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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2 章 翰林院(四)
    无论为人还是处事,程璧跟隋青竹完全是两个极端,一个极端风流放浪,另一个极端保守克制,上天注定的合不来。

    当初殿试过后的闻喜宴上,程璧就曾如花蝴蝶般外交,然后在隋青竹处碰了铜墙铁壁。

    他风流浪荡的名声如雷贯耳,隋青竹看他的眼神,跟看什么脏东西也差不多了。

    风流而有才华的人,大多自傲,从那之后,程璧就再也没跟隋青竹说过话,只当没这么个人。

    但同在翰林院,又同为同科编修,两人处理公务的书案都紧挨着,想不碰到都难。

    九月十一,程璧返乡归来的船上,载了几名歌姬,一路吹拉弹唱吟诗作画好不热闹,抵达望燕台码头时,引了许多人围观。

    这也就罢了,偏次日来翰林院报道,有好事者提及此事,程璧不以为然,大谈什么红袖添香人间极乐的话,又说几天后会在家里宴饮,请大家同乐。

    隋青竹听不下去,刺了他几句,“身为朝廷命官,不思克己复礼,反光天化日之下聚众淫乐,如今竟要把这股歪风邪气带到翰林院,简直岂有此理”

    程璧也不满他久矣,觉得同为饮食男女,你怎么可能不喜欢华裳美食整日过得叫花子似的,装给谁看

    不过伪君子罢了

    “我虽风流,也只是风流韵事,不曾亏待家中妻妾老少,自然不如隋编修,寒窗苦读数十载,一朝鲤跃龙门,竟丝毫不照拂家人,由得他们凄凄惨惨,连个庶人都不如,”他朝着隋青竹拱拱手,佯装作揖,冷嘲热讽道,“惭愧惭愧”

    原本围观者只想凑热闹,见此情景,也怕闹大,忙上前劝和。

    奈何两人都是正经考上来的,满腹才学自不必说,骂起人来也不带脏字。

    双方也不动手,就那么隔着二尺远唇枪舌剑

    当日孔姿清和秦放鹤在外轮值,回来时就见赵沛一手一个按在桌上,旁边站着的掌院马平脸色铁青。平时那么和气的胖老头儿,气得胡子都抖了。

    皇城之内,没有秘密,当天下午,天元帝就知道了。

    晚间众翰林轮值,气氛就很微妙。

    其实在天元帝看来,不管是隋青竹的不合群还是程璧的风流,都不算大问题。

    隋青竹自不必说,确实有点讨人嫌,但他好就好在对谁都一视同仁,用对了地方,也会是一柄利剑。

    至于程璧,人漂亮,嘴巴溜,行事百无禁忌,上到达官显贵,下至三教九流,都能扯上关系,可谓万金油。诗词歌赋也写得漂亮,乃是有别于赵沛的另一种缱绻华美,天元帝也不讨厌。

    而大禄律法明文规定,官员严禁嫖娼,但文人私下聚会,找歌姬舞姬作陪,却会被视为风雅。程璧才名在外,又极其擅长谱曲,常有歌姬舞姬因他相助一夜成名,故而在业内被奉为上宾,多的是人自荐枕席。

    不要钱的,自然就算不得嫖娼。

    所以只要他夫人不告,严格说来,

    还真不算违法违规。

    在上位者眼中,歌姬也好,舞姬也罢,这些做下三流营生的,岂算得人么

    不过玩意儿罢了,跟小猫小狗没什么分别。

    你们两个身为朝廷命官,为了几只猫狗当众吵闹,着实不美。

    东配殿内,天元帝不说话,一干随侍的翰林们也都装哑巴。

    九月中旬的晚上已经很冷了,正殿幽深空旷,入夜后冷得要命,根本待不住人。这会儿宫中尚未烧地龙,天元帝便挪到更小更隐蔽一点的东配殿来,榻前两个火盆就够了。

    他支着一条腿靠在软榻上,腰部以下随意搭了条万字不到头的褥子,右手不断捻动蜜蜡珠子,看不出喜怒。

    火盆里的红云炭烧得正旺,非常正的大红色,表面浮动着一层绵延的纹路,如云似霞,却半点烟气都没有。

    “传口谕,”天元帝手上动作停了,“翰林编修隋青竹、程璧因私吵闹,不成体统,各罚俸一月。”

    内侍总管胡霖领命,才要转身去传旨,却又听天元帝淡淡来了句,“此事以后不许再提。”

    不算大事,但内斗令人不快,各打五十大板警告也就罢了。毕竟是他的私人机构,传出去了,实在不大好听。

    胡霖并翰林院众人俱都应是。

    天元帝欠身喝了口茶,指了指桌上奏折,孔姿清便上前拿起最上面一本念。

    “闽浙总督余忠显谨奏,九月初一来犯,已悉数击退大获全胜。”

    孔姿清念奏折的同时,秦放鹤就在后方埋头狂记,如此一来,同一天内皇帝处理了何地何事便一目了然,日后再想编史料或复盘,也有得抓。

    大意是九月初开始,西南海岸线频频有倭寇来犯,但大禄朝造船业和海军都很发达,付出很小的代价后,将敌人击退。

    余忠显这个名字很熟悉,如果秦放鹤没记错的话,应该就是当初引发院试之争的方云笙的师叔。

    当年好像是在西部来着,没想到几年下来,竟然去海边了,环境跨度是不是有点大

    “大获全胜”天元帝嗤笑一声,“不过弹丸之国,小小贼寇便坏了朕一艘海船,几百打几十,还有脸说大获全胜这余忠显,如今也跟朕卖弄文字起来。”

    坐在秦放鹤对面的黄修撰一听,立刻熟练地取出一道空白圣旨来,蘸好笔墨,摆好姿势,预备拟旨。

    果不其然,天元帝索性下榻,背着手踱步过来,“拟旨,余忠显所陈不详,再报另,俘获倭寇不必押解进京,就地斩杀”

    简单来说,就是皇帝对余忠显邀功的姿态非常不满意,但念在过往还算勤勉的份上,多给一次机会,老老实实重新上报。

    若再不说实话,总督干脆就换人做吧。

    黄修撰迅速写好,呈给天元帝看过,天元帝亲自用印,立刻便有专人六百里加急发出去,昼夜不停,最迟三天,余忠显就能接到了。

    接下来,孔姿清又念了几份折子,这回倒是没有战事了

    ,有东北一地今年雨水偏多,但堤坝提前检修过,及时疏导,并未出现损伤。

    天元帝就很高兴,亲自在折子上写了两个好,命原样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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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者快到年底,又有外国使者来问,今年能不能进京朝拜云云。

    正事中间,还夹杂着几份例行请安问好,进贡地方稀罕果品、奇石等的。

    一开始天元帝还饶有兴致叫人抬上来看,又写“尔心朕知”。

    可到了后面,就越来越不耐烦,频频对孔姿清摆手,“跳过去,不必再念”

    折子上的朱批,也越发狂放,从欣慰迅速衍变为“聒噪”“无事可不必上折子”“政绩平平,你在这些玩物上倒颇有见地”

    秦放鹤等人看了,也是忍俊不禁,觉得上折子拍马屁这种事情,果然也要看运气。

    前面天元帝正需要放松,看了自然欢喜,可后面产生审美疲劳,难免就觉得下头官员不干正事,领着朝廷俸禄溜须拍马,该骂

    等处理完今天所有的折子,三更已过,即后世凌晨一点。

    胡霖进来,低声道“陛下,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天元帝捏捏眉心,一摆手,“明日不上朝,困劲儿也过了,朕出去走走。”

    又对孔姿清等人道“你们散了吧。”

    众人行礼告退,秦放鹤也欢欢喜喜抱着东西往外走,结果那边胡霖正给天元帝围披风,却听他戏谑道“你年轻,住得也近,家去了也无事可做,来,陪朕走走。”

    秦放鹤“”

    怎么就无事可做了

    难得休息,我搂着媳妇睡大觉不好吗

    住得近就活该加班是嘛

    孔姿清等人丢给他几个爱莫能助的眼神,“我会派人告知弟妹的。”

    说完,飞也似的走了。

    下班了

    秦放鹤“”

    别走,我知道你们要一起去吃宵夜

    子时已至,正是一天之中最黑的时刻,纵然宫中点灯,也只能照亮周围很小一圈,再往深处,便似被黑夜吞没了。

    九月中旬,相当于后世十月底十一月初,夜里无限趋近于零度,秦放鹤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鼻息在空气中划过的痕迹。

    天元帝大发慈悲命胡霖给他找了件狐皮斗篷,暖和得他都不想还了。

    “今日翰林院一事,你怎么看”走了几步,天元帝在围栏边停下,仰头看天上灰蒙蒙的月亮。

    秦放鹤想了下,“今日之事,双方都有责任,但真要论起来,程璧之过更占七分。”

    隋青竹错在上班时间家丑外扬,明知双方不和,却未选用更合适的方法劝阻,反而激化矛盾,不妥。

    程璧之过更甚。

    以前他非朝廷命官,放浪些也就罢了,但如今既然高中探花,又点翰林,一举一动代表朝廷颜面,就该收敛些。

    当朝命官携带歌姬公然入城已是不妥,他竟还在翰林院大肆宣

    扬,莫说古板如隋青竹,只怕任何一个正派的官员听了都要蹙眉。

    论及对家人aaaheiaaahei两人都是不负责任的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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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元帝笑道“朕记得程璧曾与你迎亲,也算朋友,怎么,竟半点不顾念旧情么”

    秦放鹤正色道“若果然是真朋友,自当及时敦促,臣未能帮其改正已是惭愧,如今事发,又岂能偏袒”

    当真朝臣在皇帝面前没有半点秘密,他跟程璧曾有私交一事,断然不可否认,不然就是不义。

    但若因此偏袒,也非上策,乃是不忠。

    果然,天元帝听了就皱眉,反倒有些像为他开脱似的,“他年长你许多,自己任意妄为,非亲非故,你如何劝得”

    秦放鹤低头不语。

    天元帝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慢悠悠走着,空旷的廊下将细微的脚步声无限放大。

    秦放鹤落后半步,微微抬头间,隐约可见天元帝神色,便试探着说“陛下可是在为沿海水寇烦心”

    一旁的胡霖微微睁大了眼睛。

    我的爷啊,好不容易这事过去了,您老不说些好话宽慰陛下,赶紧劝他回去休息也就罢了,怎么反倒主动提及

    天元帝脚步一顿,似笑非笑看他,“怎么,有想法”

    夜很黑,沿途有限的灯光从天元帝上方笼罩下来,晕出大片阴影。

    看着,便有些可怖。

    这小子确实胆子很大。

    别人避之不及的事,他偏要凑上来。

    说得好了,可能无功,但若一句话说不对,就是有过。

    秦放鹤不躲不闪,“微臣不敢,只是觉得我大禄是否对邻国太过宽和了些”

    在这外书房,秦放鹤第一次见到了这个时代的全幅地图。

    整体海陆分布跟前世并无不同,但具体地形地势略有差别,大禄的位置和疆域也大差不差,依旧是东南一线沿海,外围无数岛屿小国。

    海盗小国资源匮乏,养活自己都很艰难,所以难免要起歪心思,每每来犯大禄沿海一带。

    天元帝听了,意义不明地笑了下,“打仗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而大禄水师虽盛,却耗费巨大,轻易动不得。且那等庞然巨物,对上成规模的战队倒还好些,偏偏这种苍蝇似的散兵游勇,反倒施展不开。

    而方才余忠显的折子,也就反映了这一现实。

    所以天元帝虽然有点气,却也理解余忠显的苦衷,所以才额外给了一次机会。

    秦放鹤很明白这种顾虑,“陛下的意思,微臣明白,我大禄以仁治国,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然那等蛮荒之地未曾教化,哪里知道什么见好就收的礼义廉耻说不得便将我国宽宏大度视为理所应当,一而再,再而三”

    天元帝沉默不语。

    这小子说中了。

    其实小小倭寇,并不至于叫大禄伤筋动骨,可那些东西却实在恶心人。不守着吧,他们就来滋扰百姓,烧杀抢掠;守着吧,仨瓜两枣,又不值得大动干戈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