语言和云溪交流。

    而那条脸上无鳞的人鱼,能够学会发出一些简单的“嗯”“啊”等单音节的字。

    云溪决定给它取个名字,这天她正好看到泥土里的蛰伏的昆虫苏醒过来,便给它取名“惊蛰”。

    惊蛰的模仿学习能力,明显高于其他人鱼,也许是因为云溪和沧月脸上都没有鳞片的缘故,它也更愿意亲近她们两个。

    云溪真想把自己会的所有本领都教给它,然后让它再教给下一代聪明的人鱼。

    这个冬天,她很少去蓝田岛,大部分时间,都和人鱼们在一块吃住。

    她和沧月少了很多单独相处的时光,可她却感觉自己和沧月越发地分不开。

    彼此都无比依赖对方,没事的时候,就抱在一块,看着彼此,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只是简单拥抱,深情对视,偶尔才会亲吻一下。

    某天,沧月没有跟随族群外出狩猎,而是把她背在了身后,带她去了一个开满花朵的山坡上。

    看到漫山遍野、姹紫嫣红的鲜花,云溪的记忆,霎时涌到她们第一年认识的那个春天。

    云溪还记得那片花

    海,以及满嘴花香的沧月。

    那时的沧月,还不会说太多的人话,开心得在花丛中打滚,大尾巴撵平了一地的花朵。

    沧月摘了许多橙红色的像炮仗的花朵,塞云溪怀里。

    她记得,云溪喜欢吸吮这种花的汁水,她自己则是像从前那般,东摘一朵,西摘一朵,随意放进嘴里嚼着,嚼得满嘴花香。

    “别吃了,躺下聊聊天。”云溪拉着沧月,躺在花丛里。沧月将尾巴贴在云溪的小腿上,来回磨蹭。

    云溪望着蓝天白云,慢悠悠道我好像还没教你怎么说squo喜欢rsquo和squo爱rsquo呢”

    沧月咕噜了一声,嘴里还在嚼花瓣,无暇开口说人话。

    兜兜转转,经历了这么多,云溪忽然很想听这条人鱼说一声“我爱你”。

    她把沧月的指腹放到自己的唇上,就像第一次教沧月说话时那样,让沧月感受她唇齿的开合,一字一句,教沧月说这三个字。

    可如今完全不需要这样了,她只说了一遍,沧月就能够流畅地模仿出来。

    云溪“跟我说,我爱你。”

    沧月“我、爱、你。”

    云溪轻声道“你加上我的名字,再说一遍。”

    沧月咕噜了声,认真看着她的眼睛,说“云溪,我、爱、你。”

    轻柔的嗓音,落在她的心尖上,心脏怦然跳动,温暖柔软而又缠绵悱恻的情绪涌入四肢百骸,她的一颗心软化成春水一般,波澜荡漾。

    云溪凑上去,用力亲了沧月一口,眼里有了些许泪花“沧月,我也爱你。”

    你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你不是我迫不得已的选择,你是令我怦然心动的爱人。

    她对她的爱,平等而独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